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蛋中的那粒米
冬夜很静，路上的行人和车辆稀落起来。只有路灯等待着雪。落雪的声音让经常趴在窗前的男孩子米格听得很清楚。他会经常在窗前保持着一种姿态并回忆一件美好的事情。
在他生日的这一天，他得到了一件礼物。礼物是装在一个粉色盒子里的，打开来，是一个玻璃蛋。在透明的玻璃蛋内，有一粒白色的米。这粒米安然地睡在玻璃蛋中，变得高贵又幸福了。米格看它时，觉得那粒米一直在笑，它感到幸福时，当然是在笑了，它浑身都在快乐地笑。
米格早就在一家商场里看见了这件东西，他围着它转了好几圈，第二天，又跑到商场里去看它。他一直在想，这粒没受伤害的米粒是怎么被装到玻璃蛋中的。没想到，竟然有人在他生日的这一天，把它送给了他。
米格跟爷爷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奶奶的头发有一半是白的，爷爷的头发全白了。爷爷的眼睛借助花镜，还能读晚报。奶奶戴上爷爷的花镜看报，只读两行字就喊着说头疼，晕死了。吃饭时，米格总是先吃完，而爷爷和奶奶可以用很长的时间细嚼慢咽。爷爷和奶奶的牙齿都不好，爷爷的牙齿掉了一半，而奶奶的牙齿都是假的。每天晚上，米格去卫生间刷牙时，都能看见洗漱台上摆着一个杯子，里面放着奶奶的假牙。奶奶不戴假牙时，说话特别吃力，总是说不清。到了这个时候，奶奶总是说：“我得戴上假牙说。”
米格没觉得家里的生活有什么变化时，其实，家中已经发生过七级地震了。爸爸娶了一个比妈妈年轻的女人，去了另一个城市生活，每月给米格打一个长途电话，并寄来一笔钱。
妈妈嫁给了一个比爸爸年龄大不少的男人，也去了另一个城市。妈妈除了给米格寄来一笔钱外，一个星期给米格打一个长途电话。
爸爸常在电话中重复几句话：“米格，爸爸快回家看你了。你想吃什么，就跟奶奶要。要花钱，就跟爷爷要。”米格只是“嗯嗯”地答应着，不想说什么，内心里却有些失望。
妈妈在电话中也是几句话：“哪里不舒服，就让爷爷领着去医院看医生，别耽误了。学习要上去，别偷懒。另外，你的字写得太难看了，平时没事多练练字，妈妈希望下次见到你的字时，能看到你的进步……”米格不想听了，就问妈妈：“你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挂了。”
爷爷看见米格的礼物，笑得满脸都是四射的笑纹：“有人给我孙子送礼物了。”
米格没说话，把玻璃蛋装在盒子里，拿到了自己的屋子里。细心的奶奶对爷爷说：“孙子好像是不高兴了。”
爷爷说：“有人给他送礼物有什么不高兴的。”
奶奶顽固地说：“米格就是不高兴了。”
爷爷抬了一下手，像是要打一下说错话的奶奶似的：“别胡说。”
米格有点儿傻乎乎地站在自己的屋子里。这间屋子，跟原来的屋子一模一样。爸爸离开米格之前曾说过，一定不要改变米格原来屋子的样子，这样不会伤害儿子，要让米格感到生活没有变化，跟原先一样，爸爸还爱他。爸爸和妈妈只用了一分钟，就决定把原来的房子卖掉了。妈妈把米格现在住的屋子布置得很用心，床罩和窗帘的颜色都跟原来的一样，把米格的东西搬到爷爷家时，不小心把米格的一盏台灯摔坏了，妈妈又跑了两家商场，买了同样的台灯回来摆在米格的桌子上——妈妈也担心伤害了米格的心。也就是说，米格的爸爸和妈妈在离开儿子之前，想把米格的一段生活安排到最好。
在米格生日的前一天，妈妈给米格寄来了一大包衣服，还有一双冬天穿的皮靴。爸爸在米格的生日过去五天后，特意寄来了一笔钱。米格记得，爷爷把爸爸寄来的汇款单带回家时，特意让米格看爸爸写在汇款单上的附言，大意是祝米格十二岁生日幸福的话。爷爷特意重复道：“这可是你爸爸给你过生日的钱，不是生活费。”
米格觉得那钱和祝福的话跟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
