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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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8.1 归巢

自从与他相遇之后,我便习惯了如此行走。望着他的后背,被他控制着速度,无故而执拗地相信他所将我指引向的一切。

他早就长得比我高了,一副清秀美丽的皮囊。然而不知为何,每当我注视着他,却还像注视着刚刚邂逅时的那个孩子。

“我们去哪儿?”走了好一段路之后,我才想到要问。

方才崇时虽看起来极不情愿,但还是听从了青鴍的安排,先行一步回伥土去了。若不是我的错觉,他们对这里的路都比我要熟悉。

没有崇时吵吵嚷嚷的声音,我再度归于平静。跟青鴍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往往都是我单方面地打破沉默,在我打破沉默后他也并不会怜悯我,给予我真知。他的一字一句都为我而存在,却不受我的牵引。

“说起来,我见到龙神了。”

闲聊总是可以吧,我想着。

“我知道。”

真是艰难的对话过程。

我撇撇嘴,没什么好说的。偶尔看见自己身上的伤痕,如今也没有一点痛感了。我伸手触摸脖颈上凹凸不平的痂疤,冰冷荆棘划过刺穿的这些地方还在,我也记得在遗忘中漂泊的时光。我从水边醒来,那场洪流的确曾经将我淹没。

那不再是梦啊……

我忽就红了眼眶,侵袭的记忆哽塞我的话语,使我渐渐连行走都忘记了。

“青鴍,我已经死了吗?”

他的脚步骤然停下了。

“青鴍,我往哪里去?”

他没有转过身来,没有理会我声音里的颤抖。我望着他黑色的背影,也没有指望得到答案。

“快到了。”他依旧不带一一丝波澜,陷我于更深的绝念中。

“嗯。”我紧紧地咬住嘴唇,强忍着挤出一声。我的脑海里容不下更多的东西,只能盲目地跟随着眼前这个人走。

为什么,我要这样活一生呢?现在的我,又算什么呢?

穿越雪白大地,熟悉的深绿森林重新映入我的眼中。在冷杉枝头停驻的几只鹰鹃伸着墨青色的脑袋,凝望着我们走来的方向。当我抬头仰望它们的身姿,它们很快扑扇那棕褐色的翅膀,从原本的位置飞起,惹得纤细的树枝不停振颤,我却毫无挽留的心思了。

看来白淤之名就由来于那片辽阔的白色泥土,白淤与我的记忆发生了

难以解说的共鸣,但它已经陷落于洪水中,我便无源可寻。百岁无一海,森林也不见得有伤损,水从何处来呢?

这大水将我往常的狭窄感冲刷得荡然无存。

接近边境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年轻的百岁们守在结界后面,与我死时的梦境一模一样。他们满目愁容,憔悴枯槁,自顾自地眺望结界内部,眼中却什么也映不出。

伪物——崇时说过的话重新从我的脑子里冒出。

“我们出不去。”我幽幽地说。

青鴍盯着外面那些人看了良久,接着朝后退了一步。

“没必要。”他说。

我本以为我的手已经冰凉,他抓起我的时候我却未曾感到温度差。

须臾之后,一股猛烈的浓香呛得我剧烈咳嗽了起来,本就快腐烂的内脏被折腾地生疼。数秒后,我鼻子迅速习惯了这味道,双眼被它熏得要掉出眼泪来。

为何残骸还有泪水呢?我暗自埋怨着。

“没事,是她。”青鴍对着空无一人处轻念道。

反应很快消去了。我摸了把脸,触碰到那些伤疤,胸口又有些抽痛。

“耶陆牙……”我手无足措地站在这里。

“这么说……”我若有所悟,“这跟长生有关?”

青鴍点头。

我不由自主地眯起眼,微笑着问道:“他会被解放吗?”

“走吧。”青鴍并不回答,但我一心期待。

让我再见你一次,长生。

让你那美好的灵魂从长眠中醒来,留在我最后的一瞥上。

我们穿梭于蜿蜒崎岖的洞穴里,我的目光抚过耶陆牙的每一寸土地,

我的双手仿佛触摸着它脆弱的真实。

然后我重新跨入那个曾跨越无数次的洞口,站在了那口倚靠了无数次的井,注视着那个如太阳般耀眼的“死囚徒”。

青鴍轻巧地跃入井中,到达了离长生最近的地方,并示意我也下去。

我惶恐不及。

我早就猜到在这条路的尽头等待我的,是这样的光景。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以这一副残躯去见长生,是如此揪心。

明明是已经与我不相关的事,为什么,我会如此悲切呢?

我向前倾去些,伸手慢慢接近那道结界。

一瞬,业火灼痛我的指尖,我猛地抽回手,却已来不及。烈焰顺着手臂爬上每一个细胞,恐怖的剧痛顺之降临。所有的内脏在慢慢碎裂,最深层的地狱之火焦灼烘烤着我的灵魂。

这一瞬,将我扯入炸裂的绝望中,世界将我置弃于万劫不复之地。

救我……谁来……

青鴍发现了我的不对劲,从井中消失出现在我一旁,死死拉住我的手腕。我失去气力摔在他的身上,被他牢牢接住了。

身体中一切生气都被烧尽,加剧了我残余血液的干涸,烈火渐息,我面如死灰。

他醒了。

他醒了,却不是我的长生。

枯白如一尊死尸,浑浊的瞳孔,染血般鲜红的双唇……

“啊……”我的喉咙中拼死发出一声虚弱的颤音。

他坐了起来,抬头与我的目光相交了。

“快逃!你得快点逃!”

