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初抵德里
1978年3月7日至23日,应印度柯棣华大夫纪念委员会的邀请,以王炳南为团长的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代表团途经巴基斯坦访问印度,季羡林是代表团成员。这是他第三次来到印度。他前两次来访是在20世纪50年代,第一次是1951年,参加中国文化代表团访印,受到隆重热烈的欢迎;第二次是1955年4月,作为中国代表团成员,前往印度出席亚洲国家会议。这两次,代表团在印度的参观访问时间加起来超过两个月。季羡林作为研究印度学的学者,对印度的历史与现实情况应该说是十分熟悉的。可是,经过了二十多年时间,中印两国关系经历了风风雨雨,发生过令两国人民都不愉快的事。因此,当季羡林再次到达德里的时候,心里难免有几分疑虑、几分忐忑、几分陌生感。季羡林作为先遣人员深夜抵达住进大使馆,心情虽逐渐放松,但与外界缺乏沟通,疑虑并未完全消除。直到王炳南结束对孟加拉国的访问飞抵德里,季羡林在机场发现二十七年前的旧景重现,才彻底打消了自己的疑虑。他因而坚信:中印两国人民既古老又崭新的友谊是永恒的,是我们两个民族的“大义”。《初抵德里》这篇文章,就是描写他的心情变化的。
机外是茫茫的夜空,从机窗里看出去,什么东西也看不见。黑暗仿佛凝结了起来,凝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黑色的大石块。飞机就以每小时两千多里的速度向前猛冲。
但是,在机下二十多里的黑暗的深处,逐渐闪出了几星火光,稀疏、暗淡,像是寥落的晨星。一转眼间,火光大了起来,多了起来,仿佛寥落的晨星一变而为夏夜的繁星。这一大片繁星像火红的珍珠,有的错落重叠,有的成串成行,有的方方正正,有的又形成了圆圈,像一大串火红的珍珠项链。
我知道,德里到了。
德里到了,我这一次远游的目的地到了。我有点高兴,但又有点紧张,心里像开了锅似的翻腾起来。我自己已经有二十三年的时间没有到印度来了,中间又经历了一段对中印两国人民来说都是不愉快的时期。虽然这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在中印文化交流的长河中只能算是一个泡沫,虽然我相信我们的印度朋友绝不会为这点小小的不愉快所影响,但是到了此时此刻,当我们乘坐的飞机就要降落到印度土地上的时候,我脑筋里的问号一下子多了起来。印度人民现在究竟想些什么呢?我不知道。他们怎样看待中国人民呢?我不知道。我本来认为非常熟悉的印度,一下子陌生起来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访问印度,我以前已经来过两次了。即使我现在对印度似乎感到陌生,即使我对将要碰到的事情感到有点没有把握,但是我对过去的印度是很熟悉的,对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是很有把握的。
我第一次到印度来,已经是二十七年前的事情了。同样乘坐的是飞机,但却不是从巴基斯坦起飞,而是从缅甸;第一站不是新德里,而是加尔各答;不是在夜里,而是在白天。因此,我从飞机上看到的不是黑暗的夜空,而是绿地毯似的原野。当时飞机还不能飞得像现在这样高,机下大地上的一切都历历如在目前。河流交错,树木蓊郁,稻田棋布,小村点点,好一片锦绣山河。有时甚至能看到在田地里劳动的印度农民,虽然只像一个小点,但却清清楚楚,连妇女们穿的红绿纱丽都清晰可见。我虽然还没有踏上印度土地,但却似乎已经熟悉了印度,印度对于我已经不陌生了。
不陌生中毕竟还是有点陌生。一下飞机,我就吃了一惊。机场上人山人海,红旗如林。我们伸出去的手握的是一双双温暖的手。我们伸长的脖子戴的是一串串红色、黄色、紫色、绿色的鲜艳的花环。我这一生还是第一次戴上这样多的花环。花环一直戴到遮住我的鼻子和眼睛,各色的花瓣把我的衣服也染成各种颜色。有人又向我的双眉之间、双肩之上,涂上、洒上香油,芬芳扑鼻的香气长时间地在我周围飘浮。花香和油香汇成了一个终生难忘的印象。
