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梦回人远
鼍矶岛虽然距离登州三百里,却是登州所辖海岛中人口最多的一个岛屿。而且岛上遍地奇花异草,春夏花开时节,漫山遍野的黑色大蝴蝶翩翩飞舞于花间,美丽得近乎梦幻,仿若仙境一般。岛上的彩石更是一绝,遍布于海滩之上,或立或卧,或直或曲,不但形态各异,而且五彩斑斓,色则赤橙黄绿青紫黑白俱全,纹则直曲长短粗细皆有,且石头上天然形成了各种图案,仿若水彩画一般,奇异而富有情趣。
田园有计归须早,在家纵贫亦好。
南来北去何日了。
光阴送尽,可怜青鬓,暗逐流年老。
寂寥孤馆残灯照,乡思惊时梦初觉。
落日苍苍关河晓。
一声鸡唱,马嘶人起,又上长安道。
——曹组《青玉案·田园有计归须早》
海棠声称辽地渤海人李明人在沙门岛,且其所指“沙门岛”为沙门寨所在长山岛,即北宋最高级别流放监狱。马扩一时难以置信,还想追问更多,海棠却不肯再答,只道:“马将军答应过我,只要海棠说出李明下落,你便会离开。”
马扩心道:“曹笑笑如此尽心竭力地寻找李明,那人当是大有来历或用处。我当年见过他,还记得那人彪悍且带有一股戾气,确实与众不同。如若海棠所言是真,或许是当年戍守鼍矶岛的刀鱼巡检发现了李明的来历,却又不便公然违背朝廷对高药师的承诺,便暗中将李明扣押,这也是极可能之事。但这件事发生在登州,先父竟然都不知情,足见其事隐秘之极。”
思忖过一回,又道:“海棠娘子,事关重大,马某不得不再多问一句,这件事如此机密,马某身为官府中人,竟从未听闻,你如何会知道?”
见海棠不应,又道:“马某的意思是,我如何能相信娘子所言李明下落是真,而不是随口敷衍?”
海棠咬了半晌嘴唇,才道:“罢了,我本来不想说的,看在夫人的分上,就再做一次好事吧。”顿了顿,才道:“我亲眼见到刀鱼水兵抓住了李明,将他带到了刀鱼船上。”
原来戍守鼍矶岛的刀鱼水师返回登州的前一晚,海棠在海边独坐,李明又过来纠缠她,被她斥退。她随即起身离开,但其实并未走远,只躲到了一块红色大石头后。
李明本来也要走开,有几名刀鱼兵士过来,叫住了他,似在询问什么。忽然间,那几名水兵一齐出手,制住了李明,随即将其打晕,装进一个布袋中,抬上了最大的刀鱼船。
海棠看在眼中,惊奇不已,干脆也趁乱溜上了那艘船。
第二日刀鱼水师返航,到沙门岛时,其余九艘都停靠在庙岛码头,唯独最大的刀鱼船先停在了沙门寨所在长山岛,而后才去庙岛。
马扩虽已隐约猜到此节,但听到海棠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情形时,还是惊奇万分,问道:“娘子亲眼看到刀鱼水兵将李明带到长山岛了?”
海棠摇头道:“我人藏身在舱底的木桶中,哪里见得到?不过我在鼍矶岛便听说沙门岛……不,应该是长山岛,说长山岛是大宋最厉害的监狱,料想那艘刀鱼船不跟别的船一起,而是改道先泊长山岛,是要将李明带去岛上囚禁。”
见马扩连连摇头,似是半信半疑,忙问道:“怎么,我哪里说错了吗?”
马扩道:“海棠娘子说是因为不愿意嫁李明而逃离鼍矶岛,可他先被刀鱼水兵捉走了呀,你还有必要逃走吗?”
海棠道:“我那时怎么知道刀鱼水兵会如何处置李明?还以为捉他上船只是要盘问什么事,问完话自会放他回来。”
马扩踌躇道:“这倒也是。”
海棠道:“而且,马将军应该已经猜到了,那李明不是普通人。我之所以决定立即逃走,是怕李明一怒之下向刀鱼巡检表明身份。如此,他极可能会被扣押,而我是他的未婚妻子,也一定会被单独囚禁起来。”
马扩忙问道:“李明到底是什么来历?”
海棠迟疑了片刻,才道:“他其实不是真的姓李,他谎称是高药师的外甥,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他复姓耶律,名阿撒,是辽王耶律淳独子。”
马扩这才大吃一惊,忙问道:“耶律淳?是那位背着辽国皇帝耶律延禧自立为帝的北辽皇帝耶律淳吗?六年前,我出使辽国时,见过他本人。”
一时难以置信,又道:“我与辽国大将耶律大石相处得颇好,听说耶律淳没有子嗣,其独子早年因参与耶律章奴之乱,被辽国皇帝耶律延禧处死了呀。”
海棠道:“这件事,我倒是听叔叔说过。他说当时负责行刑的是汉人大臣李处温。此人心机深不可测,耶律章奴自是没有逃过大难,但李处温却用体貌相似之人替下了耶律阿撒。等风声过后,又安排耶律阿撒随高药师浮海逃往高丽,意在为耶律淳留下一点血脉。”
马扩不但见过李处温,还知悉他与投宋辽人赵良嗣有些交情,早在“海上之盟”之前,赵良嗣便不断筹划策反李处温等辽国汉人高官,只不过未能奏效。此刻听了海棠一番话,当即心头一凛,暗道:“辽国皇帝耶律延禧一贯倒行逆施,滥杀无辜,连契丹贵族都无法忍受,这才联合起来要推耶律淳上位。莫非李处温也早对辽帝不满,又知皇族中耶律淳最得人心,在契丹皇族中名望最高,便暗中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保住了耶律淳的唯一骨肉?”