“跑啊!”

“跑啊!长生!”

他的嘴角上勾,唤醒我那夜囚椿中恐怖的记忆。我疯狂抓乱了自己的头发,惊恐地张大嘴,却哽塞地发不出声音。

你……是谁?

我用力甩开青鴍的臂膀,又被他一把扯住。我拼死挣扎,他却纹丝不动。

我用乞怜的目光看向他,他漆黑的眼眸中却无一丝怜悯之色。

“你在看什么?”他语气凝重地说。

“暮……”我惊慌失措地说着,眼角朝井中一瞥,长生却躺在原处,

一如既往。

我的头像溃裂般疼痛,难道只有我看见了,或许那只是我内心恐惧的映照?

不行了……已经不能思考……

青鴍慢慢地将我拉向井口,我像只垂死挣扎的幼鹿,不停地踢打他,他却一点不放松。

不行,不行,不行……

“不要……青鴍,青鴍!”我甚至能够发出嘶吼,我眼中满溢出幽暗的恐惧,急迫地想要逃离。

他注视着我惊悸的脸色,犹疑之色呈现在他的眉宇间。他遽然放开我,我向后摔倒,又被他及时扶住才站稳。

“你选择过了……”青鴍自言自语般说道,回避了我的目光。

我全力从他的怀抱里挣脱,不顾一切地跑了出去。洞壁随着我奔跑的路线延展开去,不存在的地方也出现了连接的回廊,仿佛没有尽头。“我在这里等你。”青鴍镇静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始终徘徊在耶陆牙的底层。我渐渐迷失了方向,却不敢停下脚步,直到用尽最后的力气,跌坐在坚硬冰冷的岩地上。

他的声音依旧回荡在脑海里,痛感依旧清晰地铭刻着。我哆哆嗦嗦地蜷缩起身子,忍不住大哭起来。空旷的岩洞里,只回荡着我凄惨的悲号。

死亡的恐惧,对自我懦弱的悲愤,巨大的空洞感……这一切将我压倒,我全身都在颤抖,一切的自我说服都没有用。不敢相信我就这样措手不及地被打回了原形。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的本能在排斥着、恐惧着、抗争着。这一切都来自于我那些未知的情感与记忆,我鞭长莫及,甚至不敢将它们称为苦痛。时间将悲鸣化作哽咽,喘息也逐渐平复,大脑却无法麻木忘却。

这么说来,今天青鴍的声音是那么安宁温和,我却就这么逃开了。这不是我的错,我也无法担保我下一次不会逃开。

可是,我还能回哪里去呢?

我不住抽泣着,用手指不停抹去眼泪。这个我先前已与众百岁沉没于深不可测的洪流中,我无路可退,而这是我最后的价值。

从青鴍的态度我大致已经明了:若是长生的复生需要我的献身,若我凋零的灵魂还有一丁点儿用处——能够在他苏醒的时分中留下一笔,或许可以弥补我死亡时的肮脏与污秽。

可对不起啊……我眼中的你竟被我污浊的念想弄脏,我竟然将有着绝世之美的你看作那恐怖的模样,下一次……下一次,绝不会了……

下一次……

如果我为你泯灭,你会记得我吗?

我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倚着凹凸不平的岩壁,安顿眩晕的精神,向着那个芬芳诱人却尤如猛毒的方向移去。

这条路比来时漫长许多。我似乎早已走过了我魂与魄的界限,仅凭借一根丝粗细的意志维持着。我听见死神在我耳边吐息私语,他的绸衣缠袭着我,我数番游离着几乎要应答他的召唤,却被未了的心愿牵绊。

再等一会儿……马上……马上……我会跟随你去的……

长生啊,就让我的死,庆祭你的生。

我走着,走着,走着……走到了。

走到了我的墓地。

那个漆黑的人正伫立在长生的光辉前,仿佛一道喧宾夺主的暗影。他正一边端详长生,一边哼着与他本身的存在一样不合时宜的轻快小调。

“你来了。”他停下来抬起头。

“我来了。”我疲惫地说。

我站上井的边缘,摇摇欲坠。

遗忘的业火重新燃起我,眼泪都变得滚烫,灼伤我的眼眶。而我忘记了惊叫,也没有回头。烈焰逐渐融化我,我也成为烈焰燃烧我自己。

我坠落着,坠落再坠落……无数未解谜团初露的线索、那条死去的龙的话语忽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可惜它们的真实都不会属于我了。这也不是第一次死亡了,不用再念不用再想,随它去吧……

我看见青鴍笑了,极其柔和美好的笑靥。

我跌落在他身上,一缕如同果实芳草般纯粹的异香揉着我发丝。我慢慢地变得轻松了,也变得困倦了,便沉沉地倒在他的怀里睡去了。

于是,最后一滴眼泪从我的面颊滑落。

长生啊,你醒来的时候,会不会看见我丑陋斑驳的躯体,会不会知晓我曾经深爱的凝望……

明明是已经与我不相关的事,为什么,我会如此悲切眷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