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的人死于伤心:与文学为伴的生活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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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尔尼埃与我的想象之死

渴望远离的除了人群,还有车辆。机动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很是困扰我,我感到身体,就像被自动扣款的银行账户那样,交出一大片冷汗。动画片里,但凡动物初入城市,准有一场公路惊魂在等着它,它被喇叭声和引擎的噪音包围,张大了嘴巴抱头鼠窜,不管它真是一只老鼠,还是一条狗、一只猫抑或一头狮子。

掇张靠背椅,两腿一跨就扮司机,这儿时的画面散掉就散掉了吧。我慢慢给自己划出一个世界,那里没有车。也许是出于对权威的本能冷视,我对那些不由分说来来去去的车辆十分缺乏好感,当同龄人纷纷学了骑车的时候,我依然坚持快步走路。放学时,我跟在骑车同学身后猛走,看着他们汇入车流,感到腿上迎面骨那一块已经酸得不行了。冷汗时刻太多,甚至还撞见过两次车祸,人从平地生生飞起又重重落下。每次回想起来,在车祸发生前的一两秒钟,路上所有的人和车会突然鸦雀无声,后来,我看电影拍到车祸时也往往做“无声化+慢镜头”处理,才晓得这并非我个人独有的体验。

但小说家却相反。米歇尔·图尔尼埃在《铃兰空地》里写到比埃尔的结局,用的是这样的文笔:


他继续朝前冲,一下子冲到了两条车道中间的分界栏杆。他跳过栏杆,又在由巴黎通往外省的车道上奔过去。一辆载重卡车擦着他,逼使他停下。为了避开一辆DS,他拼命往旁边跳了一步,接着又跳了一步。一下子他给撞得打了个旋,又一下子给撞得向地上倒去,但是在碰到地面以前,又给狠狠地一撞,抛到了半空中。“简直就像那些汽车把他当球在玩,”加斯东后来这么解释。又是轮胎的吱吜吜叫声,又是喇叭声。交通立刻阻塞。


图尔尼埃没有写什么“说时迟,那时快!”“惊心动魄的一幕到来了!”“终于,悲剧发生了”之类。他的描写如实而不带感情。比埃尔是个开半挂车跑货运的司机,跟加斯东搭档,他们的命运属于车和高速公路,一旦从车里下来便遭不测。可他怎么突然就下车了呢?加斯东喊:“你疯了吗?”可是加斯东已经四十多岁,久经人世冷暖,不会像年轻人一样反应迅速,事后,他也只会用旁观的口吻追述同伴死亡的经过。

故事里的每一个环节都是合理的。比埃尔和加斯东,每天上午都会在高速公路旁的一块开铃兰花的空地会合,吃饭,擦车,聊着城市、公路、工作与爱情。有一天,二十一岁的比埃尔,隔着一面铁丝栅栏看见一位漂亮姑娘。两人说上了话,得知姑娘来自附近的村子。自此,比埃尔总到这里来等候她,做梦也念叨着她自报的名字,情到浓时,他去姑娘提到的村子找她。可他的大车跟爱情不沾边,还在乡间陷入进退维谷的土路。累累挫折之后,比埃尔暗中下了一点决心,才有了最后突然下车的疯狂一举。

图尔尼埃写得非常之好,比埃尔和加斯东两人讨论的几个话题都很关键,比如他们谈到高速公路收费站里的工作人员,他们是从附近村里雇来的,那么他究竟属于哪一边?比埃尔说:


当然是属于高速公路啰!他们守在入口!一到晚上,下了班,他们骑上摩托车,回到农庄去。好,可是高速公路呢?……你在这条混凝土直线上朝前冲,又平,又干净,又迅速,真是无遮无挡。你一下子换了一个新世界。你到了一个新世界。这就是高速公路!你属于高速公路!


而加斯东则理智地告诫他,高速公路的美和先进,顶多只能感受感受。“不可以停下来,不可以伸出手去。不准碰,禁止动,放下手来!”

