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7.3 枯骨
微妙。
虽说我从未体验过死亡,但我相信那一定不是我现实所感。毕竟先祖也拜见过了,走马灯也放完了,说我是什么龙族的糟糕设定也认了,我的意识却异常清醒,比那浑浑噩噩度日的十年还要清醒。
我满身疮痍,伤痕累累,所有的伤口都没有痊愈,却又被合住了。像一只垂死的娃娃,被缝起所有破洞,防止内脏像棉花絮一样暴出似的。
我在哪儿?
我坐在水边斜坡上,呆滞地望着波光一圈圈荡漾。
“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后方走来,坐到我身旁。
“哦,”我张开嘴巴,“鴍鸟。”
他无可奈何地抬起眼,转头看着一望无际的水面。
“看来是见到了。”他说。
从刚才开始,这种微妙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呢?
没有一丝波澜,没有心脏的律动,没有任何思考流经我那曾不知疲倦的大脑。
“青鴍。”我开口,却没有能够倾吐的话语。
“嗯。”他没有转过头来。
黑桑的果实从岸头沿着斜坡滚落到水中,偶尔会溅起一点儿水花。寒芒草在摇曳中发出沙沙声,似乎是老龙从彼方传来的叮咛,又像百岁招魂时的惑幻细语。
身后又传来人奔跑来的脚步声与喘息声,我依旧不动,等待他接近,才慢悠悠地转过去。
“我说……呼……呼……你们……”崇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到
底……哎呀,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他一脸错愕地盯着我:“你……你……”
我摸摸自己的脸,看来石樱留下的“齿痕”使我破了相,一处完好的地方也没有。说起来崇时孱弱的玻璃心就算被附身后也不减当年风范,让我有些莫名的暖意。
“来得正好。”青鴍站起来,“东西。”
崇时直直腰杆,还是紧张地盯着我看。他手忙脚乱地从提着的口袋中拿出了一个什么东西,颤颤巍巍地交到青鴍的手上。
“别看了,她没事。”青鴍拍了一下崇时的脸,“你,说明一下。”
崇时这才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来。我想笑,脸上或许有了一点儿热度。
“冷静,说清楚。”青鴍语气里不知怎么的居然透露出一股不耐烦来。
“不是……我……哎……”崇时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
从刚刚开始,我就觉得这二人的组合相当有趣。忽然想到这儿,如一个契机,我恢复了些生气,大脑也开始运转了。
“要说明什么?”我开口问道。
青鴍歪了下头说道:“在你送死的这段时间,我拜托崇时去查了点事,正好跟他自己也有点关系。”
我看向崇时,他那一脸不相称的阴郁。
“是关于……百岁与……长生的事情。”崇时犹豫地说。
“你怎么……”我一下子激动地站起身来,唐突的热血冲得我晕乎乎的。
“是青鴍告诉我有这么个人存在的,不关我的事。”
我埋怨地看了青鴍一眼,他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算了,你先听我说。”崇时继续说道,“我们……百岁一族,竟是
伪物。”
“伪物?”
“虚假的存在之物。”崇时说到这里,一脸难受,“一开始这只是青鴍的推测,我听了也很气愤。你说我们明明是好好地生活在这里呢,这么会是虚假的东西呢……”
“说重点。”我打断道。
“嗯……我照青鴍的话,偷偷溜回了我家,看见了……大概,你也看见过那东西,我的……父母。”
啊,对他来说,将那些称为父母也真是辛苦。
“但苦休让我看到了我……父母里面的东西,那或许是你没有能够注意到的。”崇时艰难地说下去,“历史,残留的基因上铭刻的百岁的历史。
我们的长寿传说,其实是一个持续了数百年的谎言——并非长生不老,而是前赴后继的死亡。百岁一族并非什么人类,而是时空分裂产出的副产品,有意识的寿命其实是极短的,死亡的时间就差不多是意识自然成熟的时间,比我现在所在的年纪还要低五岁。”
“羽化,是百岁的种子从裂缝散落进这片神域的恩惠,其实就是变异。百岁一族的身体,将会被一种由内外气息结合而产生的元素取代。这说不上长寿,原本的意识在羽化时就已经终结了。机缘巧合中,百岁找到了那种荆棘……现在想想,真是……”
他情绪有些激动,听起来对石樱藤的尊敬连渣都不剩了。当年我那个依据什么《人类与亚种鉴定法》的实验本来就没什么可靠性,如果百岁不是人类,而是人类未曾发现的伪物亚种,平均活一百岁也没什么稀奇的。
“那东西,原来……是用来吃的。”崇时用他颤抖的声音继续说,“由于长期处于与自身协调度太低的神域,百岁发觉石樱藤有微量延长寿命的功效,一开始的时候就大量……进食了……其实,石樱藤使衰老的元素向着我们皮肤的边缘排出,而死去的内脏将成为它的巢穴,藤蔓取代已无力维持躯体正常运转的衰老元素。因为有这个过程,才比最开始的百岁稍微长了五六年寿命。而石樱藤自身却是拥有再生功能的:一段时间后,第一批维持身体机能的古藤由于比不上身体原装器官的适应性,也开始衰老。而其残余的衰老元素又变成下一批的养料。如此循环多年,造成了长寿的假象。每当夜晚降临,羽化者就会变回那副样子……我父母的……后来虽然族人安定下来,没有了这个习性,石樱藤的种子早就依附在百岁的生殖机能上,一代代传下去了。”
