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朗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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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冰心:“巴金这个人……”

确切地描述一个人,谈何容易?尤其是巴老……我说难,不仅他在我的印象中如同一个世界,他的读者洒在世界各地。他写了那么多动人的书,自己也是无数令人沉思和落泪的故事的主人公。

这么一位思想和情感都十分深沉的大师,经常给我的感觉却是一块纯净的水晶……我从哪里下笔?

犹豫……思索……是不是给我自己设置的这个描写课题,过于艰难了?

同样是这事,对于冰心老太太来说就容易得多了。我素来钦佩冰心描写人物的机智,不经心的几笔,人物就活起来了。我读过她那本冒充男人名义发表的《关于女人》的散文集,真写绝了。可是,关键还不是冰心写人物的本领,她和巴金是友情笃厚的朋友,平时以姊弟相称。她对巴金的人品了解透彻。去年冰心听人从上海回来说,巴老常一人坐着看电视,便说巴老心境压抑,不痛快。冰心老太太正在写一组《关于男人》的系列散文,首篇已给《中国作家》创刊号。她常笑着说:老巴就是我这组散文里的“候选人物”,我肯定要把他写进去。

我想,她能写好,没错,因为我常常从冰心关于巴金的片言只语的闲谈里,觉醒或加深了自己对巴老的了解和认识。冰心说,她第一次见巴金,是巴金和靳以一道来看她的,靳以又说又笑,巴金一言不语。冰心说,巴金的这种性格几十年还是这样,内向、忧郁,但心里有团火,有时爆发出极大的热情,敢讲真话。是啊!巴老使我们激动的,不是常常把留在我们心里的某一句话,痛痛快快讲出来吗?

今年10月,巴老赴港接受香港中文大学文学博士荣誉前夕,我和几个中青年作家约好给巴老去贺电,11月25日又是他八十寿辰,我们怕他应酬多一时滞留回不来,打算提前给他老人家祝寿。

恰巧这是个星期天,一个相当暖和的初冬天。我们家附近新开了一家邮局,我信步走去。这些年进邮局寄邮件、替儿子买纪念邮票,都是在挤中进行的。而这三源里邮局还真有点现代化的派头,宽敞、明亮。我花一分钱买了张电报稿纸,正要填写,突然发现一个电话间是空着的,不是长途,是市内公用电话,真难得。何不利用这珍贵的机会,问候一下多日没见的冰心老太太呢?我高兴地走进去,将门关严。我要痛痛快快地给她打个电话,长长的电话。“吴青在吗?”我叫通电话,立即报出冰心老太太女儿的名字。“不,我是吴青的娘!你在哪儿打电话?”近两年,我在想念她时,就给她打电话致候,但又怕这样反而打扰了她。有时在她家看见她手持拐杖不大轻松地走路时,我下决心以后万不得已不给她打电话。有事就写信。一次冰心听说我从上海回来,来信问我去看了巴金没有,近况如何。我当即回信禀告。不几天,收到老太太回信,开头就批评我字写得潦草,辨认不出。叫我以后有事还是打电话。从此,我就心安理得地与她通话了,而常常谈到的是关于巴金的事。这次她问我,老巴胃口怎样,我说见他与家人一道吃,吃得蛮好。冰心说:老巴对别人无所要求,安排他吃什么,他都满意,他吃食简单,总怕费事麻烦人。有一次冰心在电话里小声地问我,最近她才听来人说,老巴几十年从不拿工资,是不是有这事。我说我听说是这样。我还告诉她一件小事。有一回巴金来京参加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会议,中国作协秘书长张僖同志说巴老的飞机票别忘了替他报销,叫我代办一下。后来听巴老的女儿李小林说,巴老意下还是不报为好。冰心听了这些情况,笑着说:“巴金这个人……”

“巴金这个人……”这句话里包含了多少东西,随你想去吧!

前年11月,张洁、冯骥才和我三人,正在新侨饭店参加一个文艺座谈会,突然听说巴老摔跤骨折住院了,我们急忙下楼拍了一封慰问电。我们虽是一片真情,但电文却是几句公文式的套话。谁知那封电报竟给巴老带来了一些慰藉。后来听小林说,巴老当天住在医院,挤在一个三人一间的病房里,疼痛,心情不好。这是他接到的第一份慰问电,巴老就把电报放在枕边,一会儿拿起来看一看。

这次不一样了,我们决心联名给巴老拍一个有趣的、能逗他发笑哪怕让他只笑一秒钟的电报。请冰心老太太出个词儿。她称赞我们的这番心意,说“巴金准高兴”,“让他高高兴兴地上飞机”。她说,电文越随便就越亲切。巴金这人辛苦一辈子,勤奋一辈子,认真一辈子,这次去香港,叫他好好休息,尽情享受,别累了,别苦了,住得习惯就多住几天。我提醒说,万一巴老11月赶不回来,这份电报是否可以预先祝寿,冰心笑我太心急,“到时如回不来,我再领衔专发贺电!”她要我加上她的女儿吴青,说这回你们小字辈出面。

我得意地将电报递给译电员,他看了电文,又望了望我,笑着说:“‘好好休息,尽情享受’,真有意思!”