但他心中尚有疑惑,又问道:“辽帝西逃后,正是李处温一手扶持耶律淳当了皇帝,李处温也因此当上了北辽的宰相。为什么他没有向耶律淳提及此事?”
海棠反问道:“马将军怎么知道李处温没提及?只是耶律阿撒不是正妃萧德妃亲生,耶律淳有所顾忌而已。而后耶律淳病死,死前授李处温番汉马步军都元帅,执掌军政大权。他一个汉人,却破天荒成为辽国最高掌权人物,是因为他能干吗?不是。是因为他从刀下救下了耶律阿撒,耶律淳感激他而已。料想耶律淳如此重用李处温,也是期待他日后能找回独子,扶持其替代耶律定做皇帝。只不过李处温不是契丹人,真正能掌握的只有郭药师那支怨军,偏偏郭药师人在外地,萧德妃遂联合契丹将领,架空了李处温,自己以皇太后名义垂帘听政,而后又以通宋通金的名义杀了李处温,郭药师因此率怨军愤而投宋。其实当时燕京已岌岌可危,萧德妃自己也忙着向宋金通使示好,只不过两方都没有理睬她而已,李处温死得实在有点冤枉。”
马扩诧然道:“这些都是你叔叔曹笑笑告诉娘子的吗?那么他有没有说为什么要找耶律阿撒?”
海棠反问道:“这还用得着叔叔明说吗?”
马扩怔了一怔,问道:“难道曹笑笑想复兴辽国?”一时难以置信,毕竟曹笑笑还是曹孝才时,也曾为“海上之盟”出过力,虽然只是迫于宋人的压力,被逼做了翻译。
海棠似是看出马扩心中疑惑,道:“我叔叔当年虽不情愿,可也未必从中破坏‘联金灭辽’一事,因为他也厌恶当时的辽国皇帝,希望他快些倒台。”
马扩心道:“也对。不然曹孝才这些人也不会冒险救下耶律阿撒,又将其送往高丽了。耶律阿撒可是起兵谋反,打算废除辽国皇帝的。”又问道:“如此,曹笑笑这些人是打算建立一个新辽国了?”
海棠点了点头,又道:“辽帝虽然被俘,但辽国大将耶律大石逃去西边,建立了西辽,实力尚在。再加上猛将耶律余睹、耶律奴哥等均在金国执掌兵权,若能策反这些人,东西联兵,胜算相当大。目下所缺的,只是一位血统纯正的耶律皇子。”
马扩这才醒悟,思忖道:“契丹皇族中,耶律淳和耶律余睹被公认为最有才干。耶律余睹被迫投奔金人,耶律淳后来被推为北辽皇帝,若不是早早病死,说不定尚能与金人一战。”
忽有所会意,又道:“是了,辽人复国,不管成功与否,都会牵制住金人,于我大宋中兴之业大有裨益,所以海棠娘子才说看在赵夫人的分上。”当即恭恭敬敬地向海棠行了一礼,道:“多谢。”
海棠奇道:“为何谢我?”
马扩道:“这些事,海棠娘子不说,没人会知道。我马扩自问还算精明老练,可也料不到事情会是这样。娘子本可以不说,冷眼旁观的。”
海棠道:“不错,我确实可以不说的。”顿了顿,又道:“道谢就不必了。他日我若有危难,须得向马将军求助,将军会帮忙吗?”
马扩一怔,随即应道:“当然。”想了想,又问道:“娘子可有想过你叔叔曹笑笑是因为寻找耶律阿撒而被杀吗?”
海棠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也不大关心这件事。”顿了顿,又道:“我是说,他毕竟是我叔叔,他死了,我很难过,但我不想再深究这件事。”
马扩心道:“是了,当年曹笑笑一定是看中了耶律阿撒的皇族身份,才要将海棠许配给年纪完全不相称的他,完全是将侄女当作了礼品。而今曹笑笑来到中原,千辛万苦只为找到耶律阿撒,对近在眼前的侄女反倒不怎么上心,也难怪海棠有如此反应。”
他十二三岁时,正跟随父亲练武,跟随母亲读书,虽然辛苦,却也其乐融融,尽得天伦之乐。而海棠,为了不给人作妾,不得不缩身于海船木桶中,浮海以渡。之后孤苦伶仃,风餐露宿,更是历尽千辛万苦,才投到李清照门下。这女子所经历的一切,只需想想,亦觉心酸。一时之间,不由得对对方又生出几分同情来。
马扩来到驿馆宴厅时,宴席竟然未散。高丽侍从昆布、阿七仍苦候在门前。
昆布见到马扩提着包袱到来,忙迎上来告道:“里面一直在谈论文学。”
原以为高丽副使曹笑笑被杀,难免会扰了众人心情,即便因是官宴,勉强成宴,也只是走个过场。不想高丽使者金富轼返回宴厅后,半句不提命案之事,只虚心向洪刍请教诗文。那最后加入宴席的辛赞竟然也是进士出身,文章出众,他送患病爱子辛文郁回房歇息后,便重新回来,也加入了谈文论诗行列。三人交谈甚欢,酒过数巡,仍觉不能尽兴,便继续下去。
身为主人的登州通判耿于怀本来还怕得罪高丽使者,但见宴中气氛热烈,高丽使者金富轼兴致极高,一颗悬起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忽一眼瞥见马扩在门前徘徊,忙招手叫他进来,为众人引见。
马扩早已是中原风云人物,金富轼不知其事迹,洪刍、辛赞却是闻名已久。洪刍抱拳道:“久仰,久仰。”
辛赞更是上前握住马扩之手,道:“马将军辛苦。”
马扩忙道:“败军之将,愧不敢当。”
耿于怀见马扩手中提着一个大包袱,很是奇怪,问道:“马将军提着什么?”
