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军魂:一位军事记者的采访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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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臂闯南沙 忠心报国家——记中国南海考古第一人王恒杰教授

1996年9月15日,中国南沙群岛永暑礁海域,数十名南沙卫士在海风中肃然伫立,举行着海军安葬海上牺牲烈士的最高礼仪,为一位至死依然眷念南沙的老人举行庄严的骨灰海葬仪式。这实现了他生前的遗愿:我的归宿在南沙!

相机、水壶、指南针伴随着王教授走过了祖国边陲。

左臂肘关节以下飘荡着一只空袖管,一头蓬松凌乱的花白头发,一张被海风和日晒灼成黑红而渐消瘦的脸,将近1.80米的身躯由于病痛和劳累已经明显驼背。这就是出现在我眼前的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教授——63岁的独臂老人王恒杰。

1995年8月30日,当我得知王恒杰教授被确诊为肺癌晚期的消息后,急忙前去他家中探望。

“我是在用生命来证明南沙是中国的”

王恒杰教授的家,住在中央民族大学宿舍区的一幢高层建筑里。一间不到7平方米的小屋,就是王教授用来进行考古研究的书房和卧室。我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家庭。四口之家,家境清贫,陈设简单。小屋的桌子上、茶几上和床上散放着各种资料,书架上堆放着形状各异的残陶碎瓷,不大的房间让人感到有些凌乱。

王恒杰教授在他这不足7平方米的工作室兼卧室里接受记者采访。

王恒杰手拿在南海出水的文物说:“这些文物不但是中国的文化遗产,也是世界的。”

王恒杰教授靠坐在床上,由于病痛的折磨使他说话时明显看出气不够用而有些吃力。他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从历史典籍中发现,中国人在二千多年前就与南沙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渔民们在那里捕捞作业,许多岛礁沙洲上都留下先民们生活的遗物。古人治学非常严谨,史书上的记载都是十分准确的,我就是根据史典和渔民提供的线索去南沙考察的。”

说着,王教授从床上下来,在书架上拿起一片片陶瓷说道:“这是在南沙发现的秦汉时期的水器,它是一种压印纹硬陶,体现出中国华南区域的文化特点;这块是西沙出水的宋代青瓷;这是明代的瓷碗,上面还清楚地印有《滕王阁序》……”王教授如数家珍,用哽咽的声音对我说:“我是在用生命来收集文物,证明南沙是中国的。”

看着这些粘满南海白色沙粒的碎陶瓷片,我掂量出它们在王恒杰教授心中所占的份量。

王恒杰九赴南海花掉了家中所有的积蓄,这些考古发现出水文物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已到肺癌晚期的王恒杰教授拒绝住院治疗,每天与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的妻子一起整理南海考古资料。

上大学时立志终生从事边疆考古

王恒杰教授1932年出生在哈尔滨,40年代,左小臂因被侵华日军的一枚哑弹的引信炸断而留下残疾。

他青年时期毕业于东北人民大学的历史考古专业,1957年8月又自愿来到中央民族学院(现中央民族大学)历史系教书。王恒杰从事中国边疆考古研究,开始于在东北上大学期间。当时他师从一位很有造诣、很有影响力的考古学家,从那时起他就对中华民族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产生了深厚的兴趣,并立志毕业后从事边疆考古事业。于是,他边学习边深入滇藏边疆考察,其中有两次是徒步进城的。

近5年间,王恒杰教授七赴西沙,两赴南沙,历尽千辛万苦,年迈的身体严重受损,终于在350万平方公里的汪洋中,发掘出自秦汉以来各个历史朝代的先民遗物,撰写出16篇有影响的论文和报告,为史书记载提供了无可争辩的事实证据。其中《西沙考古调查》被国家教委评为二等奖,王恒杰成为全国民族教育系统唯一的获奖者。

自费去南沙考察

21世纪是海洋的世纪,是全面开发利用海洋的时代。谁拥有大海,谁就拥有希望。

中华民族勤劳勇敢的祖先,给炎黄子孙留下960万平方公里的黄土地和300多万平方公里的海洋国土,其中南沙为82万平方公里。它等于渤海、黄海、东海面积的三倍,相当于4个河北省、8个江苏省的面积。

南沙群岛海域,海底矿产资源和石油资源极为丰富,被誉为共和国的天然宝库,具有极高的开采价值。正是这些极具诱惑力的海底资源,使千百年来宁静、和平的南中国海乌云密布。

自六七十年代以来,周边几个国家相继对南沙提出主权要求,随之而来的是打油井、架平台、占岛礁,海底资源遭到掠夺,海洋国土大有被他人瓜分之势。

面对此情此景,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和民族心,使王恒杰教授果敢地做出新的抉择——自费去南沙考察,用事实向世人证明:南沙自古属中华!此时,王恒杰已年逾花甲。王恒杰说:“我是研究历史的,对南沙的历史最有发言权,如果我不去考察,就对不起子孙后代!”

