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穷神
从有意识的时候，我就曾无数次想逃离这个家庭，离开那三间用“土胚子”垒砌的摇摇欲坠的茅草房，离开那躺着就能看到屋顶透着斑斑白光的床，离开那连块剩馍（馒头或者窝窝头）都没有的灶台，离开那连个板凳都没有的堂屋......
记忆中我也曾无数次饿着肚子，在人家吃饭的时候坐在人家门口装作玩耍的样子，目的就是希望邻居们看到面黄肌瘦的我会产生怜悯之心，偶尔给我丢一口馍吃......
可是，大多数的时候，没有人会给你任何东西，你得到的只要白眼和厌弃。
我至今都清楚记得这样一个画面。那天家里有没有吃的了，母亲和父亲又争吵起来，吵到一定程度，又如同往常一样，大打出手一番。
也许你们会想象，一对年轻的夫妻因为贫穷扭打在一块儿，他们站在旁边的年幼的孩子一定吓得哇哇大哭，不知所措......
但是，我没有。我并没有被眼前的场面吓到，因为我看惯了，也知道接下来就是父亲一身的抓痕，夺门而出，母亲坐在地上一边蹬腿，一边乱骂。
而我，就会饿一整天的肚子。
所以，在父母的“拳王赛事”还没有到结束的环节，我就默默的走开了。
我像往常一样，走到隔壁的四爷家，因为每次我吃不上饭，只要在他们家大门口坐一会儿，四爷就会走出来给我半块馍，从不问我其他事情。我呢，只要有吃的，也会立马跑开，不让他们为难。
可是，那天四爷不在，家里的大门紧锁着。他们到哪里去了呢？我不知道。
于是，我又掉头换了另一家——我六爷家。
在我们村里，四爷和六爷家是最富裕的，他们都有工作，吃皇粮的人。他们都是我爷爷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六爷不像四爷那样疼我，但是偶尔——很偶尔的也会给我点吃的......
六爷家大门紧闭，但我知道院里有人，他们家的烟囱里正在升起滚滚浓烟。
我在六爷门口坐着，不敢开他们家的大门，但是我又想让他们知道我在外面。于是我就尝试着摆弄着其他东西，使它们发出奇怪的声响，期望这些声响能够让院子里的人知道，外面有个饥饿的小孩，一个和他们有着血缘关系的小孩，想向他们讨点食物，因为之前她一直就是这样做的。
门终于不厌其烦的打开了，六爷的小女儿探出头来——她是我的小堂姑。紧接着她的身后，飘来的便是我那六奶奶熟悉而又厌烦的询问声：“是谁？”
“还能是谁？！还不是小七个死闺女！”我那位平时就很伶牙俐齿的小堂姑紧迫、急切、不耐烦的向她的母亲汇报完，便把门“砰”地一下关上了.......
你们能想象我当时的心情吗？羞愤、卑微、憎恨的心情一下子涌到我通红的脸上。
可是......我能怎么办呢？即使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我又能做什么呢？所以，我还是转身去寻找另一家了......
现在很多年轻人无法想象，一个五岁的孩子为了一口馍可以卑微到什么程度，一个五岁的孩子为了生存，可以成熟到什么地步！你如果没有经历，你真的无法想象。
所以，当父亲说有一对家庭优越的夫妇，想要一个我这样的孩子，我动心了，我甚至有一点窃喜。
当然，他刚和我说的那一刹那，我内心还是不能接受离开亲生父母，投奔别人的。
可当我从睡梦中醒来，看到锅炉房昏黄的吊灯，还有床头桌子上放着父亲刚刚做好的白水面条，我忽然间想到了那块蛋糕，想到了肖奶奶孙女肖月身上的漂亮裙子，想到了肖月父母干净的着装，温暖的笑容......
