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乡土写真和另类心史
当初听闻漆永祥兄的回忆录风靡朋友圈,曾在片刻间闪过一个念头:这么早就开始追忆了?旋即想到中国现代史上作家学者们早早写回忆录已成一个传统。胡适写《四十自述》之时仅过“不惑”,而沈从文创作《从文自传》之际才刚“而立”。20世纪30年代初的“传记热”由此出现在现代中国文坛,1934年就被戏称为“传记年”。现代文学、现代学术史之所以给后人留下丰富的历史记忆遗产和传记文献资源,泰半原因在于现代作家和学者纷纷掇拾生命个体记忆以及家族乃至族群的历史记忆,其中就蕴含着丰富的个体生命史、现代精神史乃至民族心灵史的意义与价值。
因此,阅读漆永祥兄的《五更盘道》,脑海里常常浮现的,正是中国现代作家的乡土书写和记忆。把漆兄的这部回忆录置于现代中国人书写乡土记忆的延长线上,似乎能更好地寻求到历史定位,更能洞见本书的独异性,也有助于理解漆兄为故乡立传的冲动。就像沈从文从走出湘西的那天起,就深怀成为一个“地方风景的记录人”的愿望,并终以固执的“乡下人”姿态再现和创造了他人无法贡献的乡土景观,也才有了美国研究者金介甫的评价:“不管将来发展成什么局面,湘西旧社会的面貌与声音,恐惧和希望,总算在沈从文的乡土文学作品中保存了下来。别的地区却很少有这种福气。”
如今,中国西北的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也有福了,从漆家山走出来的“文曲星”,以如椽巨笔为它保存了属于自己的“面貌与声音,恐惧和希望”,也留给世人一部弥足珍贵的乡土写真和另类心史。
读《五更盘道》,常常惊叹于作者记忆中明晰到纤毫毕现的乡土童年写实,也时时感怀于艰苦岁月在作者记忆深处留下的生命印迹。《五更盘道》至少内含两种基本面相,一方面可以纳入地方风物志、家族志、人物志的历史书写流脉之中,如《无言丰碑的孔夫子》《我的火盆爷爷》《杀猪》《杀蜜》等篇;另一方面也可以看作一个出身于中国社会最底层的当代优秀学人究竟是如何炼成的自叙传,或是一部中国偏远农村的乡土教育简史,如《风雨载途的山路》《寒夜热炕与暴雪中的手》《“二进宫”与“渣子生”的传奇高中》等。当然,那篇《隐耀在旧文科楼里的母校恩泽》也同样可以读成漆永祥版的“我的大学”,既展现了伴随着漆兄一起成长的20世纪80年代中国高等教育的西部风貌,也保存了我们这一代人大学生涯的真实记录。
《五更盘道》令人惊叹的正是个体生命记忆的真切与鲜活,回忆中的一切仿佛就发生在当下,历历如在目前。细节与情境刻画的逼真性,情感与心理描摹的具体性,每每使我拍案叫绝。全书通读一遍,不禁为作者感到由衷庆幸,庆幸的是漆兄正当壮年就写下了如此元气淋漓的回忆录,倘若到了耄耋之年,虽可能更有追忆的冲动,但记忆恐怕就难以如此明晰而具体了吧?