何尝不是如此。系统越多,使用说明书越多,禁止也就越多,而且禁止并非说说而已,违反了是要自负后果的。我们都遵守了禁令,就能自享身居城市的优越感了。相对于乡村,城市就是人人去往的高处,而高速公路则是高处的制高点。“你属于高速公路!”——比埃尔投入了过分的、越界的感情。看到他被撞,一股遗憾中带点爽辣的情绪电波从我身上掠过。

我只有模糊的情绪,知道自己讨厌什么,而图尔尼埃的厉害之处——也是文字的厉害之处——在于为我廓清了一对对正反范畴。在他这里,机动车不是孤立的一个元素,它跟高速公路在一起,跟城市在一起,最终是跟所有的人造物在一起,相反的一边则站着草地、乡村、大自然,它们未被人类生活全面染指。还有爱情?不,比埃尔没有摸到爱情的体温,不是因为大车、公路和铁丝网的作梗,而是因为这爱情是假的,虚幻的,像那片铃兰空地一样,是被城市包围、切割、制作过的,像橱窗里的展示品。比埃尔因为姑娘的信口一说就去乡下找她,但他都打听不到,那个名叫“吕西尼——絮尔——乌什”的地方到底在哪里。

一正一反,一边是归属,一边是禁脔。在归属和禁脔之间是我的想象之死。所谓“残酷青春”,往往包含着一种求死的想念,年轻人的自杀是对他所身处的世界最严厉的要挟,人们引以为傲的成就或赖以存在的现实,因他们的死而归于无效,人们必须向一个已不在人世的要挟者给出回答。图尔尼埃利用残酷青春的主题来表达对城市的憎恶,他真的很厉害。

我喜欢的街心花园,因为修高架桥的关系不见了;隔壁的一片绿地,每天打开窗都能看见,有一天突然被一个全国连锁的酒店兼会所吞并。我眼里的城市在失序,在疯狂,在堕落。有时候,我会拉着刚从国外回来的亲戚,向他们了解那些地方的美好、恬静、善于保留历史旧貌。那里有图尔尼埃,他是法国人,但我觉得他无所不在地对抗着大趋势,让那些赶着上车,认为两点之间打车距离最短的人多一些犹豫。他一定曾在最具反叛精神的年华,为一块铃兰空地激动不止。

* * *

遇到喜欢的作家,就要赋予他一些可能会被他拒绝的使命。图尔尼埃确实很叛逆,不过第二次读《铃兰空地》,我就改变了看法。我注意到,他心中有种对危险、对死亡的强烈迷恋,相比之下,过去我深以为然的环境关怀却在其次了。他让比埃尔下车,主要不是为了突出他想寻找什么被城市湮灭了的美好的东西,而是因为——他想看着他死。

在巴黎郊外的圣日耳曼昂莱,米歇尔·图尔尼埃曾是一个睡在阁楼上的男孩。1940年他十五岁,有一日家里住进了二十二个不速之客:面如刀削,鼻直口阔,身上的制服英挺,体态矫健,头发淡得几乎就是白色,眼神坚毅非常,跟法国男人偏矮的个头、甜腻多情的长相大不一样。米歇尔的母亲是德国人,父母都是教德国文化的老师,他们搬到底楼来住,把楼上腾给了客人,连阁楼都让了出去。只有小米歇尔,跟这些进进出出、脚步声橐橐的叔叔们混在一道。到了晚上,他还扔下爸妈跑进阁楼里,同睡那儿的德国兵嬉闹,直至深夜。

那可是1940年,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法国被纳粹德国吞并,三四年的时间里生活在维希傀儡政权之下。换句话说,那二十二个德国人是敌人,即将占领法国。自从接触了他们,图尔尼埃从平庸萎靡的少年时代一跃而起,考上了巴黎大学(他的父母就是在这里伴读相识后结合的),毕业后去了德国图宾根大学进修。他希望像很多法国伟大的知识前辈一样,考出一张哲学教师的文凭,可惜没有过关,于是他连续干了几份文字工作,在电台,在电视台,在出版社。

他反叛的地方在这里:维希是几代法国人一说就羞惭的,至今如此,然而对图尔尼埃来说,这是他一生志趣、审美、性取向的奠基石。某一天,当我打开图尔尼埃的长篇小说《桤木王》时,很多印象都发生了逆转。书中的主人公,一个有着无政府主义倾向的法国汽车修理工阿贝尔·迪弗热,被作为战俘关押到东普鲁士一所劳动营,然后爱上了这块“肥沃的黑土地”。在法国,他觉得自己丑陋,被人歧视,娶了一个又难看又疯癫的妻子,法国人颓废、怯懦、懈怠,而在德国:


天空充满了寓意,布满了象形文字,不断地响起模糊难辨的声音和谜一般的呐喊,德国在渐渐地展现,宛若一个希望之乡,一个纯质的国度。……一座座森林排列有致,如同管风琴的管子般整齐有序;男男女女无不在不懈地完善各自的身份所拥有的品质……


都是爱,这种爱并非出自将德国等同于大自然,相反他是真的喜欢德国。在《桤木王》里,迪弗热在东普鲁士地区活动,看到纳粹的基层动员,尤其是在儿童教育方面的斐然成就,深受感染。他描写的纳粹也不是漫画式的,不是一些平庸的“反法西斯文学”所构造出来的、毫无人性的虎狼之徒。那些人是真实的,有时候甚至是感人的。

这是一本“流浪汉小说”。说不上有什么明确的好恶,也没有令我真正同情的人物。小说里的第四章,迪弗热受了一位学校校长的委托,到民间去征募男童,用书里的话讲,要培养他们做新一代的“条顿骑士”“佩剑骑士”。在一个伐木区,迪弗热遇见一位男童,“只见孩子朝他抬起尽是烟炱的脸,两只银莲花颜色的眼睛闪烁着淡紫色的目光,穿透了那张像面罩似的黑脸”。

纳粹要挑的都是这样的孩子。当然,血统论臭名昭著,但描写一个能够吸纳——不管是自愿的还是强迫的——许多气宇轩昂的少年进来的政治集团,图尔尼埃是怎么想的呢?在迪弗热叫出孩子的名字“洛塔尔·伍斯滕洛特”(他事先知道这家有个叫这名的适龄男孩)时,孩子一点都不吃惊,只是漂亮的双眼眨动了一下。“他慢慢摘下头上戴着的羊毛帽,露出一头直直的头发,白白的颜色,仿佛镀了白金一般。”——这就是纳粹眼里血统最优秀的雅利安人种。

读到这里,我立刻想起了《铃兰空地》。比埃尔眼里的高速公路,不是跟迪弗热(也是图尔尼埃自己)看到的德国人很相似吗?德国人有强者风范和颂扬强者气质的传统,它在瓦格纳的音乐里,在尼采的哲学里,在萨维尼(Friedrich Carl von Savigny)的法学里,也在浪漫派人物的诗篇和小说里。倾心于德国人的文化,和倾心于更俊俏的孩子、更漂亮的女子、更先进的技术,以及倾心于更干净、更整饬、更快速的公路和城市一样,都是自然发生的心理,为这些偏好所付出的代价,并不能打倒偏好本身。

* * *

用自己的方式,图尔尼埃引我重新理解他的意思。《桤木王》是一本很诡异的小说,是非观非常含混暧昧,然而,迪弗热的切身体会告诉我,很多时候我并不需要十分鲜明、迫切、严峻的是非观。我完全可以遵从我自己的感受。有很多次,我在腿脚酸疼时,还要硬撑着认为自己活得勇敢而有力,敢于不计后果;我经常因为一时没找到车站就甩开脚步行走,结果生生把一次简单的出行变成了原地转圈的流浪。为什么我就那么骄傲而偏执,不肯跟这城市便捷的一面同流合污?

看看和纳粹搅在一起的迪弗热是怎么说的:


在法国时,我这人那么不容忍人,动辄发怒,总是骂骂咧咧,怒气冲冲,可自我踏上德国的土地之后,却如此耐心、顺从,连我自己也常常感到纳闷。原因是我在这儿经常面临着一种富有意义的现实,它几乎总是明朗的、可辨的。


他怎么感受,就怎么说出来。从民族大义、是非这一方面考虑问题的可能被他关闭了,对他而言,这个要求不仅过高,而且——如果可以这么讲的话——有失虚伪。《桤木王》迫使法国读者正视他们的历史:在1940年,一个积弱已久、动荡不安的法国,人们的确缺乏强硬地面对意气风发的德国人的能力,不仅在军事上无从抵抗,更在内心自惭形秽并偷偷地艳羡。“富有意义的现实”,这个说法出自法国人、德国人的思辨头脑很正常,中国人就有点不适应,我想它是指这样一种现实:人们在其中行动时能感到效率、体面和可控。

