第22章 小七，咱们回家吧
我不记得父亲是怎样下定决心把我从肖奶奶家带出来的。
我只记得，肖爷爷似乎一直在和父亲说着什么，而那时肖月正在向我快乐地介绍她们家鱼缸里的那几条五颜六色的金鱼，小黄、小金、小绿、大眼妹......
我感觉父亲和肖爷爷好像聊了很久，当然，小孩子有时候对时间的认知，与大人有着本质区别。比如，小孩玩耍好几个小时，仿佛就是一瞬间，但是如果等待一件事情，那五分钟对她来说，都像一年。
这期间肖奶奶不停地从厨房探出头来查看，时不时地给肖爷爷使眼色，让他不要乱说话，坏了她的好事。
但肖爷爷依旧淡淡的笑着，完全无视肖奶奶那不安的威胁眼神。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不清楚。
直到父亲忽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对着肖爷爷鞠躬说“谢谢”的时候，我的目光才又从自由自在的金鱼身上，转到了他们那边。
“你不用谢我，我只是......只是不喜欢麻烦，也不希望你将来后悔。”肖爷爷依旧深深的坐在沙发上，露着和蔼的笑容。
“不、不、不，我知道您的好意，我真心的谢谢您。不瞒您说，我也是读过几年书的人，您说的道理我都懂......只是......真的穷怕了！但是，今天您的一番话，使我对人生又重新点燃了希望。人这一辈子，转变观念和思想，真的就在一念之间.......”父亲看起来神采奕奕，仿佛眼前坐着的不是肖爷爷，而是一盏把他照亮的明灯。
“哈哈哈......小伙子，你别给我扣那么大的帽子，我承受不起啊！......对这件事，我其实是有私心的。”肖爷爷身体略微前倾，一把抓住父亲那只扬来扬去的充满希望的手，略带惭愧的说。“也许......也许我的这一番言语，会给小七带来了不同的命运......但我觉得，以小七这孩子的品性，她以后的路......不论跟着谁走，都不会太窄......这孩子身上有股韧劲......”
“哎......不论怎样，这孩子我......我实在舍不得......哎......我也不瞒您说，我起初是有私心的，我想着这孩子就是送给了别人，将来......将来我还是有机会见见的......但现在......此生永不相见......也......也太难了......”父亲边说，边用慈爱的双眼打量着我。“肖大爷，您说得对，有人在的地方，就有希望。小七......小七只有在我身边，我才放心。不论别人多需要孩子，不论那家人多么富有，多么善良......但她毕竟是我的孩子，只有在我身边，我才能放心.......”
“小七，你记住了吗？这个是大眼妹......”肖月已经不像我最初见到时那样讨厌了，和她相处没多久，她便把之前高高在上的伪装卸了下来，很快和我玩了起来。
我的突然到来，使肖月产生了排斥，这是一种正常的心理反应。她毕竟是个独生子女，侍宠傲娇惯了的，家里突然多出一个孩子，肯定不太习惯。
小孩子的世界毕竟还是异常单纯的，短短的几十分钟，她那天真无邪的童心，便又迅速的回到了她的身上。她开始带着我参观她在奶奶家的临时“行宫”，那房间的角落里摆满了形形色色的玩具，书架上堆满了五颜六色的书籍，干净的小床上还伸展着一天漂亮的红色围巾。
肖月看出了我的惊讶与羡慕，所以更加得意地向我炫耀。她说，在她爸爸妈妈家，她的房间比这还要大，还要漂亮，房间里面堆满了她喜爱的东西。
奇妙的是，那一刻我对肖月那深深的嫉妒感却在一瞬间不见了。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有的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和我不同——肖月和我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我这样的人，连嫉妒她都是十分可笑的。因为，我不配。我只能羡慕，只有臣服。
那间华丽的卧室晃得我眼生疼，我不敢走进，怕双脚踏黑了那光。我央求肖月带我到别的地方吧，她开心应允。
于是我们便来到客厅的鱼缸旁，她说要带我认识她的“好朋友”——那群我开头提及的金鱼朋友们。
“大眼妹我能分得清，但是小黄和小金有区别吗？”这还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奇怪的鱼种，它们五彩斑斓，长相奇怪。在我们老家，好像就只有混子、泥鳅、鲢鱼、黄鳝、鲤鱼......它们眼色似乎也比较统一——灰、黄、白。