即使是终生难忘吧,反正是已经过去的事了。我第二次到印度来只参加了一个国际会议,不算是印度人民的客人。停留时间短,访问地区小,同印度人民接触不多,没有多少切身的感受。现在我又来到了印度。时间隔得长,中间又几经沧桑,世局多变。印度对于我就成了一个谜一样的国家。我对于印度曾有过一段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现在又从熟悉转向陌生了。
我就是带着这样一种陌生的感觉走下了飞机。因为我们是先遣队,印度人民不知道我们已经来了,因此不会到机场上来欢迎我们,我们也就无从验证他们对我们的态度。我们在冷冷清清的气氛中随着我们驻印度使馆的同志们住进了那花园般的美丽的大使馆。
我们的大使馆确实非常美丽。庭院宽敞,楼台壮丽,绿草如茵,繁花似锦。我们安闲地住了下来,每天一大早,起来到院子里去跑步或者散步。从院子的一端到另一端恐怕有一两千米。据说此地原是一片密林。林子里有狼,有蛇,有猴子,也有孔雀。最近才砍伐了密林,清除了杂草,准备修路盖房子。有几家修路的印度工人就住在院子的一个角落。我们散步走到那里,就看到他们在草地上生上炉子,煮着早饭,小孩子就在火旁游戏。此外,还有几家长期甚至几代在中国使馆工作的印度清扫工人、养花护草工人,见到我们,彼此就互相举手致敬。最使我感兴趣的是一对孔雀。它们原来是住在那一片密林中的,密林清除以后,它们无家可归,夜里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可是每天早晨,还飞回使馆来,或者栖息在高大的开着红花的木棉树上或者停留在一座小楼的阳台上;见到我们,仿佛吃了一惊,连忙拖着沉重的身体缓慢地飞到楼上,一转眼,就不见了。但是,当我们第二天跑步或散步到那里的时候,又看到它们蹲在小楼的栏杆上了。
日子就这样悠闲地过去。我们的团长在访问了孟加拉国之后终于来到德里。当我到飞机场去迎接他们的时候,我的心情仍然是非常悠闲的,我丝毫也没有就要紧张起来的思想准备。但是,一走近机场,我眼前一下子亮了起来:二十七年前在加尔各答机场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了。二十七年好像只是一刹那,中间那些沧海桑田,那些多变的世局,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我看到的是高举红旗的印度青年,一个劲地高喊“印中是兄弟”的口号。恍惚间,仿佛有什么人施展了仙术,让我一下子返回到二十七年以前去。我心里那些对印度从陌生到熟悉又从熟悉到陌生的感觉顿时涣然冰释。我多少年来向往的印度不正是眼前的这个样子吗?
因为飞机误了点,我们在贵宾室里待的时间就长了起来。这让我非常高兴,我可以有机会同迎接中国代表团的印度朋友们尽兴畅叙。朋友中有旧知,也有新交。对旧知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对新交是“乐莫乐兮新相知”。各有千秋,各极其妙。但是,站在机场外面的印度人民,特别是德里大学和尼赫鲁大学的教师和学生,也不时要求我们出去见面。当然又是戴花环,又是涂香油。一回到贵宾室,印度的新闻记者、日本的新闻记者,还有一些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新闻记者,以及电台录音记者、摄影记者,又一拥而上,相机重重,镁光闪闪,一个个录音喇叭伸向我们嘴前,一团热烈紧张的气氛。刚才在汽车上还保留的那种悠闲自在的心情一下子消逝得无影无踪了。对我来说,这真好像是一场遭遇战,然而这又是多么愉快而兴奋的遭遇战啊!回想几天前从巴基斯坦乘飞机来印度时那种狐疑犹豫的心情,简直觉得非常好笑了。我的精神一下子抖擞起来,投入了十分紧张、十分兴奋、十分动人、十分愉快的对印度的正式的访问。
197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