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8.2 归巢
我在梦里做梦了,我遗失了梦的声音,于是我醒来了。
醒了?
幽冥之光洒在井中,洒在青鴍纤瘦的肩膀上。他寂然而坐,让我头靠在他膝间。他将黑长袍披在我的身上,自己只着单薄衬衣。他静止的目光触及我微张的双眸时,又重新开始流动,可我的视角总有种微妙的违和感。
愤懑、恐惧抑或伤痛皆从我心中褪去,我失去了任何实感,甚至难以对我的意识还存在的悲哀感到悲哀。
热度同灼烧感消弭得渣都不剩,我不再觉得身下岩石的冰冷,因为我俨然已经变成了和它们一样的温度。
我缓缓转过头,看见了自己。
我平日在镜中看见的面孔,一片血肉模糊。石樱藤留下的数不清看不明的破孔划伤虽一度被合上,现在又碎裂开,恢复到原本的模样。
我死了,我还活着。
“怎么……”我试图说些什么,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但他听见了。
“你醒了,”青鴍平静地说:“还记得多少?”
你在说什么?我还是我啊,我应该忘记什么吗?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起来有点儿失望的样子。
“你是谁?”青鴍问道。
我是谁?这种事情我怎么知道……
“那你知道她是谁?”他指着眼前那具尸体说道。
不是……我吗?
我心中一颤,我意识到我的目光并不来自这个少女黯淡的双眼,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为何还存在于这里?我是谁?死掉的我又是谁?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么?”青鴍一本正经地装蒜,我忽然听着有些好笑。
而当我想要回答时,我才明白他的用意。
“能做的我都做了,”青鴍淡然说道,“你若是还想不起,那你埋藏的记忆已经完完全全地消逝了。”
我皱起眉头,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这并非我的失败,”青鴍说,“是你的必然,你的极限已经到了。
事已至此,你再也不能对你自身的记忆抱有希望了。你的断片也不是什么命运的昭示,而是真实的过往在死亡。”
你在说什么……我一片混乱,尝试着移动这个身体,逃避他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目光。我加注自己的力量,却用力过度向一边摔了过去。我挣扎着,用手肘撑起自己,艰难地抬起头……
只有空荡荡的井底与断裂的铁枷锁。
……囚禁长生的枷锁……
你醒了吗?长生,你走了吗?
是啊,你的枷锁断了,你就可以走了吗?
你怎么能就这样离开我呢?
到底哪里出错了?我看见各种光怪陆离的幻境,再也不能成为我自己……就连赖以生存的依托都莫名被剥夺……我明明一步也没有走错,这
不是我的错……
我本以为我会痛不欲生,可我没有。
我不会是失去了常伴我左右的各种苦痛?这反而使我感觉很奇怪。我的太阳弃我而去,我竟连悲伤也做不到吗?
“青鴍,我……咦?”我终于能开口说话,同一时刻瞬间发觉了异常。
“还未反应过来吗?”青鴍轻笑,似不在意地指指现在的我,“长生。”
啊。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膛,该有的东西没有了。
“长生?”我疑惑地用钝感的手触摸自己,这竟已经不是我所熟悉的躯壳了。
我双手覆上自己不再柔软的脸颊,撇过额前金色的碎发,描着眉廓鲜明的形状,随即惊恐地意识到了我到底处于怎样的状态。
我因惶恐而松了手上力气,一头撞在了旁边的井壁上。
“啊!”我大叫,却似乎没有想象中的痛。
欸……
用最直观的语言形容我此刻的心情,吓傻了。我惊得说不出话来,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地面,脑子里一团浆糊,理性和智慧全部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在长生的身体里?
啊,这样的话似乎稍稍可以理解一些了。可我已经做好了一死的准备,遭受了数番折磨,大彻大悟,以为生命终于要得到解脱。在与这个世界做了那么郑重而悲怆的告别之后,迎来的竟然是这样的结果吗?
