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生离死别一场戏
祁家大宅好不热闹。戏台子搭得一派阔气,红艳艳的几乎占满了整个庭院。仆役们端着瓜子果盘糕点往来穿梭。京城名角儿在后台化妆,单是带来的头饰就有冠、巾、貂、帽好几类,水钻头、点翠头面琳琅满目,绒花、珠花、绢花堆了整箱。蟒、铠、褶、帔、衣样样俱全,武生的穿箭衣、硬罗帽;小生的龙蟒官衣、海青、八卦袍;花旦的花肩对披水袖;刀马旦的孔雀翎……祁安在正堂里托腮思索,见我来了,起身相迎,脸上浮现出笑容:“想听什么?”
我略过他,坐在太师椅上,微阖双目:“《春水渡》。”
祁安爽朗的笑声徘徊在我耳边:“你还懂儿女情长悲欢离合?”
我咧了咧嘴:“一场戏嘛。”
祁安收了笑,严肃而认真的说:“你若想听,我亲自唱给你。”
我端着瓷盏托道:“好啊。”
正说着,院子里锣鼓喧嚣,戏子登台了。一开嗓,祁安就满意地叫好。我本是听不懂,也无心听,这会儿连打盹的清闲都没有。我看了看祁安,他正兴致勃勃,久违的开怀大笑此刻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一副与世无忧的富贵纨绔模样,少了一份戾气,少了一份病态的森严。这样的生活,或许只在今日了。今日之后,怎么走,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我望着他出神,却被他发现了。他笑道:“本公子天生俊朗,你也被迷住了?”
我白了他一眼:“可笑。”
祁安没说话,注意力又转回了戏台上——那个粉面花旦,烟眉淡扫,凤眼明媚,口若朱丹,云鬓轻挽,一颦一笑,一唱一啼都入了祁安笑弯的眼。他的目光追随着翻飞的水袖、灵动的腰肢和裙底微移的凌波巧莲步,看得那么入神。
我甚至以为,他从来就似这番单纯,世家贵族的不曾步入官场的公子,没有一点儿尔虞我诈的城府。
如果时间停留在这,该有多好。
从日上三竿唱到日暮西斜,我在百无聊赖中浅浅睡去。仿佛过了许久,周围一片寂静,戏散场了。我睁开眼,未见到祁安。堂前一片白月清辉,戏台还未拆。台上有人,穿着如雪白衣,云肩雕团花,袖上双飞鹤,周身镶金丝。他慢慢地转过身来,桃花眼倜傥风流,眼角微翘,眉梢里亦是万种风情。不施白粉,只描眉眼,依旧粉面含春。风月无边。此人,正是祁安。他轻启朱唇,不急不缓地唱了起来,眼波流转,细水长流,眉间里一抹妩媚动人心魄。唱白蛇,也唱法海,一折《春水渡》被他一人演得淋漓尽致。
我竟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站在堂前,站在月下,站在清风里,站在他面前,怔怔地盯着他看。从面容到双肩,到水袖,到飞扬的衣摆,每一处都被我肆无忌惮地看着。我听见他唱道:“你只道有慧眼参破世情,下山去度众生心怀悲悯。你只道人与妖姻缘难成,施法术用神通去指点迷津。却原来参不破看不透的,竟是我这遁世的和尚、自诩的高僧……我再去红尘走一遭,但愿能游巷陌市井,历世事人情。去我分别心,做我本来人……”祁安的声音穿透月光,像泛舟湖上的一条水痕,割开了,又重合了,只有涟漪,不知踪迹。
红台上的祁安雪衣如华,一时间,仿佛世界静止一般,万籁俱寂,只剩他一人在岁月里灵动婉转。到底是不该来人间走这一遭啊。
祁安把最后一个字拖了很长的余音。像当年他习字最后的一笔。只是这次他不再轻浮。我听得出。他华衣半掩,遮住一只摄人心魄的眼眸,唇角轻勾,勾出比新月更完美的弧度。我愣了几秒,随即鼓掌。祁安满意地甩了甩袖子,悠然迈下戏台:“本公子唱得如何?”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你还有这等本事。”我感叹道,“祁安,你若是个女子,该会有多惊艳。”
“这算是夸赞吗?”祁安笑着朝我走来,站定在我面前。
“当然,不过可惜了。”我看着他。
“不可惜。身在乱世,红颜命薄,没那份闲情逸致,纵使有,亦不过掌中玩物,抵不过世事沧桑,昙花一现的美才最可惜。”祁安仰起头,月光倾泻在他脸上,仿佛有什么在闪光。
是泪吗?我不相信他有泪。
因为他与我一样,都没有心。
说到底,孤魂野鬼。
“今晚月正亮呢。”祁安喃喃自语,又仿佛在和我说话。
我缄默地看着他,等着他做决定。
人心啊,才是这世上最毒的药。
我终于跟着祁安登上二层阁楼。祁老爷坐在露台边的藤椅里。没有掌灯,月光映得满室清光。
那把匕首无声地被祁安攥在手里。他缓缓地走向他父亲,停在他的身后。
祁老爷安静地坐着,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悲哀的神色,看淡生死一般,他等祁安动手。
“你不要怪我。你不死,我也活不长。我心事未了,不甘心白走人间一遭。你当初既给了我命,如今便给我一切。活着最受罪,你先替我去那边探探路吧。来世,愿我们不再相认。”祁安哑了嗓子,音节在喉头涩涩滚动。
祁老爷微微点头,眼里泛着泪。他闭上眼,却没有泪流下来。
真的就这么心甘情愿?
真的就这么心甘情愿。
祁安从背后把匕首插进祁老爷的心脏。迅速、简单、毫不迟疑。几乎没有血飞溅。刀尖上血蜿蜒如流,打湿祁老爷的前襟,背后绽开大朵的猩红。
祁安注视着血路隐入衣间,看着诡艳的花渗现出来。我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都知道了?”
“有什么能瞒住我?”
“没有他就没有你。”
“呵。自作自受?”
“一脉血亲。”
“他早该把阳寿续给我。”
“他确实如此,毫不遗憾。”
“不,我的意思是,全部。”
“人无限的活下去,就如同无限的死去。”
“所以我可以看到你。”
“因为你从未活着。”
“不,因为我就是永恒。”
我走到祁老爷身旁。那张脸平静安详,像是完成了使命。我向外望去,朗月当空,红台映入视野。我扭头看了看祁安。
“就算是我尽最后一点孝吧。”他垂眸。
我不语。
人的感情是太过复杂的。我读不懂。我本以为自己阅尽红尘,却不知人世是在循环往复地变化。千丝万缕的联系,构成了人情世故。
一场宏大的,永不落幕的戏。
祁老爷下葬那天,我没敢去。我不敢看到祁安的表情,也不敢猜测他的表情到底是木然、是悲痛、还是后悔。我坐在崇元湖边,听见云里几声雁断,唢呐凄凉幽远。
秋风瑟瑟。落木萧萧。
听人说,那天的黑白蟒十丈长,飘扬似飞龙下凡。是用丝绢扎的。
只是,祁老爷故后,云深寺再没换过新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