“好好休息,尽情享受”,这是我们真心的祝愿。

我朝译电员笑着点了点头。这点头又是很认真的。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为了叫我放心,连声说:“上海,巴金,三小时准收到。”

今年2月,我到上海华东医院七楼看望巴老,他正在来回练习走步。时序推移,想不到他身体恢复得这般快。5月去了日本,这次又去香港。我有大半年没有见到他老人家了,我仿佛又见到他在自家住所院中独踽的身影,在日落黄昏、光影迷离的时刻。前几年,在他这场疾病之前,偶有机会在绿草地上陪他散步,我便趁机向他求教一些问题。记得有次谈起评论,他说:文艺评论主要是为了扶植繁荣创作,而不是堵塞,批评也是一种疏导。他说:作家与评论家是平等的关系,是相互促进的关系。他强调评论文章要讲道理,重分析,态度平等。千万别再板起面孔教训人……他一口气讲出这些话,虽然他是不太喜欢多说话的。去年初夏,巴老长期住院后回到家里,还是那条小路,那块草地,巴老恢复了散步的习惯,不过要人搀扶着、陪伴着。他缓慢地、无声地走着,走着。我再也不敢打破这宁静。我盼望巴老尽早恢复健康,有机会多听到他率直亲切的教诲。

我特别爱听巴老谈论中青年作家的作品。巴老在现代文坛活跃了六十年,他家里经常聚集几代作家。历史在这里交汇。上海许多老作家就近,走动勤。曹禺长住上海,更是巴老病房或客厅里的常客。去年除夕,曹禺夫妇、罗荪夫妇都提出要陪巴老在医院里守岁。巴老年轻时就有一颗火热的心,他爱护青年,帮助青年,青年也尊敬他、信任他。他在长期出版编辑工作中培养了众多的文学青年。他虽然八十高龄了,但心不老,比年轻人还年轻。近几年,新文学浪潮中涌现出了和正在涌现出一批有才华的中青年作家,其中有些成了巴老小字辈的朋友,巴老关心他们的创作,阅读他们的作品。中国作家协会主办过两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评奖,巴老是这两届中篇评奖委员会的主任。第一次获奖的作品,他基本都读了。我曾在一个下午,听了他关于这些作品意见的谈话,谈话进行了两个小时,谈兴正浓时,传来了茅盾辞世的不幸消息,他默默地站起来,接过电话,走向花园了。这次谈话就这样意外地中断了。他站在花园的草地上,默默望着远处。那么静,我却仿佛听得他内心深处的惊涛与雷鸣。

巴老读作品之仔细,见解之深刻、精辟,使我大获教益。去年第二届中篇小说评奖时,巴老的精力明显不如以前了。在病房里,他也谈了对他零星阅读过作品的意见。他很希望通过评奖多出点新人,希望作品内容、艺术更丰富多样些。不主张搞题材决定论。从这个意义上,他说有些作品评奖时应当考虑。巴老一再说,近年他看的作品不如以前多,希望评委会广泛听取意见,充分讨论,尽可能评出优秀佳作。遗珠是难免的,没有评上的作品中,显然还会有不少佳作,他对当时有争议的几部作品,都有自己的看法,但他说这是个人的意见,不要影响评奖。有次我问巴老,冯骥才的短篇《高女人与她的矮丈夫》写得怎样。他反问我的意见,我说看了很喜欢,他说这篇小说写得不错,受俄罗斯文学的影响,有契诃夫小说的味道。听常年陪伴巴老的亲人说,巴老视力还好,晚上能躺在床上看书,现在多看些友人赠送的散文杂著,但影响大的小说,他也还是要找来看。