“你以为你会死吗?”青鴍轻描淡写地问道。
“是啊,我以为我死了,我不是问过你吗?你不要做那么让人误会的反应啊!”我气愤地吼道,鼻子一酸几乎要哭出来,“我还以为……”
“我并没有肯定。”他一脸正色地回答,“你那时生死参半,没有合适的解释去回答你的问题。但我又怎会花费那么大气力去引导一个已死之人,你思考的终点怎么会得出那样的结论呢?”
“难道不是……需要我来救活长生吗?”我百般困惑。
“我从不曾说过那样的话。”青鴍皱着眉头回答,“你想象力过于丰富了,这里没有需要被拯救的人。”
究竟发生了什么?长生到底去了哪里?这记忆,与长老的陈述并不相符,也无法与青鴍曾告诉过我的线索相接连。
总是有那么一些空白,扰乱我对真实的认知。
“所以黑暗,就是为了填补断口的空白、将一切接连而存在的……”
青鴍说,“你进入囚椿与森罗前所经历的都是为了与你的灵魂互相呼应,唤起你的记忆而存在的。但实际上,不完整的灰烬只重现了你记忆里的折磨。在那个生灵涂炭的长夜,你遗失的碎片已经烧得渣也不剩,恐怕再也无法回到你的灵魂里去了。”
“森林的记忆中,你本就应该是那副姿态。”他站了起来,望向长生存在过的墙岩,叹了口气,“从森罗的小我道中出来之后,你完全就不是同一个人了……你执着于追求记忆中的自己,而这个女孩是普通人类,不可能在短暂的时间里承担你灵魂的重量,也不可能因为进入一个已经死亡了的异境而瞬间强大起来。”
青鴍话说得很慢,但正好让我来得及理清思路。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像是在考虑什么似的,然后继续说:“你的思维、智慧以及对真相愈演愈烈的冷漠感,这一切都是本就属于你的东西,是你真正的人格中所具有的本性。这不是一个人类所该有的。这些本性因为丧失记忆而潜伏了起来,直至你进入东森,灰烬与它们产生了共鸣,从而使你取回了丧失记忆的人格,也就是现在的你。”
“关于这一点,龙神应该也告诉过你。要复生的人是你。他不是将你从葬身之地遣送回来了吗?这些都没有使你理解自己的处境吗?”他接二连三地发问,逐渐唤起了我些许记忆。
“啊……”我难为情地应道,“……吞天下……什么的……”
“他那么说了?”
“嗯……”我继续尴尬地回答。
“……”青鴍不语。
“龙神……似乎是个有些……使命感的人。”提到这个连青鴍也没有那么游刃有余了,我只好自己尽力调解气氛,“除了那些,他的确有叫我活下去的意思。或许是我当时被死亡笼罩,没有仔细去思考他话语的……深意。”
“嗯。”
在我不自量力的尝试之后,青鴍的一个字,让气氛终究还是凝固了。
我叹了口气:“总觉得,我们在一起总是会变成这种感觉。”
“我不太擅长和龙族相处,抱歉。”青鴍这样说明,我反倒觉得新奇。
“话说回来,我还可以活下去。”我若有所思地说,“我用长生的躯壳活了过来……那长生,已经不在了吗?”
我的生命是被他所延续的吗?我……如何要在没有他的世界里生活下去呢?
“不要分开考虑。”青鴍打断我的忧思,“没有人给予你他的躯壳,
也没有人离开了你。这本就是你的身体,你就是长生。还是说,你有其他别的名字吗?”
“但十年前……”
“我看见你们的时候就发觉了,两个肉体的灵魂是共同的。那时这个躯壳里就空无一物,你们之间的连接却很清晰。一直以来都没有提及过,你没有名字。自己想想看,你的大脑能够容纳众多繁复的思考与知识,却也未曾想过为自己取一个简单的名字。真的是因为没有被呼唤的必要吗?还是你有意识封存它,使你不能够想起这一点呢?”
“还有森罗,在那里发生的一切,你有仔细思考过它真正的意义吗?
这全部都是先兆,不过是为了完成你的复苏的助力。”
“十年前!”我大声否定,“十年前……我见过他……我见过长生。他是存在的,他存在于那躯壳里,他跟我的意识独立存在,并不是同一个人!”