“小黄的皮肤只是黄，没有光，小金的皮肤不仅黄，还反射着光......”肖月见我什么都不懂，便越发得意起来，说话的语气仿佛一个老师在教一个学生。
“小七......”父亲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来到我面前，像往常一样半蹲着身体，一边用他那粗糙的右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一边一脸温和的看着我的眼睛，继续说道：“小七......爸爸......爸爸想了想......我们还是不要见那对陌生的叔叔阿姨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张叔叔，您们还没吃过饭呢？怎么就回家了呢？我还没有让小七完全认识我的好朋友呢？”肖月见我看着父亲愣愣的不说话，便把我往她的身后拉了拉，生怕父亲把我带走。
“肖月，你来爷爷这儿，叔叔有话和小七说，你这样是不礼貌的。”沙发上的肖爷爷依然和蔼，但语气里多了一份严肃。
肖月对肖爷爷的态度一直都是恭敬畏惧的，一听爷爷喊她，她便十分不情愿的撒开拉着我的手，垂首噘嘴地向爷爷走去。
“爸爸......你......你不打算把我送人了吗？”我忽然明白了父亲的决定，但内心却有着说不出的感受——好像很高兴，又好像很惶恐。
“是的，刚才你肖爷爷和我说了很多，替我分析了很多，我也想了很多......我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爸爸不能没有你，不能把你送给别人......小七，爸爸爱你，你是爸爸的女儿，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无论你到哪里，去一个怎样的家庭，爸爸都不放心。如果把你送走，爸爸这一生都会背负着深深地愧疚，生活在对女儿深深地思念之中。我唯有把你带在身边，看着你成长，才能安心。”父亲的语气里透着坚定，他抓着我小小肩膀的两只手都在颤抖。
“小七，爸爸知道，咱们家很穷，非常穷。但是爸爸有信心，有信心能把这个家撑起来，能给把哥哥和你抚养长大，让你们在父母的完整的爱里健康长大......小七，你对爸爸有信心吗？”
“爸爸......你要带我回家吗？”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父亲说的是那样铿锵有力，他似乎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而我，只有惶恐。但是，我知道，父亲现在需要的是鼓励，特别是我的鼓励。在D市，父亲是我唯一的依靠，而我也是父亲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我明白此时的我在父亲的心中有着怎样的分量。
可是一想到贫穷......那个贫穷的家，我害怕了。我知道，一旦此刻走出这个明亮、宽敞、温暖屋子，我就要回到那个阴暗、寒冷、狭窄的世界里去了。
那个我无时无刻都想逃离，但又无能为力的世界。我该怎样选择？我能怎样选择？
“嗯，我们回家！”父亲此刻不但坚定，眼神里还透着欢喜。我知道，他之前所有的阴郁，都是在挣扎要不要送我走。
“可是......爸爸......我想......”看到父亲眼睛里的光瞬间暗淡下来，我的心不自觉的疼了一下。
父女连心啊，我的犹豫肯定深深刺痛了父亲的心。他估计也不曾想到小小年纪的我居然会有想离开父母的想法，他总以为我一直都是顺从的听他安排。
我那一刻开始自责起来。我真是个坏孩子，我居然嫌弃自己的家庭，嫌弃自己的父亲！我忘记了父亲曾经对我的所有疼爱。忘记了他在火车上为我的嚎啕大哭，忘记了我生病时他衣不解带的寸步不离，忘记了他用头顶着我在村里带着哥哥的嬉闹，忘记了每次吃饭他都勒紧裤腰带等着吃我剩下的碗底......
而我现在，却仅仅因为贫穷，就想逃离，把他一个人丢在这个陌生、阴暗、冰冷的D市里，让他一个人去面对。我不能这样做，他是我的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父亲现在需要我，我不能离开他。
“爸爸......咱们晚上能不能别吃面条了......我想吃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