马扩忙将包袱交给耿于怀,道:“正好金使者也在,我便一并说了。金使者,这是从贵国副使曹笑笑房中搜出来的,应该是赃物。”
金富轼先是一愣,随即沉下脸,喝道:“马将军,你我初次见面,本使虽然不知你来头,但洪公和辛先生如此敬重你,料想也是位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如何会无缘无故地诬陷本国副使?”
耿于怀忙道:“使者君息怒,有话好说。”
高丽侍从昆布闻声急忙进来,附到金富轼耳边,说了一番话。金富轼既惊且奇,怒色渐渐散去,代之以沮丧。
耿于怀见金富轼不再发声,便将包袱搁置案上,小心翼翼地解开,大致看了一看,又刻意取出首饰,一一查看后,这才向马扩道:“我还没来得及告诉马将军,尊岳丈柳公家中半个多月前遭了强盗,财物都被夺去。所幸那十余名蒙面强盗只意在财物,心满意足后便扬长而去,没有人受伤。柳公派人报来的失物清单中,便有这几样首饰。”
旁人均感诧异。唯独马扩镇定自若,点头道:“我一看到这些首饰,便立时猜到了究竟。”
高丽侍从昆布更是意外,忍不住插口问道:“马将军早认出了这几件首饰吗?”
马扩点了点头,道:“这几件,均是我岳母最爱的首饰。这一件祖母绿簪子,还是我妻子送给她的。”
诸人这才知道马扩岳父柳寻是登州巨富,只是其人低调,不愿张扬,一直隐居于山中,却不知如何被强盗盯上。
昆布“啊”了一声,问道:“马将军适才为何不当场说明白?”
马扩道:“事关马某亲眷,我理该回避,但得先请耿通判确认。”又见金富轼大有惭愧之色,忙道:“这件事,与贵国使团及副使曹笑笑无关,是偷渡客为筹措资费,这才假扮成强盗,洗劫了马某岳父家。”
金富轼抱拳道:“多谢马将军大人大量。”
马扩又向耿于怀道:“偷渡客可能会与高丽副使命案有些干系,如果耿通判不介意,也将这起案子一并交给马某调查,如何?”
耿于怀忙道:“那实在再好不过。”又见洪刍已有困顿之意,便以宴席主人的身份道:“几位明日还要赶早去看日出,这就散了吧。”
金富轼走到马扩面前,微微欠身,歉然道:“实在抱歉,曹副使收受贿赂一事,本使回国后一定会如实上报。”
又招手叫过侍从昆布及阿七,命道:“偷渡客一案,就交由马将军处置。你二人跟在马将军身边,随时听他差遣。在抓到人之前,任何人不得走漏风声。”
昆布、阿七躬身应命,又见马扩先点头再挥手,自领会其意,先护送正使金富轼回房歇息。
耿于怀有意落在后面,道:“马将军不嫌驿馆简陋的话,就在这里将就吧。马将军既主持高丽使者命案,毕竟住得近还是方便些。至于先前马将军交代之事,我现在就赶回州府去办,一切会安排妥当。”
马扩踌躇道:“住在驿馆确实更方便些。不过我这次来登州,还带了几名部下,我得先回客栈,跟他们交代一声。我会让他们明日直接去官署。事关重大,请耿通判多多帮忙。”
耿于怀道:“这是应该的。”又想起一事,忙告道:“对了,登州一向严禁偷渡出海,之前有个叫钟子昂的青年男子,雇请船夫范温出海,被范温告发。”
马扩忙问道:“那钟子昂人呢?”
耿于怀道:“范温本拿下了他,预备捆送到州府。结果有一帮人半路杀出,将人劫走不说,还将范温围殴了一顿。”
马扩思忖道:“如此看来,钟子昂这伙人就是预备偷渡去高丽的偷渡客。之前闯入我岳父家中的,也应该是同一伙人。”
耿于怀道:“一定是外地人。不然以柳员外在本地的声名,哪有人敢向他动手!”
马扩道:“树大总是招风。”无奈摇了摇头。
又问道:“那船夫范温,可是范银范老大的儿子?”
耿于怀道:“是。范老大前年去世了,几条船都留给了儿子。范温如今在登州也算小有声名了。对了,后日赵夫人先期赶去庙岛,雇的就是范温的货船。”
马扩道:“那好,我明日先去找范温一趟。”
马扩先去了一趟东海客栈,再返回驿馆时,已是夜半时分,进房倒头就睡,次日天大亮后才醒。起身出房一看,门前站着三人,除了高丽侍从昆布、阿七外,还有李清照的侍女海棠。
马扩奇道:“海棠娘子没有跟随赵夫人去宾日楼看日出吗?”
见海棠摇头,便又问道:“娘子可是要留在驿馆张罗曹副使后事?”
海棠又摇头道:“没什么好张罗的。关于我叔叔的后事,昨晚金使者来找过我了,说是想依高丽火葬习俗,将叔叔尸骨火化,然后将骨灰带回高丽。金使者既然已经有了决定,我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马扩大感意外,道:“曹副使的尸首,已连夜火化了吗?”
