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戏台
“禀告主儿,赵达已死。”香兰说道。
“什么?他怎么死了?”陵岚起身问。
香兰不忍道出真相,只说:“我在角楼拿着药**问他,他知道事情暴露便自尽了。”
陵岚这才说道:“好吧...”
“后面的事情,拜托主儿了。”
陵岚答应了。
养心殿。
“......就是这样了,皇上可以传唤当年查验鲫鱼汤的太医来,他一定能认得这个。”
承业允准了,不一会儿,进来一个瘦瘦高高的太医,陵岚把药粉给他查看,他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说:“启禀皇上,与当时残汤中的药末大概是一致的。微臣还带来了当时在太医院留的档案,备注的是散七。庆小主找来的药粉,是磨制后的散七粉。”
承业终于放心了,他招呼太医退下,即刻传了瑞嫔过来。陵岚的心咚咚跳,如临大敌,但她还是尽力保持平稳的情绪,与瑞嫔对峙。
“皇上冤枉啊!臣妾根本不知道这回事。”瑞嫔不承认,乃是意料之中。
“你何必狡辩呢?赵达是你的亲信。”陵岚说。
“是,可他背着我做这种事情,实在是...是我意想不到的。”
陵岚有点撑不住,手中紧紧攥着帕子,脸上的肉似乎微微颤抖,说:“福标背着我跟你联络...属实也是我意想不到!”
瑞嫔不知如何反驳,于是陵岚接着说:“可我还不是进了冷宫?你凭什么说一句‘意想不到’就算了?”
瑞嫔拼命转圜,说道:“我可没让他去做任何事!你就不一定了!”
陵岚怒不可遏,站起来指责她:“我敢指天誓日说我没有!你敢吗?你以为赵达死了,你就可以随意捏造了?忘了告诉你,他死前留下了一份遗书!上面可是交代得明明白白!”
为了压制她,陵岚不知怎地说出了这句话,根本没有什么遗书,这可如何是好?
承业问道:“把遗书给朕看看。”
瑞嫔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是个外厉内荏的。这会儿陵岚比她还心虚,吞吞吐吐地说道:“呃...香兰,快...快去拿...”
一边说一边对香兰挤眉弄眼,香兰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主动请退。香兰快步出来,却见一人立在外头,那人抢先说:“你快把这个带进去。”
香兰接过来一看,是一封遗书,上头还有赵达的红指印。原来婧舒担心瑞嫔抵赖,提前仿写了一封供认罪名的遗书,又赶在赵达的尸身被运出前按了指印。
过后陵岚问她是如何仿写的遗书,她说:“我打听到赵达没什么学问,识得几个字也作鬼画符一般,模仿起来相当容易。”
陵岚劫后余生,感激不尽地说:“你真是太好了!皇上看过之后完全没有怀疑,我差点以为自己要前功尽弃呢。”
钟粹宫外二人激动地相拥,陵岚如愿封了庆嫔,而瑞嫔则押入冷宫等候处置。
瑞嫔仍是没有承认自己的任何过失,一声不吭地坐着等死。汪施鬟听闻此事,马上赶来了钟粹宫,一为贺喜,二则是慧贵妃一事。一见面,三人均是笑脸盈盈,汪施鬟也不敢开口扫兴了,陪着她们喝了几杯,才寻了机会拐弯抹角地问道:“瑞嫔招认慧贵妃一事没有?”
婧舒说:“她两件都没招。只是皇上已经信了,由不得她诡辩。”
陵岚已经快失去意识了,醉醺醺地倒在了婧舒怀里,婧舒抱着她说:“酒量太少了!”
汪施鬟坐在对面,说:“一件也别想逃掉。”
婧舒微笑着回应。香兰今天难得展开了笑颜,她没跟着一起吃酒,反还醉过汪施鬟三分。汪施鬟见天色已晚,起身告辞了。
婧舒说:“我就不送你了,岚岚太沉了。”
汪施鬟说不介意,转头离开,不晓得怎么了,又回头看了一眼。殿中婧舒与陵岚二人都不见了,汪施鬟奇了,回到殿中,见到婧舒抱起陵岚往寝殿里走。此情此景,汪施鬟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看着二人消失在视线中,才低声对山茶说:“走吧...”
夕阳的余晖中,二人走得出奇的慢,山茶忍不住说:“主儿,您应该高兴啊。瑞嫔骗取您的信任,如今她落网了,您为什么...”
汪施鬟无力地甩着帕子,腿脚也失魂落魄,每踏出一步都不在预定的位置。她的脸忽然苍白了不少,才沾了酒嗓子火辣辣的疼,说出的话光有一口气儿:“姐姐又回不来了...有什么用...”
