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导引
一龙子坠于山谷间,遭村人拘捕。村人食生龙肉而长命。
有小儿奇之,贸然近其身。龙积怒而吞此童,假小儿形貌以脱之。
村人闻讯追赶,无奈难辨真假,只得系龙身于黄泉,待龙绽露。殊不知龙念宿于小儿身。大笑,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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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落脚点往东方去,大多看不见状貌清晰的事物,往前走便是纵贯无数地域的荒漠。浑圆的红日突然在层层叠叠的纸片般的时空前方现身,出其不意地改变了道路的方向。
(再向前就太过炎热了,这下该如何是好——)
一只青羽白顶、体态轻盈的巨鸟悠悠从虚空落下,在戈壁一角化作人形。
他名为鴍,是远方来的旅行者。
呼——呼——呼——
聒噪的狂风吹乱他的衣衫,卷着几团沙砾向他劈头盖脸拍去,从松垮的领口漏进衣里,搅得他焦躁不已。鴍鸟不得不寻找避风的窟洞,整理被搅扰的思绪。
(真的在这里吗?)
他稳坐在一小簇骆驼草旁边,眯起细长的双目,敏锐地环视这片不毛之地,困惑的神色在他眉宇间若有若无地显现。
(分明是从这里传来的气息,怎么……)
沮丧之意席卷心头,他毕竟循着这气息已经飞行了许远,要想回到原先歇脚的地方,还要数天日夜不息地行路。既然已经仓促地赶了过来,怎能就这么空手而归……
鴍鸟习惯居无定所,受故人邀约,前些日子在一个宁静的地方才稍有安定。谁知接收到这莫名其妙的信号,简短而强烈,他的本能便鬼使神差地驱他一路追来,却在这寸草不生的荒漠里停滞不前。
(为何越是接近,那气息越是微弱,会不会是走错了……)
他向来单凭直觉四处游历,此时却对自己的鲁莽有些懊恼。
(要是再等待片刻熟知方向就好了,那样便不会落到如此田地——)
来来回回徘徊了数小时,他才停驻歇息。情况比想象中还要糟糕,连一般的沙漠植物都少见。之前待的那个世界文明鼎盛,和这一片荒芜形成巨大的反差,刚刚填满的内心不由得又闭塞了起来。
(习惯了那生机勃勃的景象,缄默已容不下我,真不是个好兆头……)
听着千篇一律的风声,依旧一点气息都察觉不到。这世界简直乏味得要命,很久都没有此般无所事事了。多番思索,他还是决定不再继续前行。
就这样干等也不是办法,不如顺其自然。
鴍鸟将要折返时,那神秘的气息却又悄然飘来。
怎么更像是个陷阱?!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毫无征兆。不过,单是想到有人会花功夫给他下绊,鴍鸟的精神就振奋三分。
去,还是不去?
错失了这一次,就再也没有前往气息源头的线索了——他心中有这样的预感。
鴍鸟紧贴着避风窟靠近洞口的内壁,闭上双目,轻轻地吸了一次气。
两次……
三次……
狂风继续在耳边呼啸,他纵身穿入风的间隙。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他一路狂奔,寄希望于这最后一次。
风声戛然而止,鴍鸟左脚着地,迅速地顺势旋转身子,稳当地停在地上。
几粒细沙从他的袖中落下,在静寂的空气中发出细微的响声。
被太阳的热度所扭曲的光线在他的指尖颤抖着,他向上抓去,却只见汗水的蒸气消散开来。
无风带,可还是,没有人烟……
(唉,罢了,走吧——)
鴍鸟挥挥袖子,长长地叹息一声。
不知不觉间,他脚下的沙被吹散,裸露出一块干涩的土地。一支纤细的绿茎在土壤表层钻开一个小孔,几片平平无奇的叶子随即从下方爬了出来。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微的变化。沉浸在久违的失落中,鴍鸟还在计划着回去的事。
(虽说来时飞了七个昼夜,可这几日原路上的空间大概又会擅自改换排位,恐怕要数月才回得去。)
他举步西去,一边考虑着,一边留意是否有返还的罅隙。
轰——
巨大的响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好像是碎石落地发出的杂声。他本来一旦放弃希望就不会回头,这声儿却让他忍不住查看到底是什么动静。
他曾驻足的地方,凭空出现了一个衰老的侏儒。蓬勃的大胡须,威严粗眉,圆溜溜的暗棕色瞳仁,干燥的嘴唇仿佛随时都会皲裂流血。不拘一格的系带方式,说不清究竟是什么风格的混乱衣着。
在西方某个空间里,有个叫作卡门的地方,这侏儒的形象倒是让鴍鸟回忆起了那里特有的土著矮人精。那短小奇异的生命孤零零地立于空旷的漠上,仿佛是从那里生长出来的。可刚刚分明还什么都没有。
鴍鸟好奇地靠近他,侏儒毫无反应。他用手在侏儒的面前放肆地挥舞,对方也完全不予理会。
(怎么会,完全没有生命的气息呢?)
或许是死物?死物又如何自己凭空出现?
鴍鸟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抽回手,后退了两步。
难道是——
啊——原来如此。
他脸上浮现出茅塞顿开的神色。
“或许,您知道我该朝向哪里去吗?”他声音轻柔地问道。
侏儒布满血丝的双眼有了动静,他转动眼珠,对鴍鸟上下打量。
“你从哪里来?”侏儒说话低沉雄浑,同时夹杂着声带摩擦的碎声。
“从虚无中来。”鴍鸟回答道。
“为何来这里?”