海棠点头道:“午夜在高丽使者所住的院中举行了简单的仪式,是我亲自点的火。”
高丽侍从昆布忙补充道:“我方对外会宣称曹副使是得急病而死。”
马扩心道:“高丽方动作倒是快。他们原定明日起程,不想耽误行程是原因之一,但也明显不愿意曹笑笑受贿丑事外泄。”
海棠又道:“我今早禀报过夫人,要跟随马将军一道查案,夫人也同意了。”
马扩道:“赵夫人同意了,但我没有同意呀。娘子请回吧。”
海棠恍若未闻,执拗地跟在马扩身后。
阿七对海棠印象很好,兼之她又是副使曹笑笑的侄女,论起来也算是自己人,忙劝道:“不如就让海棠跟着吧,毕竟是关于她叔叔的案子。”
昆布也很是赞同,道:“也算是给赵夫人一个面子。”
马扩心道:“海棠所知甚多,或许会在关键时刻起到作用。”便顺势应道:“那好,跟着我可以,但必须听话。”
海棠满口应了。四人遂一齐来找船夫范温。
蓬莱县城不大,但因为是海滨小城,格外清新干净。最难得的是,因地处北陲,金人又不擅水师,而登州的陆路则非南下必经之道,即便战火多次燃遍京西、京东两路,却未波及登州分毫,因而本地农业、经济未受破坏,一直还算稳定。沿海道行走时,当真有世外桃源的感觉,极难想到北宋已经灭亡,靖康之耻就发生在去年。
但也不是没有影响,前任知登州弃官逃走,后任长官迟迟不肯到任,均是对时局极不看好,毕竟金人节节往南推进,京西、京东已成前线,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范家就在市集背后,距离码头不远。到市集时,马扩对昆布、阿七道:“你二人先在这里逛逛,海棠一人跟我去找范温即可。”
昆布奇道:“为什么马将军只带海棠一人?”
海棠不无得意地接口道:“因为我见过范温呀。他是耿通判推荐的船夫,我亲自雇请的他。”
马扩摇头道:“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蓬莱城不大,本地人大多互相认识,你二人是生面孔,先不要暴露身份,或许会另有用处。”
昆布、阿七这才会意过来,均道:“还是马将军考虑得周道。”
海棠瞪了马扩半晌,叹道:“马将军心机好深啊。”
马扩笑道:“那么海棠娘子看我是坏人吗?”
海棠摇头道:“不是,马将军是好人。”
进来土墙院子时,船夫范温正在晾晒渔网。他二十余岁,晒得一身铜红色的皮肤。一转头,先认出了海棠,忙迎上来道:“海棠娘子,你来了!我打算今日下午过去驿馆装货,明日一早出发,你看如何?”
海棠应道:“好啊。”
范温又问道:“这位是……”见对方朝自己微笑不止,忽而认了出来,叫道:“啊,是马将军。恕范温眼拙,竟然没有立即认出来。马将军这次回登州,是省亲,还是上任?”
马扩应道:“我来登州,是有一点私事要办。”又问道:“范温,听说你被偷渡客打了,可有受伤?”
范温憨憨一笑,摇头道:“没事,没事。”
马扩正色道:“我是专门为这件事来找你,你可还记得那偷渡客钟子昂的样貌?”
范温大吃一惊,问道:“马将军是为这件事来的吗?那钟子昂是什么人?”
海棠忍不住插口笑道:“你这人好生有趣,马将军就是不知道钟子昂是什么人,才来向你打听他的相貌啊。”
范温“哦”了一声,道:“是。我有些没反应过来。”挠了挠头,又道:“我不记得了。”
马扩奇道:“你拿下了那钟子昂,还要将他捆送州府,怎么会不记得他的长相?”
范温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地道:“因为……因为有些日子了。反正就是记不得了。”
马扩遂道:“海棠,你先回去,告诉赵夫人,说范船家下午会过去驿馆。”
海棠见马扩连使眼色,便勉强应了一声,先行离去。
打发走海棠,马扩才正色道:“先父跟你爹范老大算是老朋友了。之前在登州的时候,我也没少麻烦他老人家。他葬在哪里?我想去拜祭一番。”
范温呆了一呆,才道:“就在那边的山坡下。那块地,是我爹生前自己选的。”
马扩道:“好,你带我去。”
途中,马扩随口问道:“你妻子阿彩早年难产而死,没再续娶一位吗?”
范温摇头道:“没有。”顿了顿,忽有些激动起来,道:“若是抢救及时,阿彩母子本来不会死的,都怪白医师,不好好待在县城里,非要搬去沙门岛住。”
登州名医白谈最擅外科及妇科,而范温妻子阿彩,便是死在渡海送医的船上。
马扩叹了口气,拍了拍范温肩头,道:“你父子素来憨厚大度,这件事,就过去吧。”
范温与亡妻阿彩青梅竹马,一道长大,感情极好,成亲后如胶似漆,却不想仅过了一年,阿彩便因难产痛苦而死。虽然事隔多年,但每每回想起来,仍会觉得心痛。他举手抹了抹眼泪,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怨恨白医师。如果他当时人在县城,阿彩现下还好好活着,说不定我们的孩子也能保住。”
又问道:“马将军,你说说看,白医师不是治病救人的大夫吗?他为什么要搬去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沙门岛?”
马扩也对这件事很是不解,勉强应道:“白医师一定有他的理由吧。”
范温愤愤道:“理由就是——白医师是个懦夫,不愿意再为世人治病,枉有神医之名。”
马扩愕然道:“你何时变得这般偏激了?”
范温一怔,旋即软了下来,喏喏道:“我有好多次载人载货到沙门岛,总想着去当面质问白医师,可到了他家门前,又没有了勇气。”又问道:“我是不是也是个没种的懦夫?”
马扩叹道:“你不是懦夫。你是善良之人,虽然口中将阿彩之死怪到白医师头上,但你心中很明白,这是天意。”
范温怔怔问道:“是天意吗?”
马扩点头道:“天意。”
范温默然无言。隔了半晌,又问道:“对了,太夫人和马夫人她们都还好吧?”
