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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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5.3 蠢动

“你在看哪里?!”她忽然咆哮一声,我惊得浑身打了个寒战,缩着脖子转过去看她。

她的瞳孔忽然变得细长,虹膜变成了诡异至极的暗绿色,这瞬间我终于确认了她绝对不是人类,我早就该意识到这一点。

然而我已经被抓住,面露哭相,心里暗暗乞求青鴍快点不计前嫌地来救我。

“说话!!!”她再度吼道,声音震耳欲聋,我脑子“嗡”的一声,

所有逃跑本能都麻痹了。我听见外面那群蠢鸟被惊起发出的声响,心里极为想要变成它们其中无忧无虑的一只。

都说女人表里不一,我总想我自己这种程度的或许还能令人接受,但椿小姐的差距也太大了……如果她再吼一声,我大概会被震得七窍流血而亡。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答道。

她冷眼盯着我看,眼中什么也没有了。我以为是逃跑的好时机,忽然感觉到有一股无温的液体从我的内眼角流了出来。

我下意识地抹了一下,手上一片鲜红。

我“嘭”地一头栽倒在地上,仓促地呼吸着,却完全呼吸不到能够抚慰我的空气。

她一步步向我走来,那木制的鞋跟踩着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蹲下身来,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如同在欣赏一出闹剧。

“还不够,快烧起来吧,他们所遭受的苦痛远远不止于此。你不是不知道吗,那我就让你回忆起来,你对我们所做的一切。”

她用冰凉的手抚上我的脸颊,触碰到的地方,却如同被烈焰焦灼般地燃烧。我的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了先前的梦,想起了梦中长生的手。

她未允许我进一步,我感到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把我从即将陷入回忆的思绪中拉扯出来。

我失去了曾属于我的每一条神经的支配权。

我脱离了地面,带刺的异物缓缓缠绕上我。我想要大声呼救,却发现早已发不出声音。冰冷的链条锁住我的喉颈,我开始克制不住地、拼命地颤抖……

“你在哪儿?”黑暗中有个声音问道,不是椿。

我就在这里,我在这里啊……

但已经回不到那里去了,我已经停不下来,我停不下来了啊……这拷问来得越来越真实了,凶猛的铁刺扎进我的身体……疼痛浸染我每一寸肌肤,恐惧麻木我每一句话语,绝望冻结我每一次心跳……溃烂的表象,破碎的肌理,腐朽的心脏。我看见青鴍超越了崇时来到我面前,而我甚至没有能够拼凑成一场走马灯剧场的生命。

我在无声中痛哭流涕,说为什么要夺走我的时间……

“够了。”那个声音变得熟悉起来。

我猛抽一口气,瞪大了双眼,再度看见这个世界。那个声音一触碰到我,黑暗便悄无声息地消陨了。

我依旧躺倒在地面上,首先看到的,是青鴍紧抓着椿的手腕。崇时也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扶起我来。

椿满脸震惊,她似乎被青鴍遮住了视线,眼睛里的暗绿色与邪气倏忽褪去。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青鴍也恢复了人样,变得可视了。刚刚让我感到恐怖不已的椿现在就如同被狮子捕获的小鹿似的瑟瑟发抖,让我不禁有些难意。

青鴍突然松开了手,她向后退了一步。她没有做任何逃跑的尝试,只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椿双掌上摊,将头深深地叩在青鴍脚前的地面上。以极其虔诚畏惧的姿态跪拜着,久久不动。

我和崇时都呆住了,愣愣地看着她唐突的、不可思议的举动。青鴍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

椿认识青鴍吗?他们应该从未见过,然而她却低下高贵的头,收敛起一切怒火怨气,跪在他的面前怕得发抖吗?

看来,青鴍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存在。

“我说过,你应该对我尊重一点。”青鴍看着我说。我咽了口唾沫,

第一次觉得他空洞的黑色瞳仁比我见过的任何一种都要令人发寒,无论是戴人皮面具的巫师还是椿,都没有如此使闻者的心都作出震慑的反应。

他移开视线,眨了下眼,又变回了原来的青鴍。

我似乎能够理解椿的反应,他的眼睛能看穿你的一切,哪怕你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又似乎能控制你的一切,让你的灵魂失去对自我的掌握权。没有一点余地,这是一种纯粹而绝对的力量。

我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他是如何将形如虚无般的自我存在与如此强大的介入力量运用自如的。

青鴍眼神示意我过去,我犹豫再三,还是照办了。椿像是被驯服的恶种,微微抬起贴在地上的头。那种毫无真意的笑容和凌厉恐怖的眼神从她的脸上消失了,也没有匍匐颤抖的恐惧,她的面庞上只剩下迷离怅惘的神情,仿佛所有的情感在一瞬间被抽空了似的。