巴老的生活有规律,早起从楼上卧室下来,早餐后散步,约八时半上楼工作。这些年巴老除翻译、准备写长篇外,一年写一本《随想录》,就是充分利用上午这两个小时的结果。现在他只能半天干事,写几百字。在他住院期间,除治疗手脚行动不便时,一般他都坚持每天写。他的近著《随想录》之四《在病中》就真实地记录了他一年多来艰难时日中的点滴感受。茅公逝世消息传来的当天,《文艺报》编辑部来长途嘱我约请巴老撰写纪念文章。当我向他提出这个请求时,他说想一想再说。第二天上午小林来电话说,爸爸给你们的文章已写好了。今年2月,巴老在医院赶写纪念老舍那篇动人肺腑感人至深的文章。他起早,用复写纸写,突破了一天几百字的控制,一两个早晨就完成了两千字左右的文章。当他将文稿交给我时,望着一行行清秀的字体,我感动得落下了泪。

巴老办事严谨、认真。曹禺同志当时也在上海,也在带病赶写纪念老舍的文章。曹禺同志的文章感情饱满,潇洒自如。他脱稿后,来到巴老病房,大声朗诵给在场的人听,巴老点头称赞。为了一个细节的描述准确,他与曹禺认真回忆核对。巴老非常重视回忆录的真实性。他不止一次说起,要尊重历史,不要用今天的眼光去改变历史。

巴老很念旧,对亡友的子女关心惦记,有的待如亲人。对叶圣老一直怀着深厚的敬意,一有机会就表示潜流在内心的感激之情。叶老说巴金每次来北京再忙都要来看他,实在没有时间也要来个电话问候。有一次,叶老在自家庭院里散步,欣赏缀满枝头的海棠花,突然问起巴金从国外回来了没有。今年春天,叶老因病住院,大夫决定做胆囊手术,巴老在病中听到了这个消息。有天小林为公务从上海打来电话,提到叶老快做手术了,托我快去医院代他爸爸送束鲜花给叶老。那天下午正好可以探视。我在崇文门花店买了一束水灵灵的鲜花(可惜我叫不上花的名字),叶老很高兴,忙叫护理人员找花瓶插上。叶老说自己感觉还好,院长、大夫治疗精心,叫小林转告巴老,释念。当他知道巴老准备5月赴日本参加世界国际笔会时说:“巴金还是年轻,恢复得快,叫他走路千万小心,再不要摔跤了!”那天叶老情绪好,戴上助听器,坐在沙发上。叶老家人给我泡了一杯绿茶,叶老自己也要了一杯,说这是家乡茶。我看着这娇艳的鲜花,喝着这清香的碧绿春茶,心里的北京、苏州、上海,千里之遥突然缩短了。很久很久之后,才听说叶老没过几天便向巴老赠诗酬谢。现经叶老同意并标点,将全诗抄录于后,足见九十与八十两位文坛泰斗间的情谊。

巴金闻我居病房,选赠鲜花烦泰昌。

苍冬马蹄莲兴囊,插瓶红装兼素装。

对花感深何日忘,道谢莫表中心藏。

知君五月下扶桑,敬颂此行乐且康。

笔会群彦聚一堂,寿君八十尚南强。

归来将降京机场,迎候高轩蓬门旁。

巴金兄托泰昌携花问疾作此奉酬

1984年4月12日于北京医院

可惜巴老从日本回国时没有绕道北京,这次他去香港也是从上海直接往返的。两位老人有近两年没有见面了。又是冬天了。暖房的鲜花依旧娇艳,碧绿的春茶也在悄悄地生长。今年这两位老人都适逢大寿,全国的文艺界和广大读者用各种方式,在纸上、在心里表达自己的良好祝愿。我还得写几句冰心老人。她比叶老小六岁,比巴老大四岁,她对巴老视如小弟,对叶老视如兄长。她自己也是行动不便的病人。她关照病人时的那副劲头,哪像是足不出户的八旬老人、病号?她在惦念巴老的同时,对叶老也频频问候。在巴老送鲜花给叶老致候之际,她除多次电话托人关照叶老的治疗,还破例去医院看望了叶老。冰心老人几年前骨折后就杜绝了所有社交活动,用她自己的话说,“偷偷地去看了一下”。除此之外,我真不知冰心老太太还去过哪儿……