“我知道,先祖们一直想要成为人类……我们总是有这种渴望。”崇时带着一点悲调说。
我完全无法理解。
我梦里看见的他们皮肤下的鼓动,或许是元素迅猛地进行新陈代谢的情景。石樱藤维持族人的身体机能正常运作,族人不能够排斥它们。他们控制躯体的运动,却很难控制自我意识的膨胀。没有人敢去确认,也没有人敢肯定他人的确认,就这么过了数代。他们都只是凭依着这片神性的土地如同植物一般生长。
“既已全然丧失了真实之心,便再也无法成为人子。”
愚昧。
“跟长生的关系?”我皱起眉头,强调式地问。
“这……”崇时吸了下鼻子,犹豫地看了青鴍一眼。青鴍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他才舔舐了下干燥的嘴唇继续。
“那个人,是百岁的指望。”崇时说。
我听着奇怪,问道:“你是说,百岁知道他的存在。”
崇时点头。
“怎么会……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知道,这么多年来,他们甚至都没有跨出过那堵墙。”我难以置信地摇头。如果百岁知晓有这么个人的存在,真的会无动于衷吗?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崇时说,“我……就不知道。但我小时候听尚未羽化的父母讲过。十年前,这个世界曾经遭受一场规模宏大的战争。领头的是一个金发怪物。据说他面白如霜、红眼黑唇、肩披夔皮,骑着一头白毛铁蹄的独角兽,身旁簇拥着两头黑斑虎狮。他率领的恶之军身缠金甲,用诡异的语言与腔调交流,并散发着金甲掩不住的瘴气。他们入侵了这片和平,安宁被打破,窄小的土地一度浸满了鲜红的血液。我们的子民被奴役、欺凌……可最终还是百岁族年轻的战士浴血奋战赢得了胜利,将恶兽驱逐拘禁至囚椿之森。他们的统领被封印在伥土至毒之地耶陆牙,打入半个永劫。”
听到那番对于长生的描述,我就一头雾水了。至于后面的内容越听越扯,我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那……这跟百岁的本体又有何联系?”我问道。
“这只是我还在族里的时候听到的版本。”崇时说。
“那事实呢?”
“青鴍叫我去调查了那个摄魂人和其他年轻人。”崇时说,“我一开始是拒绝的,但当我实际看到的时候,却很奇怪。我趁着他们睡着的时候各取了他们一只眼睛,居然……”
“等等,你是说……取了他们的眼睛?”我吓了一跳,“用剜的?没事吗?”
他无辜点点头。
“你哪儿来的本事……不是,胆子……”我难以接受,崇时懦弱的本性应该尚未改变才对,怎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虽然你被绑走的时候很惊恐,但这件事,好像还挺……得心应手的?”
我越听越混乱,用“得心应手”来形容,我已经搞不清他到底是糊涂还是强大了。
“总之,我发现,百岁的眼球结构和我的完全不一样。”
“这你又是如何发现的?”我更加无力地问道。
“自然而然就出现在脑海里,我想是苦休告诉我的。”崇时说,“关键是,回想起被苦休附身前我眼中的世界,的确有不同之处。你知道,我从前看见的石樱藤都是绿色的。我也根本看不见泥土里密布的光藤,就算是在夜晚我的父母也都是人形……”
“所以我怀疑,那些传闻中的怪物,还有他们的行为,只存在于百岁眼中。我们的群落是一方国度,并在经历了长久的岁月后,渐渐形成了一个孤岛,成为了世外异界。在这异界中,我们生活并克制着,一直在维持危险的、关乎存亡的平衡。我们的祖先在一条血脉里挣扎了如此长岁月,为的仅是这个异界孤立的地位。或许,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中,我们的双眼逐渐看不清自己以外的事物,看不清不愿承认的一切。恐怕,只要是外来人,在百岁的眼中,都会是那副怪异的入侵者的样子。”
“那长老和青鴍……”我瞥向青鴍,“你第一次见青鴍的时候,不是看得很清楚吗。长老看着也不像那么单纯的植物,也没有被操纵,反倒像那个操纵者。”
“唔……我也不是很清楚,或许他们都很……特殊?”崇时也看向青鴍。
青鴍没有理会我们,对崇时说道:“这就是全部了?”
“哦,关于长生是百岁的指望。”崇时说道,“我以前偷听长老和羽化者的会议中没有听懂的部分,现在都想起来了。他们似乎渴望利用长生的力量,来寻求更超越的存在。但因为……时候未到……所以无法接近。”这我就听不懂了,我疑惑地问道:“按前面的说法,长生不是被他们封印的吗?他们还给那个结界加上了自己都解不开的时限?”
“唔……所以我才猜想前面我听见的故事有很大的水分。”崇时说。
“嗯——”我忽然想起长老绑走我的时候所说,我的庇护指的是什么呢,他们杀死了我,难道接下来可以对长生动手了?!
“青鴍,我……”
“崇时,”他打断我的话,“你回到伥土的宅邸里去候着。刚刚这里发了大水,百岁受到重创,行动会有所减缓。伥土现在还是安全的,万一他们提前入侵,你最好找个地方躲起来。”
“那你们呢?”
“去办最后一件事。”青鴍说,“你不要跟来。”
真是疯狂啊,还叫我拖着满目疮痍的身躯死不回头地向前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