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尘埃
三
常晏又走了十余日，粮草已经耗尽，随行人数区区八人，其余的人，死于非命。他们一路在路上都特别留下了标记，盼望着朝廷的人能够找到他们。
似乎走不到尽头，朝廷的援助也还石沉大海。常晏拖着疲惫的身躯，这几日，他似乎瘦了很多。唯一能够供给能量的，就是那日装下的浊水。
常晏在干旱和烈阳下，终于，败给了命运。
他躺在沙漠上，望天，那个人的笑又在他眼前。每一次他想要放弃，都是她，给了他前进的动力。他的怀里，把解药放在了心口的地方，好像她就在他身边。
一切没有变，一切还在少时柳下，他替她拂去肩上柳絮，唤她一声芙妹妹。
这次，他真的无力了，第一次无能为力。周身的将士们也都软弱的瘫在一旁，因为为了每个人，他们把粮食分的少之又少，每个人连充饥都做不到。
“阿泰。”常晏叫着随从的士兵。
“这个，亲手交给朝廷。把这缕发，亲手交给小姐。”常晏郑重其事的，把收藏在怀里的东西一一给他。“告诉小姐，江祁给孩子起名字叫江水，还有，他最对不起的就是她。”这些话仿佛还在耳畔，常晏已经没有力气流泪了，只能用最后的一丝气力把所有的事情交代下去。
“如果，你也活不下去了，就要把这些一字无误的，告诉活着的人。”阿泰望着将军，怔怔地点头。他不是不明白，这几日将军全靠水来过日，那些粮食，全数分给了下属。常晏不想连累他们，或许他们还能撑到援兵到来。
至于朝廷为何对他们置之不管，常晏已经能够猜到两三分。他出征前，在朝堂上不顾场合，三拜请求上阵。李良玞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看不出他对钟离芙的心。
不为他的心，也为了李良玞自己的面子。
更何况常家的实力已经达到了功高盖主的地步。李良玞这两层原因摆在面前，恐怕这次，就是要狠狠地除掉他。
这只是猜测，没有得到证实。李良玞已经料到就算他死了，解药也会留给他们，因为要救钟离芙。又或者说，这队伍里早有他安插的眼线。
常晏轻轻的叹了口气，发出几声低沉的苦笑。他为周朝鞠躬尽瘁，落得如此下场。如果他没执意要来，或许江祁不会死，那些无辜的同袍，更不会死。
这一生，冲动这一回，也算是无悔吧。
“阿泰，你过来。”常晏叫来那个小将士，阿泰走了过来，把耳朵凑到常晏嘴边。
“这句话，不许对任何人说，只对小姐说。”
常晏悄悄的在他耳畔用轻微的语气说了一句话，阿泰点了点头，道：“定不负将军所托。”
常晏欣慰淡笑，阖目躺着。风拂过他的脸颊，带着泥沙。
“常晏哥哥，我要跟你骑马。”
“常晏哥哥，你要去多久啊？”
“常晏哥哥，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好久了。”
“常晏哥哥，你就这么走了，阿芙怎么办啊。”
女子的声音在耳边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远处铁骑声逼近，所有人都试图防备，可都已经站不起来了。直到人马缓缓接近，才看清了衣服，是朝廷的人。
所有人都带着惊喜，似乎看到了曙光。阿泰赶紧叫了叫身边的将军，告诉他可以回家了。
可是身边的人安静的，什么声音也没有。阿泰以为他睡着了，晃了晃，可是还是没有动静。阿泰眸中划过一丝惊恐，缓缓伸出手去，探了探那人的鼻息，最后跪倒在地，悲戚哭泣。
所有人知道了结果，通通跪倒。
那个铁马金戈的将军，也走了。
他终究没有等到那个女孩儿恢复光明的一天。
他走的很安详。五日后，去支援的队伍回来了，却是抬着两个棺材。一个是战神常晏，一个是少将江祁。全城人民跪拜左右，哀悼不已。
钟离芙被软禁在奉仪殿，李良玞下旨让她休息，事实是封锁所有消息。长恭打探不到任何有关南征战役的事情，而钟离厌也不能进宫看她。
这一日清晨，奉仪殿外的侍卫散去，长恭引入了一名缟衣女子，手里抱着一个月大的孩子，紧紧攥着一缕黑发。
“阿芙。”这声音，是常汀。