奇怪的是，当城市下了很厚的雪，米格该穿妈妈寄来的那双皮靴时，米格的脚在几个月中已经偷偷长大，穿不进去了。爷爷蹲在地上，试图帮助米格的脚进入那双漂亮的皮靴中，但是，米格已经不去努力了。当爷爷气喘吁吁地站起身直直腰时，米格把挂在脚上的皮靴甩了出去。
奶奶看着落在地上的皮靴，喃喃自语：“一晃，米格都跟我们生活半年了。”
米格上学是乘坐送子车的。一个月要花掉不少钱，爷爷开始不同意米格坐送子车，他跟米格的爸爸商量，说自己退休在家，没什么事，完全可以送孙子上学。米格的爸爸就同意了，但是，米格的妈妈不同意，说米格的爷爷年岁大了，总有照顾不周的时候，还是让儿子坐送子车吧。最后，米格还是坐了送子车。凡是解决米格生活和上学出现的问题，三方都是通过无数次的电话决定下来的。
米格看见爷爷总是站着打电话，情绪也总是显得很激动。电话旁边摆着沙发，爷爷从不坐着打电话，就是坐着接了电话，也是说了没几句，就站了起来，那只没拿电话的手，握成一个拳头，在空中挥舞着，像是在演讲，正讲到高潮处。爷爷放下电话后，才坐到沙发上，喘粗气。奶奶站到爷爷的身后，用手轻拍着爷爷的背：“有事就慢慢商量，急什么呀？”
每到这个时候，米格发现爷爷从不说话，只是盯着米格的脸，一盯，就是好长时间。
玻璃蛋中的那粒白色的米有没有呼吸？米格把玻璃蛋换了一个角度看，让它倒过来，米格就发现玻璃蛋中的那粒米的表情变化了，绝对变了。那粒睡在玻璃蛋中的幸福的米，脸上有了忧伤的痕迹。米格马上把它又倒了过去，想让它恢复原来的笑容。但是，米格发现，他把它倒了回来，玻璃蛋中的那粒米的脸上依旧带着忧伤的痕迹。只是之前自己没有发现米也有忧伤。米格立即用手捂住了玻璃蛋，像是掩住了那粒米的脸。
米格从送子车上一跳下来，他的鞋窠里就灌进了雪。爷爷是等在路边上的，看见米格跳进了路边的雪堆里。爷爷朝米格迎上去时，让米格不要动。爷爷想把米格的鞋脱下来，把鞋窠里的雪倒掉。但是，米格看见爷爷的脚闪了一下，然后看见爷爷滑倒在地上。米格抓住爷爷的手问：“爷爷怎么也摔跤哇？”
爷爷冲他勉强笑了一下，对他说：“去喊奶奶，我遇上点儿麻烦……”
米格不太清楚爷爷会有什么麻烦，就问道：“爷爷站起来呀？”
这时，米格看见了爷爷的苦笑：“我的腿，可能摔坏了。去叫奶奶……”
奶奶来了，一脸的惊慌。米格跟在奶奶身后，在搀起爷爷之前，看见爷爷已经坐在雪地上了，身上都是雪。在邻居的帮助下，爷爷被送进了医院。经过检查，爷爷的腿因为骨质疏松，摔裂了，需要静养一些日子才会恢复。
奶奶在晚上给米格的爸爸打电话，告诉他，米格的爷爷不小心摔了一跤。正说到这儿，米格在旁边听见了，就冲着奶奶喊道：“让我爸回来一趟。”
奶奶没这么说，只是说米格的爷爷正躺在床上静养，需要人伺候。米格的爸爸在电话中跟米格的奶奶说：“请保姆，这钱我出。”
爷爷躺在床上听见了，对米格的奶奶说：“请什么保姆，我自己会照料自己。”
米格对爷爷说：“我能搀爷爷去卫生间。”
“对，我有孙子米格，根本不用请保姆。”爷爷说。
奶奶放下电话，对米格的爷爷说：“你儿子没想回来，只说要出钱请保姆。”
米格说：“我知道我爸爸不能回来。”
爷爷说：“我也知道我儿子只会说寄钱来。”
米格的爸爸又寄钱来了。米格觉得爸爸从没耽误给家里寄钱，无论什么事，爸爸都是用钱开路，用钱说话的。
星期日的中午，奶奶去菜市场买菜了。家中只有米格和躺在床上的爷爷。爷爷侧着身子看米格写作业。写了一会儿作业，米格吃了一个苹果。米格待在自己屋子里不出来时，爷爷就有点儿寂寞，就想让米格出来，跟他说几句话，哪怕在屋子里走动一下，爷爷也不会感到无聊的。
“来，米格，帮爷爷翻一下身。”爷爷常让奶奶帮助他翻身的。米格闻声走出自己的屋子，想帮助爷爷翻一下身。爷爷见米格来了，就说不用翻身了，只把他的后背再垫一个枕头就行了。米格就吃力地在爷爷的后背处塞了一个枕头。爷爷说：“你就在爷爷的屋子里写作业吧，让我看着你写。”
米格说行，就把作业本和书拿到爷爷的屋子里。米格写了一会儿作业，爷爷就在米格的身后说话了，问米格饿不饿，想吃点儿什么。米格不抬头，一边写字，一边回答爷爷的问话。最后，爷爷说：“搀我去卫生间吧。”