巴老时时关切文艺界的大小新老朋友,文艺界大小新老朋友也在时时惦念他。一年多,病中的巴金牵动了多少人的心。去年5月,法国总统密特朗访华,亲自到上海向巴金授予荣誉勋章。张光年同志代表中国作家协会前往祝贺。光年同志夜航抵沪,次日上午就急忙去医院看望巴老。巴老正卧床,光年同志带来了周扬、夏衍等同志的问候,巴老一一问询他心中惦念着的许多朋友的近况。光年同志怕多谈巴金激动,影响他明天出席授勋仪式,有意将心里的话留下,约定巴老出院后在家里畅谈。这天上午八时多,光年同志去巴老家,房子是新粉刷的,花木也修剪整齐,巴老因刚理发,神采奕奕。他和光年同志在二楼书房里愉快地开怀畅谈了两三个小时。光年同志次日将去南京,他向巴老辞行,巴老激动地说:请代向大家问好!问候周扬同志,望他善自保重,问夏公好。光年说:大家都希望您保重,下届作家代表大会上见。巴老说:我现在走路也方便多了。会更好。他突然朝光年同志说:你也是病人,你忙,更要多加保重。在返回住处的途中,光年同志感慨地说:巴金在许多问题上比我们这些在作协工作多年的人想得还细,考虑得还周到。他远在上海,在病中,还时刻惦记在北京的一位老友的住房问题。他的这位老朋友,也是我们的老朋友。看来作家写小说,要熟悉生活,了解人心,关心人,做人的工作。

巴老本来有一个心爱的外孙女端端,现在又有了一个心爱的孙女,他对天公赏赐给他的这份乐趣看来很满意。每天睡前爱和小端端摆摆龙门阵。不足半岁的孙女爱听电话,那专注新奇的神情,常会引出巴老的微笑。巴老生活节奏紧张,一切都在悄悄地有成效地进行。巴老是个不知疲倦、不习惯静养的人,他闲不住。新近从香港回来,疲劳还没有完全消除,又开始忙起来了。他抽空又在清理书刊手稿,清理好一批,就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每年一本的《随想录》,他决心继续写下去。新的更加活跃的社会主义文艺大繁荣的局面定会来到。在新的一年里,海内外广大读者,将会愈加关心巴老的身心健康愉快,同时也盼望早日读到他的长篇巨著,我们的巴老决不会使人们的这一愿望落空的!

我打心眼里希望巴老写作之余,注意休息,更多饱尝一点生活乐趣。我不知道他平日的专心写作、读书、散步,乃至沉思,是在工作还是在休息。前年,不,大前年,我曾与小林夫妇随巴老去杭州。春天,真正的江南春天,车窗外一片菜花金黄。我离开江南水乡快三十年了,童年、少年时期记忆中储存的青山绿水菜花……已成了一幅幅剥落的油画。猛然见到野外这春的喧闹,我惊喜得噤声了。我拿起随身携带的傻瓜照相机,连向玻璃窗外拍去,不知拍下的是那几厘米厚的车窗玻璃,还是那玻璃之外的鲜活的世界。巴老看我这股傻劲笑了,他又凝思看着窗外。我抢着为他拍摄了一张最最自然的旅行生活照。我看着这张缺乏层次感的照片,望着巴老那凝眸沉思状,我猜想,当时他正在想些什么呢?啊,我想起来了,当我替他拍完照片后,他转过脸来,同我谈起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些趣事,有些是我知道的,有些是第一次听说的。他说现代文坛很复杂,需要很好地清理和研究。首先要摸清、摸准史实情况,再加以细致的分析,否则得不出合理的符合事实的评价,他还具体说到一位老作家创作前后的情况。巴老知道我平日喜欢现代文学,也知道我喜欢购买收藏这类图书,也写点这方面的文章。他的这番话,对我太有针对性了……每当我回想起巴老的这番话,我就想起我抢拍的那张巴老凝思的照片。他思索着什么?谁又能说出他那广阔恢宏的思想,那博大深沉的爱啊!

我异常喜爱、珍惜巴老用他那颤抖的手写下的两段话:

火不灭,心不死,永不搁笔!

巴金

1981年3月27日

我活了八十年,也许还要活下去,但估计不会太久了。我空着两手来到人间,不能白白地撒手而去。我的心燃烧了几十年,即使有一天它同骨头一道化为灰烬,灰堆中的火星也不会给倾盆大雨烧灭。这热灰将同泥土掺和在一起,让前进者的脚带到我不曾到过的地方。我说:“温暖的脚印”,因为烧成灰的心还在喷火,化成泥土它也可能为前进者“暖脚”。奋勇前进吧,我把心献给你们。

1984年3月16日

亲爱的朋友,也许你读到这些真实的、片断的、没有任何加工的记载,会感到巴老与你更加亲近。这亲近,不正因为他与时代一起前进,与人民共苦乐,与生活共呼吸,与你一同思考吗?80年,他依旧是一团火,永远是一团不熄的火!

我不是小说家,我只能纪实,加点自己的感受,也许将来有人能够描述出这位文学大师独特的火一样的心灵来,也许永远不会有人做到。我现在仅仅能够借用冰心老太太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来说:

“巴金这个人……”

198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