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眼前是原罪
我再见到祁安时,他似乎憔悴了不少。脸色惨白,面颊微陷,眼底隐隐青黑,若不是穿得华阳鹤氅,我都不敢认他。
见我来了他勉强笑了笑,指了指红木榻:“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然后用枯瘦苍白的手悬起毛笔。我偶然瞥见案角一叠宣纸,墨字支零破碎。
“那些纸……是废了吗?”我用下巴示意地点了点。
“……写的不好。”祁安沉默了一下。
“近来可还好?”我试探着问他。
祁安未答我,润了润笔,微颤的手紧握毛笔,骨节泛白。他尝试着又写下一笔,失望极了,眉头拧在一起,索性甩下笔,叹了口气:“如你所见,并不好。”
我刚要开口,祁安继续说道:“最近太累了。夜里总睡不安稳。”
原来,你也有良知啊。
“云深寺很久没添香火了。去求个心安吧。”我起身,又轻轻的说,“眼前是原罪啊,祁安。若是真的不安稳,当初你便不会这么荒唐了。先告辞了,你多保重吧。”
云深寺冷清了许多。匾上蒙了一层浅灰。我踏进正堂,鬼神塑像狰狞骇人。阴冷的气息从地下翻卷而出,让人不寒而栗。时隐时现的钟声从四方传来,聚合,上升,消散。凄厉的风旋卷着落叶穿梭在庭院,堆积在墙角徘徊。飞檐四角都挂着红绳,轻微的摆动着。着实阴森。
渡尘在书案前扶额深思,微蹙眉头,却仿佛灵魂出窍一般,眼都不曾眨一下。案上堆满了凌乱的黄表纸,我拿起来几张,看不懂这些符咒。
许久,渡尘如梦初醒,深吸一口,这才发现我的存在:“你胆子真大,我以为你不敢进来的。”
“吓唬世人的鬼神佛怪对我没什么威慑作用。祁安最近病恹恹的,你对他做了什么?”我抖了抖手里的黄表纸。
“想知道他下一步的计划。我趁他入梦时潜入意境,你知道的,人只有熟睡时才会放松警惕。”渡尘从我手中拿过符纸。
“还有下一步?”我有些意外。
“我们只看到了一半的故事,或者说,才刚开始。剩下的还要等祁安自己杜撰。”渡尘把黄表纸伸到灯舌上,看着火焰慢慢舔舐着把纸融化。
“你当真以为,祁老爷死了?”渡尘把剩余的符纸一并点燃,挥手一扬,那些纸便如斑斓的彩蝶,火羽明媚,可惜下一秒便灰飞烟灭。
我立刻意识到,这世上能做到偷天换日瞒天过海的人,就在眼前。“祁老爷和阿来换命了?!”我失声叫道,“这可是上古绝技!要耗气数的!你,你竟这么轻易答应了祁老爷?!就为了门上几块匾吗?!”
渡尘倒了杯茶,缓缓地说:“你若是听过一个故事,也会知道我为何如此。祁安怕是要来了。你且避一避。”他起身走出正堂,立在庭院里,一拂袖,风便歇了。
祁安踏进院门,一双手枯似干柴,眼里无神,萎靡憔悴,少了昔日大半风采。颓废的样子真让人错以为他是个孝子。
渡尘微微颔首,表情凝重肃穆,眼里悲而不丧,声音哀而不伤:“祁公子,节哀顺变。”
祁安点了点头,越过渡尘径直来到佛龛前,掏了一沓银票塞进了香火柜:“家父在世时,总来您这烧香,如今他走了,我也来看看,这神佛有多灵验。”他接过渡尘递来的三颗香,对着红烛点燃,拜了三拜便插进香炉。
渡尘开口打破沉寂:“祁公子,是不是忘了跪?心诚则灵,不是你花多少银子就能解决的。”
祁安面无表情:“不需要。我只是求个心安。不指望实现什么心愿。我不似家父,万事全屏许愿实现。人活着,都得靠自己。太累了,就需要一点宽慰。然后再心安理得地继续活下去。”
渡尘抿了抿嘴:“那么,何事会使心不安?”
祁安转过头来目不斜视地正视渡尘:“心事。”
“心事也好,难事也罢,亏心事少做便好。事事如尘埃,抹去了也就过去了,别太放心上。人心只一拳大,装得太满,总会惴惴不安。”渡尘迎上祁安的目光。
“可是尘埃落进眼里了。您知道的,谁的眼里,也都容不得沙。”祁安眯了眯眼,似乎被香熏到了。
“尘归尘,沙归沙。总是不一样的。沙比尘更粗砺。尘随风去,沙亦随风去,可是风停了,沙还是会落下来。何不化沙为尘?放下吧。”渡尘微微笑了笑。
“太迟了……”祁安犹豫了一下。
“祁公子来我这,不过是想知道续命的事。无妨。人都想长生。不过,长生的关隘,不在续命。在回头。浪子回头。”渡尘干脆点破了祁安的心思。
“自欺欺人罢了。人总是要靠秘密活下去。秘密越多活得越长。只是这心里啊,总不得安宁。”祁安垂眸,不再看渡尘。
“那又何求心安?所谓秘密,就是不可告人的阴谋。”渡尘步步紧逼,话里藏锋。
“人活着就是最大的阴谋。”祁安望着燃尽的香,“两平一短,孝服香。您这的确很准。”
“祁公子过奖。我还知道一些祁公子不曾知道的事,不知公子可有兴趣。”渡尘和煦的笑意在眉眼间流转。
“改日散花楼一聚可好?我做庄。”祁安立刻答应。
“那我可得挑个良辰吉日。”渡尘掐指,“山头火,闭执位,冲龙煞北,不如,就后日吧。”
“出来吧。”渡尘回到案前,“茶都凉了。”
“祁安还想找你续命?这世上肯心甘情愿为他续命的人已被他亲手杀死,谁又肯为他再续命?”我接过冰纹茶盏,倒掉凉茶。
“可如若他掌握了续命的技法,谁人的命,他都可偷。渡尘续上热茶,轻呡一口,“不如趁早叫阿狴除了他。”
“祁安怕是没那么轻易除掉。你知道的,他来历很怪。”我饮下盏中清茶,“你要讲什么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