他只是个船夫,最关心的便是天气、水流,竟不知宋廷早已将马扩母亲田氏等亲眷拱手送给了金人。马扩叹道:“我也不知道她们好不好,我一家十二口,都被金人俘虏了。”
范温当即变了脸色,呆了一呆,忽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道:“如此,更要这么做了。”
马扩忙问道:“你要做什么?”
范温自知失言,忙支支吾吾地应道:“没什么。我随口接了一句而已。”
此时二人已至范父墓前。马扩整肃衣衫,郑重上前,拜了三拜。又等范温磕完头起身,这才正色道:“范温,你当着你爹爹的面,实话告诉我,你当真不记得那钟子昂的相貌了吗?”
范温万料不到马扩会使出这种招数,呆了一呆,勉强应道:“之前我用谎话欺骗马将军,是我不对,但我不想再提这件事。”
马扩微一沉吟,即问道:“是不是那些偷渡客后来找上门,威胁了你?”
范温拍了拍胸脯,慨然道:“我范温别的本事没有,就是骨头硬,岂会受歹人威胁?”
马扩心道:“如此,就表明偷渡客确实又找过你。”也不当面戳破,只笑道:“你这么说,我便放心了。”又问道:“你明日要协助赵夫人将古玩器物运去沙门岛,对吧?”
范温道:“对,赵夫人预备搭乘海船南下,那艘大海船是从北方过来,不入登州渔港码头,所以只能去庙岛转船。”
马扩点头道:“甚好。我会跟你一道去。”
范温闻言一呆,问道:“将军说什么?”
马扩笑道:“我已经好久没有去过沙门岛了,好不容易回一趟登州,一定得再去看看。”
范温忙道:“马将军可不能乘坐我的船。”
马扩奇道:“这是什么道理?我就想再坐一次你范家的船啊。怎么,担心我白坐,不给渡海钱?”
范温忙摆手道:“不是钱的事,我哪会要马将军的钱。实在是因为……因为没有多余的位子了。”
马扩道:“怎么,除了赵夫人一行及辎重,你还有别的乘客?”
范温道:“嗯,有一些。”见马扩一副不相信的表情,忙解释道:“都是些逃难到登州的外地人,也是预备搭乘海船逃往南方的。”
马扩遂道:“那好吧。我自己再想办法。”
范温歉然道:“马将军,实在对不住啊。”忽又想起一事,狐疑问道:“马将军不忙吗?平白无故跑去沙门岛做什么?该不会……”
马扩问道:“该不会什么?”
范温道:“我虽然不关心时事,却也听说了五马山寨之事。登州有不少从那边逃过来的难民。马将军,你不受金人高官厚禄诱惑,是条好汉。”左右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道:“马将军是不是打算迎接二圣回朝?”
马扩一怔,随即答道:“这是每一个宋人心中所盼。”
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像,道:“你说登州有不少从五马山寨逃过来的难民,对吧?你可有见过此人?”
画中是一名十六七岁的英俊少年。范温接过画像仔细看了看,摇头道:“好像没有。”
马扩道:“那好,你记下此人相貌,一旦发现他踪迹,便立即来告诉我。他操汴京口音,颇有风度,应该比较容易认出。”
范温道:“记下了。”又问道:“他是什么人?”
马扩道:“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之前因为打仗失散了,我是专程来登州找他。”
范温奇道:“他不是汴京人氏吗,一定会来登州吗?”
马扩道:“嗯,我也没太大把握。不过他之前专门向我打听过登州蓬莱,我说蓬莱不负仙境之名,而沙门、鼍矶诸岛,更是天堂胜境,尤其是鼍矶岛,堪比传说中的三山。我猜他无家可归,无处可去,说不定会来登州。”
又道:“虽说人海茫茫,但毕竟蓬莱不算太大,我已经托了耿通判协助寻找,如果他人在蓬莱,很快就会有消息。我担心的是,他可能想去我提过的仙岛,私下渡海。或者说,他已经渡海去了沙门诸岛。”
范温道:“既然如此,将军不妨将画像留给我,我拿去给其他船夫看。如果他想要渡海或是已经渡海,我一定会第一个知道。”
马扩点头应允,将画像交给范温,又道:“一有消息,便来驿馆找我。但这件事要保密,不可让外人知道。”
范温忙道:“将军放心。”
到了市集,马扩便与范温分手。等范温走开,马扩招手叫过昆布、阿七,指着范温背影命道:“阿七,你假装成游人,去渔港盯着范温的船。”
海棠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凑上来问道:“为什么要盯着范温的船?那船已经被赵夫人雇了。”
马扩简短地道:“范温有些古怪。”
海棠问道:“马将军该不会认为范温已经被偷渡客收买了吧?”
昆布奇道:“偷渡客不是已经买通了曹副使吗?”
马扩摇头道:“我了解范温的为人,他是用钱收买不了的那种人。但不管怎样,他有些不同寻常,有事瞒着我。阿七,你好好盯着他。昆布,你回驿馆准备一下,明日就要靠你假扮曹副使了。”
昆布、阿七见他早已胸有成竹,便欣然应命而去。
海棠忙问道:“接下来,是不是要去马将军岳父家?”
马扩奇道:“海棠娘子怎么会知道?”
海棠得意地道:“我昨晚特意向驿卒打听过马将军,原来马将军夫人就是本地人。尊岳父家在哪里?咱们这就出发吧。”
马扩却摇头道:“今日来不及了。我还有许多事要办。”又问道:“娘子不用回驿馆帮赵夫人整理藏物,好下午装船吗?”