米格就一点儿一点儿扶起爷爷的上身，然后给爷爷的脚上套上拖鞋，再一点儿一点儿架着爷爷朝卫生间走。爷爷一边走，一边夸孙子米格：“你长大了，都会搀着爷爷去卫生间了。”
米格觉得爷爷的表扬有点儿过分和夸大了：“爷爷，我搀你上卫生间就得到表扬了？”
爷爷说：“这当然是不简单的事了。”
米格说：“这不正常吗？”
爷爷说：“现在很多正常的事，该做的事情，人们都忘记做了。”
米格搀着爷爷进了卫生间，一切都算顺利。当爷爷想站起身时，就难了。米格的力量不够，爷爷浑身软软的，根本不可能站起来。米格就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一根柱子，支在爷爷身上。爷爷哪里软下来，米格就移动一下身体，支在那儿。米格眼睁睁看见爷爷脸上的汗流下来。
“爷爷，你哪里疼？”
爷爷安慰米格：“我不疼。我能坚持，肯定能等到你奶奶回来的。”奶奶回来了，放下手里的菜，把爷爷搀到了床上。
奶奶松了一口气，埋怨爷爷：“等我回来再上卫生间不行啊？如果倒在卫生间里怎么办？”
爷爷笑了一下：“我有孙子米格，怎么会倒在地上？是吧，米格？”
米格说：“我不会让爷爷倒下去的。”
奶奶有点儿后怕地说：“不出事还行，出了事怎么办？你们说怎么办？”
爷爷看着米格，用眼睛说：“哪里就会出事呀？”
米格用眼睛跟爷爷说：“有我在，能出什么事呀？”
那天晚上，已经能自己下地走动的爷爷给米格的爸爸打电话，说米格已经问过好几次了，想知道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看看米格。米格在自己屋子里听见爷爷在跟爸爸说这件事，就放下写作业的笔，很注意地听着爷爷打电话的声音。米格听见爷爷生气的结束语：“反正我把道理说给你了，听不听由你自己决定。我觉得米格这孩子缺的东西太多了……你说什么？你问我米格缺什么？你当爸爸的不知道儿子缺什么吗？这还用我教你吗？……不让我生气？你这种做法我能不生气？……”
米格走到爷爷跟前，把电话按下去了。他一句话不说，扭头又走回自己的屋子里，关上了门。爷爷用断掉的电话敲了敲自己的头，在电话旁边站了半天。如果电话是米格的爸爸，爷爷会砸烂它吧。
那天，米格很高兴，妈妈打电话说，三天后，她要来看看米格，她正好要到这个城市出差。米格特意写了十页钢楷字，留给妈妈检查。在米格的记忆中，妈妈特别关心米格的字是否有进步。
米格等到第四天时，妈妈没来。妈妈用手机打了一个电话，说她来不及了，要急着赶回去。是奶奶接的电话，奶奶不说话，只是说了一句：“你跟米格说吧。”
米格冲过去要接电话时，奶奶对米格说：“断了。”
米格火了：“你不是已经告诉她，让她跟我说吗？”
奶奶的嘴里明明戴着假牙，可说起话来还是显得艰难：“你妈让我……转告你，她说，她说……过了年……一定来看你……”
米格听见躺在床上的爷爷使劲儿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句什么话。然后，米格又听见爷爷喊道：“米格，过来，爷爷的牙又掉了一颗，帮爷爷找到。”
米格在地上找到了爷爷刚掉的牙，递到爷爷手里时，问爷爷：“爷爷吐唾沫会把牙吐掉哇？”
爷爷说：“气掉的。”
就在那天夜里，米格摔了那个玻璃蛋。摔碎的声音很响，把爷爷和奶奶都惊着了。爷爷踉跄着冲进米格的屋子时，看见那个玻璃蛋已经碎了。蛋中的那粒米早已没了踪影。
“你怎么把别人送你的生日礼物摔了？你多喜欢别人送你的这件礼物哇！”爷爷蹲在地上，看着碎玻璃碴儿，一脸的惋惜。
米格说：“那是我自己给自己买的生日礼物。”
爷爷和奶奶都以为自己的耳朵背，听错了。奶奶也蹲在地上用手摸索着：“玻璃蛋里的那粒米呢？”
“你们别找了，让它透透气吧，它都快憋死了！……”米格没说完，嗓子就被什么东西酸酸地哽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