青鴍看着逐渐趋于激动的我,我忽然有一种失神的错象。
“那个,究竟是谁的记忆呢……”他叹息般地说道,他难得的热心又瞬息而灭。
我还有满腹想要反驳他的话,却被他弄得不知所措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注视着他的双眼质问道,强压对其中漆黑深渊的恐惧。
“先想想她的名字吧。”他站了起来,“眼前还没有悠闲到能够闲聊的地步,既然你回到了这个身体里,所有的生灵都能感应到你的存在。”
“未龙沉眠了十年的魄体终于重新与魂灵相融,这个世界不会再沉默了。百岁会企图再度将你囚禁,猎人会加倍速度追逐,后姜的本能会渴望着咬碎、撕裂你,再与你融为一体。”
“吐气,吸气,回忆起你能记忆的一切,调和你的气息,控制你的力量,收起四处洒乱的光辉。你正在缓慢恢复到生的境地……”
他抓住我的肩膀,拉起地上少女损毁的躯壳,来到了井的外面。
“没有时间让你停留。”
青鴍话音刚落,井口的结界如玻璃般破碎零落了。不计其数的黄金之鸟从空荡的井中如同潮水般涌出,周边水潭中也冲出群群金潮,盘旋滞留片刻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俱数向我们飞来。
我急忙向青鴍扑去,紧紧把他抱在怀里,拉住地上我的尸体。这些光体用巨大的力量将我们载起,穿过此起彼伏的洞窟。
“怎么回事?!”我顶着风头发凌乱地朝他喊道。
他甩开我的手,稳当地坐在这团光之鸟身上,正慢慢将手指滑过某一只扇起的翅翼上。
“你走了……”他似是在对我说着,“你走了,耶陆牙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掌管自由与希望的生灵,风与大树的化身……它们是囚椿的灰烬,本不可视的圣品,沉眠在耶陆牙的纯洁中残存,守护它们以为的至宝。如今你从长睡中复苏,你的灵魂完好归去,重焕光彩,它们也会追随你的意志,成为你最初的力量。”
“我……的力量?”我疑惑地说道,“我能做些什么呢?”
青鴍无视我不知所措的求助,继续轻抚它们的翅膀。
“可怜的精灵,世界的智者,却终结于对龙族的一念贪恋……”
我无奈地放弃,无意间看见那曾经属于我的身体在光辉中僵硬风化。
在颠簸中,我慌忙将手伸向她,却只扯断了她的衣角。
她被光潮吞没,我的心在坠落。
深刺入骨髓的孤独,它十年的企图终于在这一瞬成为我的真实。我干渴的眼眶流不住一滴泪水,心脏被陌生的苦难宣示占领,我本该麻木的灵魂满溢到胀痛。
故乡?打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
自我?或许在进入影龙爪树时就已抛弃。
眷恋?说的是眼前消逝的尸体,还是在抛弃中毁灭的太阳?
飞舞闪耀的生灵们由脚下升起,逐渐融进我的灵魂里。灰烬的记忆也潺潺流入我的脑海中:我看见了,远处的森林在黑夜中燃烧……长生站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跳动的火焰。他陌生而熟悉,这片猩红夺去了他眸中的星潮,却不能遮掩其中所栖息的神灵之光。
我看见椿孤零零地在焦黑的森林里,痛哭着用污泥擦拭她被邪气浸染的双瞳。成万上亿的大树拖着枯萎的根须,踩踏着凋零的花叶移向他。它们伸出光秃的枝丫,湮没般地拥抱了长生,如同拥抱着至死不渝的爱人。
然而长生灌注爱意的双眼注视的却不是前赴后继的精灵,而是他怀抱里的那个孩子。
小女孩?
是我?
那分明是我记忆中孩童时期的自己的样貌。
我猛然抽回现实,发现我们已经飞出了耶陆牙。
“什么……”我疑虑重重,它们渗透出来的分明是记忆而非幻想。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椿所控诉我犯下的罪行指的就是此事。我原本以为这只与我失去的记忆有所牵连,但如果像青鴍所说,我是长生的话,我们两个怎么会同时出现在那里呢?