海棠笑道:“我刚在市集遇到了辛先生,已经委托他回驿馆转告夫人了。况且随行夫人的下人又不止我一个,还有两名男仆呢。”
马扩肃色问道:“海棠娘子,你说实话,你紧紧跟着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海棠一怔,随即收敛笑容,正色告道:“我想揪出杀死我叔叔的凶手。”
这确实是一个天大的理由,不可驳斥,但马扩却是不信,道:“在我看来,海棠娘子跟你那位叔叔并不如何亲近,不然你当年也不会一言不发地从鼍矶岛跑掉。”
海棠道:“再不亲近,他也是我叔叔啊。”
马扩道:“昨晚娘子不是说不想旧事重提吗?还让马某不要再去纠缠你。如今怎么反过来了?”
海棠:“我细细想过了,叔叔没有子嗣,素来视我为亲女,虽然一度要迫我嫁给耶律阿撒,但那也是情非得已。而今他客死他乡,死得不明不白,总得要有人为他报仇。”顿了顿,又道:“夫人也很支持,还说要我务必协助将军找出凶手。”
马扩遂问道:“那么娘子认为你叔叔曹副使是为何被杀?”
海棠道:“难道不是跟我叔叔暗中打听寻找耶律阿撒一事有关吗?虽然叔叔在登州住过几年,可那时候他充作大宋翻译,总在为宋金联盟东奔西走,应该不会结下仇家。”
就算真的有仇家,仇家又如何会知道当年的曹孝才已改名叫曹笑笑,还摇身变为高丽副使,且人在登州?
马扩又问道:“为什么有人会因为曹副使打听耶律阿撒的下落而杀了他?”
海棠道:“因为当年大宋答应过高药师,一旦宋金联盟谈成,便要放所有人离去。而刀鱼巡检翟天麟却私下扣押了耶律阿撒,这是有违承诺之事。料想这件事事关大国信誉,知道的人极少。现下有人忽然出现,开始寻找耶律阿撒,而且对方还是高丽使者,自然引起了某人的警觉。肯定有人不希望耶律阿撒被我叔叔找到,更不希望这件事张扬出去。”
马扩笑道:“娘子果然不愧是赵夫人的贴身侍女,慧人玲珑心。”
海棠一怔,随即笑道:“这些马将军其实早就猜到了,刚刚是在故意试探我,对不对?”
马扩不答,忽然语气一转,道:“其实最不希望耶律阿撒被找到的人,应该是海棠娘子你吧?”
海棠当即俏脸一沉,怒道:“这么说,马将军认为是我杀了我叔叔?”
马扩摇头道:“我没有说娘子杀人,只是说娘子最不希望耶律阿撒被找到,所以你才紧紧跟着我,对不对?”
海棠摇头道:“不对,我只是想找到杀害我叔叔的凶手。”
马扩道:“耶律阿撒这件事,是娘子最先说出来的。娘子既然认为曹副使被杀与其有关,那么你认为该如何调查下去呢?”
海棠道:“当然是要找刀鱼巡检翟天麟了,问问这件事都有谁知道。只不过,过了这么多年,翟巡检应该早升迁他处了吧?”
马扩道:“鼍矶岛之戍是轮换制,一年一期,刀鱼巡检也是一年一任,翟天麟不是登州水师平海、澄海两军的人,他是更戍到登州,当年返航后便调往他处了。但当年那期戍军中,有一半以上是平海军、澄海军的人,应该还能找到当年的老兵。”
海棠道:“要我说,只有找到翟天麟才行。找到其他水兵又怎样?耶律阿撒可是被装在布袋中抬上船的,就算别的水兵看到,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估计还以为是抬着一条大海鱼呢。”
马扩笑道:“看,我就说,娘子是最不愿意耶律阿撒被找到的人。”顿了顿,又道:“其实关键不在耶律阿撒身上。当年鼍矶岛发生之事,娘子亲眼见到,不觉得蹊跷吗?”
海棠道:“当然蹊跷了。其实耶律阿撒莫名被捉,我一直都很好奇,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马扩笑道:“还能是怎么一回事?必是有人无意中得知了耶律阿撒的真实身份,透露给了刀鱼巡检。”
海棠奇道:“什么人会这么做?会是鼍矶岛岛民吗?”
马扩摇头道:“当时你们这行漂流人被隔离在水师军营一带,根本不可能接触到普通岛民。况且耶律阿撒的身份是重大机密之事,怎么可能平白泄露给岛民?”
海棠道:“那么就只剩下马将军口中的‘你们这行漂流人’了。”
马扩道:“不错,告密者一定就在‘你们这行漂流人’中。”
海棠很是困惑,问道:“都是自己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马扩道:“姑且叫告密者某甲吧。或许某甲一向讨厌耶律阿撒,想借我大宋之手将他除掉。”
海棠摇头道:“这不可能。耶律阿撒是我们那行人中地位最高的。况且他父亲耶律淳在辽国声望很高,不看僧面看佛面,不会有人这么做。”
马扩道:“又或者……某甲不愿意看到海棠娘子违背心意嫁给耶律阿撒,便故意向刀鱼巡检揭破了他的真实身份。”
海棠怔了好大一会儿,才摇头叹道:“要是真有那么一位英雄救美的某甲就好了。”
马扩正色道:“娘子不相信有这样的人吗?在马某看来,这倒是最最有可能的动机。某甲告密是为了娘子,但以目下情形推测,某甲的杀人嫌疑最大。他不愿意耶律阿撒被你叔叔找到,毕竟是他向刀鱼巡检告的密,他当然不希望当年之事败露。”
海棠连连摇头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如果是告密者某甲杀人,某甲当在登州。但是除了我和耶律阿撒之外,高药师等二百一十一人都如数离开鼍矶岛,去了高丽。就算告密人就在这二百一十一人中,他现下人也应在高丽才对。”
马扩道:“如果某甲这次也跟在高丽使团中呢?”