千难万险走南沙

茫茫南中国海,遥远的南沙,距大陆有1400多公里。考古调查,如同大海捞针,谈何容易。年轻人走一趟南沙,就是乘几千吨的船,也会晕得死去活来。何况一位60多岁的残疾老人,坐几十吨的渔船去,更是难上加难。

王恒杰对记者说,每次去之前,他都安排好了后事,做好了拼老命的准备。

王恒杰每次南海之行,都是一身渔民打扮,头戴一顶破草帽,脚踏一双破凉鞋,身上的脏衣服散发着一股臭味。

南海的烈日,火一般的灼人。晃动的船体使老教授呕吐不止无法进食,靠仅有的淡水维系着生命。

首次南沙之行,王恒杰教授就将太平岛列为重点考察目标。在希望近乎于零的情况下,奇迹终于出现了。在渔民兄弟的协助下,经过几番周折,王恒杰教授冒着生命危险,在1992年5月23日这天登岛成功,成为第一个登上太平岛的大陆学者。

炎黄子孙本是一家。王恒杰受到太平岛国民党守岛官兵的鼓掌欢迎,并在解除了怀疑之后得到积极支持和合作。在半天的时间里,他在岛上拣到了汉代朱字庄印纹硬陶片、宋代青瓷片、明末清初的团风朵云残瓷碗、东汉五铢钱和“熙宁重宝”等文物。太平岛考察,使王恒杰终生难忘。

1995年5月11日,是王恒杰教授二赴南沙的日子。那时的他常感到胸闷、喘不过气来。但他并不知道,自己患了肺癌,胸腔开始积水,病魔缠身。他心里只是明白:自己是63岁的人了,二去南沙可能是自己一生中边疆考古的最后一站了。

王恒杰教授乘坐的还是1992年去南沙时的那艘79吨的渔船,同他一起去的还有结下生死之交的13名渔民兄弟。小船在7级风浪中漂荡了10天10夜,王恒杰老人晕船非常厉害,他以顽强的毅力坚持着。

海上劳累和病魔终于将这位从来没有住过院的老人击倒了。回到北京,他感到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直到被确诊为肺癌晚期。

与死神抢时间

王恒杰老人看着眼前堆在书架上的出水文物,计算着自己有限的时间,决定不去住院,只是按时去医院做化疗,吃些中药来与病魔抗争。他要抓紧宝贵的时间,把这些文物资料整理出来,献给国家,公布于世。

王恒杰教授一生中把国家和民族的利益看得重于一切。他曾被评为北京市“民族团结进步先进个人”“爱国立功标兵”“北京市高校科研和社会实践先进个人”,并在1992年12月出席了北京市第三届首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1995年教师节之际,被中央民族大学授予“突出贡献奖”。

8月30日下午,当记者正与王恒杰教授交谈的时候,邮递员送来一份特快专递,打开一看,是台湾政治大学历史研究所发来的邀请函,请王恒杰教授夫妇参加今年(1995年)10月15日在台北举行的第二次两岸“南海学术会”,并且已为他们办好了入台签证等一切手续。

王教授的妻子张雪慧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副研究员,她外表文弱,内心却很坚强。她在进行着三个国家重点课题研究的同时,边照料护理着自己的丈夫,边帮助登记、整理资料,是王教授的得力助手。

王恒杰老人在病床上再也躺不住了,每分钟对他来说是那样的宝贵。他动情地对我说:“我的时间不多了,要抓紧有限的时间,尽快把这几年南海考古报告整理出来。”他表示,10月份的“南海学术会”一定要去,这是件关系到中华民族利益的大事。说罢,王教授又回到桌子旁,用那截残疾的左臂支撑在桌边,继续撰写那篇题为《南海陶瓷艺术》的文章。

望着王恒杰教授那不屈的身影,我的心在颤抖。我在心中默默地祝愿他早日战胜病魔,恢复健康。因为,海洋维系着国脉,紧连着民族的兴衰,祖国需要他。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

王恒杰教授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与死神抢时间,一刻也没有停止对南中国海的考古研究。他想争取早日把研究成果献给国家,向世人公布。

在这段宝贵的时间里,王恒杰教授强忍病痛参加了南海学术会,与香港、台湾从事南海研究的专家学者进行学术交流合作;为《中国少数民族大观》(考古卷)写完了四万多字的《民族考古学》;完成了一万多字的《南沙考古》学术论文,这是王恒杰教授在病床上为南沙考古研究做的最后一项工作。他赶写出来的两篇关于南海考古研究的论文得以公开发表。