说时脚下一跌,幸亏山茶眼疾手快,否则非摔个狗啃泥。山茶能扶得了汪施鬟的身,却扶不起汪施鬟的心,尤其看到陵岚与婧舒相识不久便如此情意深重,更加刺目。
婧舒给陵岚盖好被子,吩咐香兰煮碗醒酒汤。不一会儿,香兰端了汤来,随即退下了,婧舒一口一口喂了陵岚喝下。自己躺在陵岚的旁边,吹了灯,合上眼睡觉。今夜月光柔软,静水中白莲展叶开花,尤氏一人迎着晚风立在桥头,不知是何缘故。清莲悄悄进来了,踱步上桥,尤氏见了,说:“你过来干什么?看我笑话?”
清莲摇摇头。
尤氏忽然大笑,说:“我以为拼尽全力就能争得一个好前程,谁知到头来竟让手下截了胡。”
清莲说:“你别这样,人一辈子不是只有巧取豪夺才有意义...”
然而尤氏早已病入膏肓,不等清莲解释完毕,她纵身一跃,沐浴莲中。冰冷的池水浸透了尤氏的全身,本想一死了之,奈何世道不许!尤氏只呛了几口水,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尤氏醒后,清莲告诉她:“我救你可不是因为你可怜,而是你就这样死了,太过分!我不要你做过的那些事情都随着你的死埋葬、消逝!”
尤氏讥笑两声,并不理会她。清莲费尽气力将她从池塘里捞出来,又给她换上干燥的衣服,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掉,没想到她竟这般不领情。
永荣听闻此事赶了过来,头一句便是:“你好端端的跳什么水?”
尤氏垂死病中惊坐起,只一瞬就恢复了元气,说道:“贝勒爷~!”
清莲退到一旁默不作声,却听尤氏说:“贝勒爷,我本不想跳水,是她...刚封了侧福晋便这般得意,目无旧主,见我站在桥头吹风,上来就是一掌...可不是脚下没留意么,一下就进池子喂鱼了!”
永荣冷笑一声,讽刺说:“你以为你是风中柳絮?有那么柔弱才怪了,扇你一掌就倒了,活该!”
清莲不禁噗呲一笑,气得尤氏吹胡子瞪眼。随后永荣说:“好了,没事我就走了!”
说着拉上清莲要走,尤氏一看挣扎着掉下了床,摔个脸朝下还不肯放弃,大喊道:“贝勒爷!贝勒爷您别走啊!我这伤还没好呢...池子里泡了那么久,我头也疼,腿也疼...您看看我...”
永荣回身说:“你头疼是因为你脑子进水了!”
话音刚落又牵着清莲走。
“莲儿!莲儿!你不许走,站住!给我回来!”
永荣看不过去,再次对她说:“别叫什么莲儿!这儿没有莲儿,只有侧福晋赵清莲。”
清莲揣着笑意,看着永荣一步一变脸,可爱极了。
承业赐了瑞嫔三日之内自尽,今日是最后之期,瑞嫔仍是迟迟不肯就范。婧舒提议去看看她,此事不宜拖延,恐有变数。陵岚同意了,巧的是清莲今日也来了。婧舒想说三人一起去,清莲不敢看,便留在了钟粹宫。
“三日之期已到,还有什么话趁现在赶紧说了好上路!”
瑞嫔不吭声,白绫已被套上了脖子。内务府总管看她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不想多管了,直接令人牵扯白绫。忽听外头有些脚步声,瑞嫔猛地一抬头,大叫道:“慢着!”
“怎么?”
说时迟那时快,婧舒与陵岚已至门外。
“纯惠皇贵妃系我所杀,慧贤皇贵妃...乃家妹索绰络·赫蓝亲手所害...那日我去过永和宫,眼见赫蓝扮作尤槿女的婢子混入其中...用作凶器的丝巾上沾有她的香气......”
说罢用力牵扯白绫,左右宦官随之用力,不多久没了气息,死得倒也干净。门外婧舒听后,叹了口气,说:“她可真会作恶,临死了还想拖个人陪葬。”
瑞嫔已死,二人缓缓走了回去,陵岚边走边说:“当时尤槿女的婢子是清莲啊,咱们该揭穿她么?算了...还是不要了吧,别把清莲牵扯进来。”
婧舒散漫地答道:“你说什么就是了。”
但陵岚很认真,说:“瑞嫔可真狡猾,本来想着,她再不死我就给她灌一碗散七汤!”
“是吗...哈哈哈。”
于是陵岚从袖子里掏出了两包散七粉,说:“我可动真格的呢!你别笑。”
婧舒收了收笑意,说:“好吧,算你狠。那...我们要不要调查赫蓝?”
陵岚说:“赫蓝的事暂时搁一搁,倒是尤槿女,不能再纵着她了!太不知天高地厚。”
皇上特许婧舒不用穿着旗装,二人并行时,陵岚显得比她拘束多了。婧舒扶着陵岚,脚下很是轻快。走着走着,偏离了回去的路线,陵岚问她:“这是去哪儿?好像不对吧。”
“先不回宫,我之前误打误撞去到一个戏台子,咱们跳舞去!”
“跳舞???”