海棠呆了一呆,摇头道:“这不可能。高丽馆的那些人我都见过,除了我叔叔外,没什么熟人。”
马扩笑道:“娘子忘了高丽使团是乘坐自家使船来的吗?高丽馆只是住了正、副两位使者及侍从,其他人都留在使船上呢。”
海棠有些发愣,茫然道:“会是这样吗?”
马扩道:“海棠娘子不信吗?走,我会设法证明给你看。”走出几步,转头见海棠脚下不动,奇道:“娘子是不是听到我说那某甲是为了英雄救美才告密,是为了救娘子,娘子便不愿意去抓他?”
海棠忙道:“不是,我只是觉得……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快,太不可思议。”见马扩目光灼灼逼人,只好道:“既然将军如此有把握,咱们这就去捉那某甲吧。”
走出一段,海棠忽然反应过来,问道:“方向反了吧?码头在那边才对。”
马扩应道:“我们先去一趟东海客栈,再去刀鱼寨。”
海棠道:“不是去高丽使船上找某甲吗?”
马扩笑道:“某甲向刀鱼巡检告密之事,只是你我私下的推测,并无实据。就算找到了人,也不能证明当年之事。而当年之事,极可能就是某甲杀死你叔叔的动机。如果能多找几名刀鱼老兵询问,说不定当年有人见到些什么,有了人证,某甲便无从抵赖了。”
海棠这才会意,笑道:“瞧,我之前就说了,我们马将军心机深沉。嗯,说好听点是深谋远虑,心思缜密。”
马扩笑道:“好词坏词都让娘子一人说了。”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东海客栈。刚进大门,便有一名精壮男子迎上前来,躬身行了一礼,报道:“那件事,已经去办了。”
马扩点点头,道:“渔港码头那边,我也已经知会过了,他如果想渡海,或是已经渡了海,都会有消息。”
又想起一事,问道:“东海客栈是最大的客栈,我昨晚来时,听店家说客栈都住满了,你可有留意到奇怪之人?”
那侍从答道:“都挺奇怪的,住客都是携刀带剑,兵刃不离身,咱们的人也是如此。”
宋朝制度禁止民间百姓携带兵器,可而今天下大乱,两位大宋皇帝都做了金人俘虏,民众也是朝不保夕,商旅外出携带兵刃防身,虽有违律法,但也是司空见惯之事。
马扩叹道:“兵荒马乱的,一切都乱套了。”又叮嘱那侍从一番,便自往刀鱼寨而来。
刀鱼寨距离蓬莱阁不远,充分利用了山形水势,形势险要。既是军事重地,自是关防森严,四周围以高高的栅栏,不准人靠近。
到了寨门附近,马扩道:“娘子是女儿身,不便进入军防重地,你就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海棠很不服气,道:“女儿身就不能进军营吗?嗯,也是我自己不争气,我要有赵夫人那样的本领,也不会让男人看女子的笑话。”
马扩忙道:“那是两码事。刀鱼寨是屯兵训练之所,为严肃军纪起见,历来是不准女子进入的。”
海棠这才勉强应了。
马扩来到寨门前,出示自己的河外兵马都元帅府马步军都总管官印。一名兵士却立时认出了他,欣然叫道:“马将军。”
马扩父亲马政担任登州军事长官多年,马扩本人也算是在军营中长大,记得许多将官兵士的名字,当即叫道:“是冯祥吧?”
冯祥喜道:“多年不见,马将军居然还记得小的名字。”
马扩忙道:“遇到熟人正好,我也就不去麻烦你们长官了。你可还记得十年前的那任刀鱼巡检翟天麟?”
冯祥笑道:“当然记得。他不是我们登州水师的人,自以为是京城来的官儿,骄傲得很。兄弟们私下议论,说他下巴都快扬到天上了。”
马扩忙问道:“平海、澄海二军都有哪些人当年跟随翟天麟去了鼍矶岛?我的意思是,现下人还在刀鱼寨的。”
冯祥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道:“老丁,就是丁玉,他那一期去过鼍矶岛。对了,那句‘下巴都快扬到天上了’就是他最先说的。”
马扩忙命冯祥带路来寻丁玉。丁玉是澄海军弩手,正在船上擦拭机弩,见冯祥引人上船,嘟嘟囔囔地道:“你小子今日不是当值吗?跑到船上来做什么?被长官看见,非扣你三个月俸禄不可。”待到马扩叫了一声,这才认出对方,忙扔了弩具,赶过来拜见。
马扩笑道:“都是老熟人了,不必多礼。”
他不愿惊动登州水师长官指挥使,决意快刀斩乱麻,便直截了当地询问了当年戍守鼍矶岛之事。
丁玉道:“不错,那一期轮到小的戍守鼍矶岛,小的刚好在翟巡检的大船上当值。”
马扩又问道:“从鼍矶岛返航的前一天,或是前几天,你可有见到翟天麟跟漂流人说过话?”
丁玉挠头道:“这个没留意。翟巡检和那些漂流人都在陆上军营里。小的是弩手,一直待在船上。”
马扩问道:“那么刀鱼水师返航前一晚,翟巡检大船上可有发生什么奇怪之事?”
丁玉歪着头想了想,挠头道:“没有吧?小的记不大清了。”
马扩试探道:“譬如有水兵抬着布袋上船……”
丁玉道:“啊,有,有这回事。那些水兵是翟巡检的心腹,是他从京城带来的人,他们先后抬了两个大麻袋上船。”
马扩奇道:“两个大麻袋吗?”