钟离芙倏尔从榻上坐起，向半空中伸手，常汀把孩子给了奶娘，接住她的手。“阿芙，他们死了。”钟离芙的手使劲的按了她一下，整个人向她那边倒过去，眼角的泪滑落一滴，刚巧掉在常汀手里的解药上。
“不，不会的……我去求过陛下，他答应我会出兵支援的……”常汀也忍不住了，在眼眶里转了好久的泪悄然落下，温热在脸颊留痕。
“援兵赶到的时候，全军剩下的不过十人。阿泰说，江祁是为了救我哥哥死的，而我哥哥，是被活活饿死的。”说这话的时候，常汀的身体都在颤抖，握着钟离芙的手，也越发使劲，捏得钟离芙发麻。
“是我……是我对不起你……”
若不是她，常晏不会上战场。
若不是她，常晏不会死。
是她，都是她。
“对不起……”
她爱月人入骨，而忽视了有一个愣愣的常晏傻傻的爱她入骨。直到如今，那个人为了她死去，她能做的，却只能说一句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常汀知道，爱一个人是不受自己控制的，当这份情感深深地烙在了心上，就像一颗毒草生根发芽，漫布全身。
“给你，这是哥哥用命护着的解药……”常汀把那个小瓷瓶递给钟离芙。钟离芙握着它，泪越发止不住，如断了线的珍珠。这上面，带着常晏的余温，她能想象到那个人是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表情。
她一饮而尽，把它永远留在身体里，与她合二为一。她不死，这份情谊永远不会消失。
“哥哥托阿泰让我告诉你。”
“遇上你，是他这辈子最好的事情。”
钟离芙轻笑，置身于一个幻境。哪里有她，有常晏。
“是吗……”
她喃喃自语。
“对不起……”
她倒下，急促的呼唤声在耳边响起，而她闭上了眼睛，失去了意识。
当世界被染上色彩，可光明永远消失。
钟离芙苏醒，李良玞靠在榻边，似乎一夜未眠。她那日却是打击甚大，到现在也没缓过来。
她看着这个天子熟睡的一面，嘴角却夹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无奈。李良玞因为她的挪动，也被惊醒，对上钟离芙的双眸。
“你醒了？可有身子不适，传御医来看看？”李良玞起身，双手搭在钟离芙的肩上，隔着一层寝衣，彼此都能感受得到彼此的温度。
“多谢陛下关心。”钟离芙淡然回答，语气中不含一丝感情。“常晏大哥拿命换来的解药，果然奏效。”钟离芙望着四周，低声细语。这么多日没有看这世界，都有些陌生。
就连李良玞的脸，都觉得有些陌生。
“我封江祁为护国大将军，常晏为振国公，并许了江祁女儿长乐郡主之名，下了道聘书，将来可以从皇子中选一个，嫁到皇室来。”李良玞像是在和她解释，解释他对常晏和江祁的慰藉。“臣妾替常晏大哥谢陛下隆恩。”钟离芙依旧不愠不火，也不多说一个字，只剩下了这些有的没的，无比冷淡的客套话。
李良玞依旧没有生气，他知道，他要慢慢感化她的心。“我一会儿再来看你。”李良玞亲了她一下，可她就像个木偶没有感情，一动也不动，最后一句话。
“臣妾恭送陛下。”
李良玞回到建章宫，狠狠地锤向桌子，面前的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朕让你杀了常晏，你怎么拖那么久？”李良玞愠怒的语气，伴着凌厉，如当头一棒，砸在那人头上。
那人抬起头来，正是和常晏同行的将士。“回陛下，常将军和江将军片刻不分，臣没有机会下手啊。”李良玞摔了个杯子正巧砸在那人眼前，四溅的滚烫茶水在那人手上留下红红的印记。
虽然说刺杀失败，可常晏还是死了，连累了江祁。李良玞故意不派去援兵，尽管他已经收到了常晏送来的求救信号。他就是想要常晏死在那里，他不容忍有人觊觎他的女人。
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他也不清楚。或许是那一次争吵之后，或许是听到她还爱着那个戏子的时候，或许是更早。
他这一副温柔的皮囊，只在她面前存在。他努力的把些事情伪装的天衣无缝，他要把她身边所有人都除去。
当只有他的时候，她的心里必然全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