王恒杰教授在最后的日子里,得到社会各界的关注,全国各地的人们和海外华人以不同的方式向这位了不起的老人表达敬意。

国家海洋局副局长陈炳鑫亲自来到王教授家慰问;北京的一位书法家挥毫为王教授赠言:“忠心报国家,独臂走南沙”;新疆的一位年轻人署名“青爱国”寄来了自己当月节省下的39元钱;南沙守礁官兵对王恒杰教授最了解,感情最深。当他们得知这一消息后,官兵们纷纷主动捐款,希望王教授早日康复。

最让王恒杰激动不已的是,1995年8月14日,海军南沙守备部队党委做出决定,授予王恒杰教授“南沙卫士”荣誉称号。张万华政委专程来京看望王教授,还送来了守礁战士特意为王教授从南沙海底采集的珊瑚,并对王教授说:“我代表南沙守礁部队全体官兵来看望您,希望您早日康健,到那时咱们一起再坐大军舰去南沙!”此时,病榻上的王恒杰感动得泣不成声:“谢谢南沙战友!南沙就是我的归宿,我死了,骨灰也要撒在南沙,做一个真正的南沙卫士。”

1996年7月1日12时35分,我国著名考古学家、历史学家、中央民族大学历史系教授王恒杰,走完了自己残缺而高尚的生命旅程,一颗平凡而伟大的心停止了跳动。

王恒杰教授走了,走得太匆忙。尽管他在自己最后的日子里争分夺秒,做了大量的南沙考古研究工作,可需要他做的事又太多太多。尽管他已为《边疆史地系列丛书》中《南海探察》编好了大纲,还为《考古学》专著撰写收集好了资料,可他还是走了,带着太多的遗憾和牵挂走了。

魂归南沙

1996年7月7日,刚从西藏边防采访归来的我惊悉王恒杰教授病逝的消息后,立即与王教授的夫人张雪慧女士通话。她哽咽着说:“王教授抱病在海南工作近一个月,6月2日回京后即感胸闷气短,第二天就住院抢救。他是累死的……”

讣告发出后,吊唁、悼念、慰问,从全国各地以及海外以各种形式不断送达中央民族大学和王恒杰教授的遗属。

中央统战部、外交部、国家民族事务委员会、海军南海舰队、国家海洋局、中国海洋石油公司、中国社会科学院、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台湾海基会秘书长及全国各省地方民族部门送来了花篮、花圈和挽联。

王恒杰教授在教大女儿王彤相机使用方法。

1996年5月20日,海军南沙守备部队政委张万华,专程来到中央民族大学王恒杰教授家中,代表南沙守礁官兵慰问病重的王恒杰教授。

7月12日上午,我提前来到八宝山革命公墓,为王恒杰教授送上最后一程。千余名各界人士和海军南沙守备部队代表,来到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大礼堂,为这位不知疲倦、辛劳一生的老人送行。许多来自边疆民族地区的学生特意延后返家日程,就是为了能向最敬爱的王老师告别。

1996年9月6日,王恒杰教授的妻子张雪慧女士不顾自己病弱的身体,专程从北京赶到湛江,将王恒杰的骨灰送到赴南沙的船上。她说:“我是送他来归队的呀,回归到战斗的前线,实现他生前的遗愿:做一名真正的南沙卫士!”

我的同事、新华社海军记者站记者张钊专程从北京来到湛江,登上军舰赴南沙海域,亲历了王恒杰教授骨灰南沙海葬的全过程。

6日下午4时30分,海军南海舰队湛江基地在某军港,军舰降半旗。海军南海舰队湛江基地举行了“王恒杰教授骨灰安放南沙”的庄严仪式,海军官兵和王恒杰教授家属肃穆而立。台子上摆放着王教授的遗像和骨灰,骨灰盒用红绸布包裹着,两旁放着鲜花。

伴随着悲壮的《葬礼进行曲》,王恒杰教授的女儿王彤把父亲的骨灰和全家人的重托,交到军舰政委的手中。军舰载着王恒杰教授的忠骨,载着海军和全国人民的崇高敬意,驶向南沙。

经过三个昼夜的航行,军舰驶入南沙渚碧礁海域,正午时分,50名南沙卫士在后甲板顶风而立,向王恒杰教授忠魂致意。国旗半降,哀乐激昂,鲜花、醇酒,伴随着王教授的部分骨灰,撒进碧波深处。

9月15日,17时20分,永暑礁海域。在永暑礁观测站上“祖国万岁”四个鲜红大字的映衬下,50名海军战士伫立在甲板上,激壮的《葬礼进行曲》再度响起,南沙卫士们为王恒杰教授回归南沙举行了最后的海葬仪式。

海葬地点:南沙

北纬9°31′7″

东经112°52′0″。

南沙将铭记王恒杰教授的英魂,教授将与南沙永远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