“顺应某人的指引,从这世界中取走一物。”
“哦?”侏儒移开目光,头微微抬起,看样子,稍微有些兴趣了。
“怎么知道问老夫呢?”他继续提问。
“您是世界的中心,不是吗?”鴍鸟微笑,“我便是要从您这里取走一件重要之物的。”
侏儒面部的皱纹蠕动起来,构成了一副嗤笑的表情。
“你来拿走我的所有物,还提前告知我吗?”
“是。”
“年轻人,有求于人的话,会不会过于盛气凌人了呢?”
“是这样吗?我倒没有感觉到呢。况且……”
“况且什么?”
“我并非要从您那里求得那件物品,而是要擅自拿走的。”
侏儒听了一怔,然后忍不住摇晃笨重的脑袋大笑起来。鴍鸟保持着微笑的姿态,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
“真是有趣的年轻人,老夫或许是真的太久没见人了……”他扭动脖颈,右手撑在浑圆的腰间,威严又减了几分。
“那,你将擅自拿走的,究竟是何物?”
“无可奉告。”
侏儒疑惑地再次看向鴍鸟的双眼,却始终无法看得穿其中秘密。
“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关于我要拿走的那件东西,我无可奉告。”鴍鸟说道。
无可奉告?
侏儒困惑地盯着来人,也不觉得他无理,反倒觉得十分稀奇。
在这里存在了数亿年,听起来是个相当庞大的数字,漫长而不真实,而当这么漫长的时间真正地过去后,他反而变得无法分清记忆与现实。初生之时,头数百年发生过哪些事也记不大清了。没有跟任何其他生物的接触,他便没有灵魂的生长。为了不让时间冲刷去仅存的自我,他一睡就是千万年,而醒来时,徒有无尽的怅惘与空虚。
“你这么说,老夫我还拥有些什么呢?”生气从侏儒的脸上倏然褪去,唯有双眼深处燃着一点脆弱的暗火,“啊——啊——还有什么呢?”
“如果……你将它拿走的话,这一切会结束吗?”他吊着嗓子说道。
“一切都会结束的。”鴍鸟平静地回答。
“是吗?”
侏儒难过地呻吟着。他脚下的土层忽然松动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向下拉去。鴍鸟多少有些吃惊,本来伸出手想拉住他,在那一瞬间又猛然缩回了。
“怎么办呢……”侏儒的头越来越低,最后深深地埋在黄沙抑郁的阴影中。
“您或许知道,我该向哪个方向去吗?”鴍鸟一动不动地注视他陷落。
侏儒完全回归了地下,而一根纤细的绿茎遗留在一个小孔之外,朝东边两点钟方向指了指,然后也迅速下去了。
裂开的地面如同伤口般愈合,连一条缝隙都看不见了。
(真的,如同从土地中长出的呢……)
鴍鸟凝视着侏儒所指的方向,犹豫了片刻,朝着那里迈开了步伐。
走了一段路,鴍鸟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侏儒重新出现在了那个地方,扎根在了沙漠一般,在没有日出与日落的金色海洋上拉开了一条长长的黑影。从远方看去,他空洞的眼窝仿佛两个不清晰的黑点。
这是一条相当漫长的路。
几个小时过后,鴍鸟都没有看见值得注意的事物。那缕气息重新出现在了可探测的范围内,于是他机械地追寻着。
鴍鸟不知道疲惫为何物,也不知如何停歇。在旅行开始的那一天,他就失去了属于生物的特质,半生半死,半梦半醒。
回忆起这些事并非他的本意,沉浸其中的那些日子是他记忆中最折磨苦痛的时光。他身处一场危险赌局的中心,以他唯一剩下的东西——灵魂作为赌注。就连那场赌约也是千百年前的事了。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在乎输赢,只想用探索填满不见底的思绪。
“忘记吧,逃走吧……”他自言自语。
在空无一物的大地上行进着,他一刹那松懈了心防。他木讷地看着遮天蔽日的沙尘暴张开凶残的爪牙扑来,没有任何反应。
一阵冷风吹过,他猛然回过神来,现实中什么也没发生。
(真是危险呐……)
他像是从噩梦中惊醒,心有余悸地将散到额前的头发捋到耳旁,抬头正好面对太阳的方向。
唔——
(哎呀,看来差点就走过头了呢。)
一颗巨大的透明圆石,在阳光下闪耀着。
纵然他一生都在游历,却从未见过如此纯粹之物,毫无思念与执念寄存,仿佛是时间之神赐予双眼的厚礼。
连他也禁不住诱惑,被这前所未有的美所虏获。鴍鸟探出手来轻轻抚摸它的表面。它的纯粹刺痛他的双手,如若要用人类的概念来说的话,那应该是一种冰冷至极的感触吧。
低温,低温,低到触痛他赝制的神经。
圆石压着的,是一条枯竭的巨大河床。他顺着这条遗迹延伸的方向望去,只有一条向着地平线蔓延的阴影线。
那强烈的信号从河床中传出,此时他已经万分确信了。
(明明到达了你要我来的地方,为何我依旧什么也看不见呢?)
鴍鸟微微蹙眉,看不出河床其中有什么玄妙之处。
(在这里——)
一定在这里。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在可控的范围内靠近河床。
可当他意识到自己触碰到了不可触碰之物时,一切都脱离了掌控。
坠落,他不可抑制地坠落。
融合的欲念一发不可收拾。有种比水还要柔软温和的物质将他吞陷,将他化于无形。
还想要深一些,再深一些……原来,这河床并没有枯竭,只是装满它的并非水流,而是渴望、思念的碎片。
这么说,是落入了一条光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