陵岚被婧舒推着推着来到一处空旷的地方,这儿有一座没有顶的戏台,据说戏台曾经很漂亮、辉煌,后来因为宫中修建了别的戏台,不仅更加好看还近得多,主子们就都不爱来这儿了。所以逐渐荒废,连顶都拆掉了。婧舒眼中放光,丝毫不嫌弃这座旧台子,它虽然脏了点儿,好在足够大,可以尽情舞蹈。陵岚双手拎着裙摆,一步一步小心地上台阶,婧舒按奈不住心中的激动劲儿,连忙催促她把鞋脱掉。
“不可...不合规矩,皇上知道了怎么办。”
谁知婧舒把她按在台阶上坐下,两下就把花盆底脱掉了。
“没关系,天塌下来了我帮你顶着呢。”
说罢拉着陵岚上了台,到了台中央,陵岚不好意思地撒开手,说:“我不会跳舞啊...”
“我教你!”
“哎?”
没等陵岚答复,婧舒拽着她的两只手,自由自在地舞蹈起来。
“你这是跳的什么舞?”
婧舒说:“没什么,跳舞又不是一定要按照固定的舞步来!在你感到高兴的时候,就放纵身体进行舞蹈,怎么跳都是好看的。”
陵岚听她的话,尝试着舞动自己的身体,尽管动作很僵硬,看婧舒跳得那样奔放、流畅,她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全身的肌肉都伸展开来了,那股久久不散的疲惫劲儿也没了,慢慢地,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这里只是陆府,而眼前翩翩起舞的人,是从远方而来的姐姐。不用纠结于要做个什么样的人,跟着心走,一切都能找到合适的答案。适当的原谅自己的过去,我们都是头一次做人。一次酣畅淋漓的表演,陵岚就此想明白了很多事。脚尖轻踮,有序地击打着台面,燕子也停在树上观看。婧舒的长辫子是没有生命的舞者,时而旋作伞面状,时而呈小扇形在腰间摆动,风流急转七里传香。此刻若有一把核桃木的都塔尔,再有一善琴的乐师,歌舞相伴无憾矣。
回去后才发现,袜子好似煤炭中滚过一般黢黑,说起来丢人,实则是陵岚在宫中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
婧舒又留在了钟粹宫,陵岚开玩笑数落她:“你有凝香阁不住,偏偏同我挤一床。”
婧舒却说:“凝香阁虽大,独我一人住有什么意思?”
陵岚说不过,埋头点了几只蜡烛,这个时辰宫门将下钥了,清莲还不肯走。陵岚见她踌躇不已,开口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主儿,有件事我一直想跟您说...”
陵岚笑了,眉眼弯弯的。“说吧。”
清莲不熟悉婧舒,偷偷看了看坐在床边的婧舒,陵岚立马知了她心思,说:“没关系,都是自己人。”
清莲才稍微放宽了心,一字一句地说道:“其实我知道慧贵妃的事,与赫蓝没什么关系。确切的说,没有直接关系。”
此话一出,陵岚心下立刻明了七分。“是尤氏吗?”
清莲略微诧异,说:“主儿英明。”
“都是正经的福晋了,何必一口一个主儿呢?”
“是,是...”
陵岚沉默了一下,才说:“我知道了,你不必跟我摆证据,你是什么人,我自有判断。此事我会想办法处理的,放心。”
清莲安心了,才由香兰送离了宫。
夜里陵岚睡得很浅,不知哪位小主的猫儿到处乱蹿,碰倒了些器物,受这么一惊,更是睡不安稳了。
“睡不着吗?”原来婧舒也没睡着。
“是啊,本来今天出了些汗,该是睡得很香。”陵岚回说。
“想继续么。”
“想。可是,我好像越来越坏了。”
“对伤害你的人手下留情,不值当。”婧舒说。
“我好像还没跟你讲过我亲娘的事情。”
“确实没有,不然你说说?”
“我娘是父亲的二房,她生得一副慈祥面孔,待人也宽厚,特别疼我。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竟会为了争夺正室的位置,收买了产婆,把我和哥哥调换,于是我成了嫡出的小姐。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原来她才是我的亲娘,我无法面对这样的她,同时我也很害怕会成为她的缩影。”
“原来如此。不过她也不算太坏,至少对你不错。”婧舒说。
“假如我哥哥陆陵峰没有意外夭折,她确实不算太坏。我和哥哥都出身陆府,换个娘还不是住在同一屋檐下,能有多大差别。”
“我知道,你是无法接受她外表与内心的差异。”
“嗯,我确实不愿意看到她了,总觉得多看一眼,就会沦为下一个她。赵达是香兰杀掉的吧,其实我都猜到了。我欺骗了皇上,还有那封遗书,我欺骗了他两次。”
“香兰...适合做个杀手。我第一次见到她,觉得浑身凉气,她这个人,似乎冷漠至极。但是,她做事很有一套她的原则。她对主人忠心,甚至可以为了忠心牺牲任何人。”
陵岚很认同,说:“是啊。我要是也能这样无情,应该会少许多困扰。”
婧舒侧过身来抚摸她的头,说:“不需要。你不用变得像香兰一样,你只要按下内心不该有的怜悯,便足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