如果更高效、更体面的生活直通死亡,那也是光荣一场,好过窝窝囊囊、压抑着终老吧。《桤木王》写到后面,迪弗热越来越厌恶党卫军,而纳粹的人种学及其实践则日益暴露出其讽刺意味:挑出最优血统的孩子,经过严格训练后将他们送进战争绞肉机。整部战争机器好像是在有意自毁。而同时,那些竞相把自己子女送给纳粹的家庭都是社会精英,“大资产阶级挤破了纳粹政训学校的大门,要把自己的后代往里送”,那些孩子积极、坚定、平等意识出色,也很英勇无私……迪弗热的种种体验,就像晴热季节里的冰雹,接二连三地空投到顽梗不毛的土地上。

我扭转了对图尔尼埃的认识,他不要我去把《桤木王》理解为一篇为揭露纳粹而写的作品。他曾经激励我去继续审视城市那光秃秃、冷冰冰的现实,就像用镊子从黑发里挑出白色发丝那样,他去除我内心火焰里的杂质。但其实,他只是想把自己喜欢的东西毁掉,或者,只想写出被他偏爱的事物如何引爆了自己。

毁掉是残忍的,画面却不无精彩,不管是放弃卡车、奔向被禁止进入的公路,还是《桤木王》里后来写到的惊悚一幕——英俊少年洛塔尔像烤乳猪那样被穿在宝剑上——都很有一番仪式感。

《铃兰空地》,我还是把它看作一篇……对,看作一篇童话好了。图尔尼埃虽然终生未娶,也没有亲生后代,却很是写了一些有寓言味的童话。比埃尔死于他任性的安排,对作家来说,任性是必需的,相对于是非,他们更看好本能的力量;而我的任性呢,则因为带上了一些自我树立的道德高标变得有些做作。没有必要为了反感城市而颂扬自然,有时候,颂扬自然本身是一件很不自然的事。

想我曾经的作文,做作的时刻真是所在多有。有一次,我在一篇周记里,硬是就楼下整夜嚎叫的野猫大加发挥,写了一千多字,主旨是敦促它早日回到属于它的大自然里。我觉得立意相当高远,拟人手法和想象力的运用也不错,拿回本子时,却只见语文老师写了个“阅”和一句话:“城里哪来大自然?”我很不忿,认为她特别世故(当时太小,“世故”一词我是以“可恶”来代替的),但现在,我得承认语文老师不屑得有道理,对哺乳动物生理习惯的了解也比我透辟得多。

唱高调是我们从小的修为,不过也正因此,你若真做出一些精神品质上高于“正常值”太多的举动,也怨不得别人嘲怪。在大学里,我开始买一些旧版的西方小说译本来读,往往读之不易,于是我用了古人的“三上”读书之功,尤其是挤着路上的零星时间,把不太好读的书囫囵过去。记得那一天,在某社团包的客车里,我翻着一本伯尔(Heinrich Böll)的《小丑之见》,字在眼前晃悠,有个认识的女同学在我身后嗤笑了一下,说:“真装。”

我当然没有搭理,无言是最高的轻蔑。她哪里懂得我的勤奋,哪里懂得这些小说、散文和诗将来会变成我赖以立身的精神土壤?连我都还不懂呢。可是,她并不是代表懒惰、无知来嘲笑勤奋,让她感到可笑的大概是:我并无必要在一个明显不适合看书的环境里表现出勤奋来,这样做太刻意了,一大半的效果都落在了自我感动上。

这种认识,只是到了我能彻底放下了那个昔日时刻捧于手心的“我”的时候,才姗姗而来。

图尔尼埃一直住在法国南方,他买了一栋教士住宅,在堆满书的屋子里写作。他长着一副老童男的模样,又很像科幻片里的天外来客,他其实很潮,在先锋摄影的领域都留下了不少足迹,可他又有一种毫无在这个星球上社交过的气质,无怪能想象出那样一片绿地,完全不属于城市……我仍然坐在那辆客车里,现在路过高架桥下,桥上,我看不见的浇灌车正把水泼向高架路两边的花盆。也算一种“仓廪实而知荣辱”吧,当初因修路、造桥、盖楼而人工驱走的“自然”,现在又被人工地送回到城市安排的窠臼里,它是驯服的,自我约束的,有一种拒绝以自己的荣枯来滋扰他人的气质。

参考书目

[法]米歇尔·图尔尼埃:《皮埃尔或夜的秘密》,“法国廿世纪文学丛书”,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

[法]米歇尔·图尔尼埃:《桤木王》,“法国当代文学丛书”,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4月。

[德]海因里希·伯尔:《小丑之见》,上海译文出版社,1996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