我在青鴍的指示下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走向她原先坐的那把木椅。

她对我不再有那么大的反应,甚至没有直视我。我也不由地在心中大大地舒了口气,自然而然地扶她坐下,感觉这个故事自此没有我的事了。

“别走。”椿突然开口,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像只灰熊,我不自然地停止离开的姿势,僵硬地走回桌边。

她松开手,轻轻地抚摸木制的扶手,如同在抚触爱人的臂膀般,一遍又一遍,用手指在木质表面上滑过。

青鴍几步走过来,抿了下嘴唇,在椿的面前蹲下,扶住了她的双手。

椿慢慢地转过头,凝视着青鴍的双眼。很长时间,她都没有任何反应,我看着他们对视,谁的目光也没有离开过谁,不由得想象他们是处于一种我所不知的交流当中。

一会儿,椿缓缓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再度转过头去,双眼不再有焦点。

她面对着窗外漆黑一片的景象,喃喃地开始诉说。

“当一切还在的时候……当……当……他们还存在于这里的时候……我们曾一起,一起呼吸……这是世界上最纯粹的氧气,夹杂着……来自不同世界的风的气味……”

“我在每一个季节,都能听见花开的声音。”她说。

“我看着,养育我的他们越长越大,渐渐超越了他们应有的姿态,将他们内涵的神性散播到森林的每一个角落,他们伸出的枝桠漫出世界的边缘……我注视着我养育的孩子们的每一次呼吸,呵护他们收养的每一只雏鸟,抚慰他们每一夜所经历的疼痛……只因为我们都存在于这里,我们拥有彼此,就如此满足……”

眼泪不停地从那空洞的眼眶中涌出,她面部的表情却依旧麻木,没有一丝波动。

“那天,风带来了那个孩子……我们无处可逃,无一不被他那美好的眼眸所蛊惑……那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孩子,最澄清的灵魂,最纯粹的神性。”

“然而他伤痕累累……渴望、矛盾而悲伤。”

“自那以后,我们的手不再是我们的手,我们的眼不再注视一度沉溺的爱人,我们的精神也不再为了彼此或是这个世界而生。我们前赴后继,以生命去救赎这个孩子。”

“我们割断了赖以生存的根基,用沾满鲜血的断足行走。”

“只为了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我们不在意脚下的土地是否被染红,花儿是否在枯竭的神性里死去,来自彼岸的风,是否掺杂着怪异变质的气息……”

“当我一梦惊醒,我已处于火海之中。”

“花在燃烧,泥土在燃烧,天空在燃烧……从天上落下污秽的黑雨,为这罪恶的大火加柴注料,我所怜爱的身躯在烈焰中颤抖。”

“但那里没有悲鸣,没有泪水,也没有苦难……我忽然意识到,他们的灵魂,已经不在这里了……”

“一切……一切一切都随着那个孩子去了……”椿望着我,如同在望着某个非我之物。

我忽然感受到了莫名的熟悉,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复杂情感从我的心头涌出,却难以用言语表达。只是望着她虚无的双眼,无法理会她的话中之意。

“你……”我双唇微启,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崇时忽然从后面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一脸尴尬的神色,勉强地问道:

“那你……多少年岁了?”

真是莫名其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在这样的气氛下,还有闲情询问人家芳龄的?

我用眼神责难他,他面露难色,满是憋屈的样子。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这些年从未听闻有此事,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了?”崇时挠着脑袋,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

“已经两千多年了……却仿若还是昨日。”椿毫无芥蒂,淡然回答道。

我小小地吃了一惊,难道我之前玩笑般的猜测是真的,她真的是什么千年不死的妖物?

她轻笑,眼睛明亮了起来,说道:“他们走了之后,我就没再数过,到底已经过了多久……那场大火仿佛还是昨日,是无数个昨日的昨日……我漫长的生命里空置的时间,像是无数个千年般难熬,那场景却又历历在目……”

这个千年的计量,我完全没有概念,也无法想象。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死亡纵然令人恐惧,长且无底的时光也使我心生畏惧。在如此的矛盾中,我无可奈何地逃避。

“椿。”青鴍说道,“椿?”

她点了点头。

似乎,除了我之外的两个人都已经了解到了什么,唯独我被排除在知晓的境界之外。

我不自在地向青鴍看去,他却完全没有在意我的尴尬,我只好转向崇时,他接收到我含糊不清的眼神暗示后,会意地点了点头。

“她是一棵树。”崇时用沉静的语气说道,“她是一棵树。”

空气变得潮湿起来,隐隐约约我听见了有沉闷笨重的呼吸声,在四周此起彼伏地响起。阵阵恍惚间,光线失去了它的颜色,视野中的一切变得紊乱、显现出了不合常理的形态。

而我忽然觉得有些厌倦,用力地甩甩头,想要摆脱这重复不止的幻象。

为了确认所见的情景时,我睁开双眼,我看见了一棵树。

我曾见过无尽的森林,却未曾见过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