我愿意.......我愿意成为那对陌生人的孩子，我也会尝试着做他们乖巧的女儿。
“小七！你醒啦！”父亲又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走了进来，见我睁着双眼，高兴的继续说道：“累坏了吧？肚子也该饿了，爸爸做了面条......来......起来吃吧！”
“爸爸......你是因为我是个女孩......所以......你才想把我送给别人吗？”我知道，如果换成哥哥，父亲肯定不会同意的。而对于父亲究竟是疼哥哥，还是疼我？也是我幼小心里一直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因为母亲说，父亲曾经因为我是个女孩差点闷死我。虽然父亲对此也解释了很多次，但是我小小的心里......总觉得很受伤。
面对我突如其来的一问，父亲忽然间愣了一下。他缓缓把手中热气腾腾的面条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又侧着身子坐在了床上，用那粗糙的右手轻抚着我的脸庞，久久的没有说话。
“小七......”父亲似乎想了好久，他轻呼了一下我的名字，旋即又是一阵沉默。
“哎......小七.....”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知道吗？你生下来的时候爸爸不喜欢你，爸爸喜欢儿子。可是......直到看着你一点点长大，听到你稚嫩的声音喊着'爸爸'，拍打着你第一次因为走路而沾满灰尘的衣衫，把你举过头顶，听你‘咯咯’笑的声音......爸爸才发现啊，原来父亲爱孩子，是一种天性，和性别无关。爸爸承认......爸爸受你爷爷奶奶影响，是个封建思想特别浓的人，所以，爸爸像你的叔伯们一样，也认为儿子多了，将来才能在村里站住脚......可是思想是思想，爱不变啊！父亲爱孩子的心不变.......爸爸爱你，不是因为你是女孩，爸爸才决定把你送给人家，那是因为爸爸知道我们小七吃了太多的苦了......爸爸知道小七是个聪明的孩子，如果到一个像肖月那样的家庭，你会比她学得东西还要多......你不是羡慕肖月漂亮的衣服，还有她身上背着的小提琴吗？如果你到了那户人家，你......你也会有的......”
父亲的语气里略带哽咽，我忽然为自己的自私而感到愧疚起来。如果父亲当时知道我早就想离开这个家，并为离开这个家而感到幸运时，他该会有多悲伤？
可是一想到我那贫穷的家庭......
“爸爸......我愿意去......”说出口的那一刻，我的心又“砰砰砰”跳了起来。我忽然间害怕起来，我好像有点怕父亲伤心，又好像不是。
我想，那时我最怕的还是未知的未来，怕对父亲说“好”的那一刻，他会立刻把我抱起来送给了别人。
“小七......你真的......愿意去吗？”父亲的表情里掺杂着我看不懂的复杂。
“爸爸......我愿意去，你和肖奶奶说，我愿意去当那家人的女儿，也保证会听话......”说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放声大哭起来。
“......好......小七不哭......既然小七愿意......爸爸等下就去打电话告诉肖奶奶......咱们先把这面条吃了吧！”父亲眼神里透着失望与无奈。
父亲把之前端来的那碗面条往床边挪了挪，示意我坐在床上趴在桌子上吃。
白水面条，是父亲目前做得最拿手的饭了。他之前怕我营养不良，也尝试着做过其他的食物给我吃，但最终不是因为糊了，就是因为食料不齐做不出来那个效果，使食物更加地让人难以下咽而放弃了。
当然，更大的原因是白水面条省钱。
“爸爸......”当我看到今天的白水面条里居然有个荷包蛋，不禁惊异地叫起来。“爸爸......这是......？”我把荷包蛋轻轻的挑了挑，疑惑的问。
因为我知道，父亲现在已经身无分文了，他连买面条的钱都不知道从哪挤出来的，这鸡蛋从哪来的呢？要知道D市的鸡蛋是不会单卖的，一买就是一提，父亲之前在菜摊上看了好多次，都没舍得买。
“哦，你睡着的时候，张大伯把卖的破烂钱送来了，爸爸就在这附近的菜市场买了些鸡蛋......快，趁热吃，小七好久都没吃鸡蛋了吧？！”父亲说着又把面条往我嘴巴前推了推。
床太矮，桌子太高。我坐着吃很不方便，于是便从被窝里站了起来。锅炉房的温度很高，一点都不冷。虽然我身上仅仅穿着上星期肖奶奶刚给我的一套薄薄的粉色衬衣，但浑身都觉得热！
当我看到父亲碗里除了面条和汤水什么都没有，不禁心酸起来。
我知道父亲爱我，每次买的鸡蛋，他一个都不舍得吃，全都捞进了我的碗里，哪怕一丁点蛋花都要盛给我。
“爸爸......你把我送给别人的时候......能问别人要点钱吗？”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淡淡的说着。
父亲，对不起，如果终将分离，我能做的事恐怕也仅有这些。所以，请您把女儿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