“你看见了什么?”青鴍在一旁问道。
我忧心地看向他,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没什么,不小心又走了神。”我自然地隐瞒道,这张脸似乎比原先那张藏得住话,我倒是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这种冷峻的姿态。
“你现在应该不会在意那具躯壳了,”他说道,“精神力也会有所长进。当务之急就是提升同步率,别拖后腿。”
我撇嘴笑笑,作出羞涩的样子,突然想到用的是长生的脸,立马打住了。
既然他一意坚持我就是长生,我再怎么辩驳也说不过他。但在这个世界他初来乍到,怎么会真的了解那么多事呢?我仔细思考了一番,发觉先前我对他太过于百依百顺,缺乏戒心。他来历不明,用神秘的强大力量操纵事态的发展。我对他莫名滋生的信赖,他不断成长的谜题,可疑得不止一星半点。
鉴于至今为止我们建立起的关系与众多未知数,我不能轻易违背他所引领的命运的导向,也尚未掌控那么大的能耐。我必须有所保留,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能透露手中的信息。
初见之时,我会把一切信念都压在孩童模样的他的身上,要么是被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要么就是十年时光真的把我逼迫到了穷途末路的绝望时刻。从现在起,我不会再让那种毫无理性可言的盲目占据我的头脑。
我脸上尽力保持温和的表情。鸟群飞出耶陆牙之后还飞了几刻钟,在接近森罗结界的地方着落。我们被自然地推送到地面,它们缠绕着我环行几圈后,纷纷向高空啼鸣着离去。
“怎么走了?”我好奇地问道,“你不是说,它们会成为我的力量?”
可就算牵扯无数无辜的生灵、毁坏这个世界也在所不惜。我是这样的人。
“其实,长生有一件事不知道。”青鴍转身看着我,“它们的细语中,传来无奈与悲伤。长生用血液束缚它们,它们因这背叛而绝望,却无法怨恨。长生出现的时候,他太阳般的光辉就俘虏了这些精灵。挣扎中,精灵开辟了耶陆牙,将长生安置在其中,然后长眠在了故乡残留的潭水中。这时,长生的灵魂还处于极其不安定的状态。所以肉体死亡与精神缚束更使其备受折磨,最终也失去理智,做出无法被宽恕之事。”
“它们做的还不够多吗?舍弃一切,全身心的奉献。”青鴍平静说道,
“你从长眠中醒来,已是众鸟归巢之日,让它们去吧。”
我讪讪地低下头,心想着有些可惜。
对这些精灵而言,的确是漫长的归途,椿等了那么久……
咦?
“青鴍,”我想到什么,抬起头问他,“你还记得在囚椿的时候,崇时问椿那是多少年前发生的事吗?”
“怎么了?”
“我稍微留意了一下,椿曾说那是两千多年前的事情,但我沉睡,甚至百岁一族迁徙,也不曾有那么长的岁月吧?……是椿记年出错了吗?但那毕竟是两千年,和十年还是有相当差距的……不……或许是我多心了……”
他的眼睛不易察觉地眯了一下,我难得地捕捉到这个动作。
“她是高阶的精灵,在记录时间的工作上绝不会出错。”他似乎认真了起来,“说不定是个特异点……是我疏忽了,这里地域的畸形或许比想象的要更加严重。”
“那我们要再去看看吗?”
“没有时间去做意料以外的事,”他摇摇头,正色说道,“猎人们要到了。”
最后,我以迟钝的身躯,以另一双眼睛审视这个熟悉的地方。
那只眼窝已经深深地凹陷下去。真是可惜,另一只眼睛上的海血珀也不见了踪影。祠堂后面的土堆化作平地,说明耶陆牙已经完完全全不存在于这世上了。
最后在祠堂的门口我停了下来,扶着青鴍缓缓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那个小木块,从未见过的刻印清晰地显现了出来。
我并不感到悲伤、愤懑抑或恐惧,我失去了任何实感,甚至难以感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