我还把这部回忆录当作生命个体的“成长小说”来读,捕捉到了一个在艰难困苦中挣扎打拼却始终自尊自爱自立自助的少年人的形象,其中很少看到一般的回忆录中临镜自恋的固有情结,这也使我联想起卢梭的《忏悔录》中的自嘲和自省精神。《五更盘道》所呈现的自我形象印证并加深了这些年我对漆兄的了解,使我意识到漆兄身上的忠厚、蕴藉、坚忍而又不乏幽默感其来有自。这种把书中得到的印象与现实中的传主本人进行“对读”的阅读体验,也着实令人着迷。
不过漆兄书写回忆录的初衷可能更是为自己的偏僻乡土立传,因此,我同时看重的还有书中乡土书写的史学价值,正像林耀华的《金翼》这类社会学著作,在关于一个小乡村的田野研究中却蕴含着民族志和人类学的典范意义。即使比附法国年鉴学派在诸如一个小山村、一座修道院等一隅空间所做的解剖麻雀式的史学研究也毫不为过,同样可以从中生发出具有某种地域普遍性的长时段的历史含义。
当初读林耀华的《金翼》,印象深刻的是结尾书写的一个抗战年代的乡土细节:爷爷带着孙子在田里播种,头上有日本人的飞机呼啸而过。孙子看飞机,爷爷就教训他:“别仰头看天,把种子埋到土里去。”一个时代的内在历史意蕴可能就在这种意味深长的细节中“瞬间显现”,给人以惊鸿一瞥之感。读漆兄的回忆录也生成着类似的感受和体验。书中那些洪荒太初般的细节,既烙印着作者的个体生命轨迹,也积淀着乡土农人的集体无意识,具有丰富而生动的历史具体性。文学家和史学家都梦寐以求与此相类的历史细节。赵园先生曾经称:“我痛感我们的历史叙述中细节的缺乏,物质生活细节、制度细节,当然更缺少对于细节的意义发现。”这种“细节的缺乏”的现状,愈发彰显出《五更盘道》中生命和乡土记忆的可贵。
作为漆永祥兄的同龄人,我从《五更盘道》中还读出了自己的影子。我们这一代学人,相当一部分是从边陲小城和偏远农村走出来的,多多少少都可以在漆兄的回忆中获得情感的共振。在某种意义上说,《五更盘道》也映现着我们这一代人的另类心史。
前年由父母伴随,我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一个与漆家山相仿的东北边陲的小乡村。自从1978年离开故乡之后,近40年才重返童年生长的地方,本以为会心潮澎湃,如刘勇强兄在本书序中所言。但当时只是感到些微的怅惘。童年的老屋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即已易主,据说前几年刚刚拆掉,翻盖了一个简易仓储大棚。周遭方圆数里都变了样,现实所见与无数次梦回的记忆中的场景完全对不上了,我仿佛来到了一个自己从未到过的地方。于是“归乡”的戏码演成了“失乡”,从此故乡就只存活在记忆里了。由此也更深切地理解了鲁迅在小说《故乡》中感叹的:“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乡土的失落使20世纪相当一部分中国文人失却了生命原初的出发地,同时也意味着失落了心灵的故园,诗人何其芳在30年代创作的一首题为《柏林》的诗中也发出对昔日故乡“乐土”之失却的喟叹:
我昔自以为有一片乐土,
藏之记忆里最幽暗的角落。
从此始感到一种成人的寂寞,
更喜欢梦中道路的迷离。
所谓“成人的寂寞”即是丧失了童年乐土的寂寞,从此,迷离的“梦中道路”替代了昔日的田园。而关于故土的记忆也正在漫漶中逐渐失去,终有一天将什么也不会留下。
在这个意义上,我特别看重漆兄在回忆录中所保存得如此完好的乡土记忆。那栩栩如生的故乡情景,似乎也构成了失却故乡的自己的莫大安慰。
先期拜读了刘勇强兄为本书写的大序,感佩于勇强兄高屋建瓴而又体贴入微的解读。从“史统”衍生出的历史眼光,对文本肌理的揣摩以及对漆兄叙述调子中所饱含的眷恋之情的洞察,使我顿生临渊之羡。而我的小序,虽欲退而结网,但最终只编织了一些零星感想,既是为了纪念在异国他乡“567”的缘分,也借此表达对六兄、七兄的敬意。这几年在专业研究以外的阅读,有两大赏心乐事,一是读七兄的回忆录,二是读六兄的新人文小品小说。在文人的书写越来越丧失个性和风采的当下,两位仁兄在学术著作之外的另一副笔墨就显得难能可贵,尤其是在文体领域各臻别致而独异的佳境,贡献了他人无以替代的创格之作。
吴晓东2018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