丁玉肯定地点了点头,道:“不错,是两个,小的记得很清楚。”
马扩心下大奇,暗道:“莫非除了耶律阿撒之外,翟天麟还私下扣押了一人?但那一行漂流人,明明只有海棠和耶律阿撒两人失踪呀。总不可能是鼍矶岛岛民。”
丁玉又笑道:“马将军是知道的,从来只有兵船往鼍矶岛运送物资,没见过从鼍矶岛上往外运的,所以小的当时就觉得很奇怪,跟同伴私下议论。同伴说,那两大袋子东西一定是翟巡检收的贿赂。”
一旁冯祥当即讥笑道:“傻了吧?鼍矶岛景色是美,可岛民个个穷得要命,哪有钱财去贿赂?再说了,贿赂翟天麟做什么,第二年的刀鱼巡检就不是他了。”
丁玉笑道:“看,没人信吧?其实我也不信贿赂这件事。”
马扩忙问道:“你和同伴可有猜过麻袋里装着什么?”
丁玉笑道:“当然猜过,最后大家异口同声认为是石头,鼍矶岛的彩色石头。”
鼍矶岛虽然距离登州三百里,却是登州所辖海岛中人口最多的一个岛屿。而且岛上遍地奇花异草,春夏花开时节,漫山遍野的黑色大蝴蝶翩翩飞舞于花间,美丽得近乎梦幻,仿若仙境一般。岛上的彩石更是一绝,遍布于海滩之上,或立或卧,或直或曲,不但形态各异,而且五彩斑斓,色则赤橙黄绿青紫黑白俱全,纹则直曲长短粗细皆有,且石头上天然形成了各种图案,仿若水彩画一般,奇异而富有情趣。
料想那翟天麟也为鼍矶岛彩石所迷,临走之时,想带走一些留作纪念,但又怕被登州本地水军嘲笑没见过世面,遂暗中装入麻袋中,半夜才令心腹兵士抬上船。
马扩心道:“其中一个麻袋必是耶律阿撒无疑,或许另一个麻袋中装的才是鼍矶岛彩石。”又向丁玉打听其他同期戍守鼍矶岛的水兵。
丁玉道:“去年一半水师奉命赶去了京师勤王,好像那拨人,只剩小的一个了。”
马扩见问不出什么,便告辞出来。这一趟刀鱼寨之行,并无太大收获,只验证了海棠所言是真。
出来刀鱼寨,却不见了海棠人影,原处只有一名年纪与己相仿的男子。
那男子施然迎上前来,抱拳道:“马扩马将军是吧?在下钟子昂。”
马扩退开一步,手扶刀柄,喝道:“你胆子可真够大。”
钟子昂忙道:“马将军且慢动手,先看看这是什么?”展开手指,掌中所握,正是海棠头上的银簪。
马扩厉声喝道:“海棠人在哪里?你们将她怎么了?”
钟子昂道:“马将军,请借一步说话。”
马扩无可奈何,只得随钟子昂前行。
来到海边一处密林外,钟子昂顿住脚步,道:“海棠娘子安然无恙,马将军无须担心。”
马扩问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钟子昂道:“我等想乘船偷渡去高丽,但似乎马将军已窥破此节。所以我想跟马将军好好谈上一谈,请你高抬贵手。”
马扩心道:“曹笑笑命案已被封锁,这些人只是外地来的偷渡客,绝不可能知悉其事。钟子昂所说的‘窥破’,应该是指我去找过船夫范温。”
当即道:“我若不肯呢,你便要杀了海棠泄愤吗?你们这些人,置国恨家仇于不顾,违法偷渡,不能成事,便要拉上无辜者陪葬,这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吗?”
钟子昂正色道:“正因为是男子汉大丈夫,才要偷渡过海。”
马扩忽快手扬刀出鞘,横在钟子昂颈间,喝道:“叫你同伴出来,一命换一命,拿你换海棠。”
一名二十余岁的男子缓缓从林中走了出来,叫道:“马将军,别来无恙乎?”
马扩定睛一看,竟是曾经同在朝中为臣的曹勋。马扩中武举后被授承节郎,曹勋则是以荫补承信郎,二人均是从九品武官,兼之年纪相仿,很是投契。可惜马扩不久后就被宋廷指派随父马政出使金国,当年汴京一别之后,二位好友竟未再见过面。
一认出曹勋,马扩先立即收了兵器,迎上前问道:“曹兄,你如何会在这里?”
曹勋苦笑道:“这句话,其实该我曹勋问才对。实在想不到,我们二人再见,竟是在这种情势下。”
马扩知道曹勋生父曹组文采出众、占对才敏,生前是宋徽宗宠幸的文臣,曾出使过高丽,待见到曹勋与偷渡客钟子昂混在一起,当即便猜到究竟,却又感到难以相信,问道:“曹兄,你当真甘愿舍弃家国,偷渡去高丽吗?”
曹勋不答,只朗声吟诵道:“未见燕铭勒故山,耳闻殊议骨毛寒。愿君共事烹身语,易取皇家万世安。”
马扩诧异万分,这是他本人早年出使金国时,酬和本国使者赵良嗣所作诗句。
曹勋又道:“北庭败盟誓,饮马淮之沱。烟尘犯江汉,烽火连岷峨。王师因雷动,虎臣亦星罗。灵旗建玉帐,铁马驰雕戈。三军指故国,巨舰凌沧波。一戎遂大定,上天佑无颇。整刷旧俗苦,扫除凉法苛。奸谋尚济诡,既战犹连和。复图称职尔,眇哉浯溪磨。已悉将相力,敢献大风歌。”
长叹一声,道:“这是金人南侵时我作的《大驾亲征》。”
马扩很是不解,问道:“曹兄,你这是……”
曹勋上前深深一揖,道:“多谢马兄救命之恩,全靠马兄朋友薛宇拼死相救,我才能从金人手中逃脱。”
原来之前马扩被金人俘虏后,利用金人不愿杀他的心理,在真定开了一家酒肆。他表面在当地安家落户,实则利用酒肆人来人往的便利条件,暗中联络豪杰人物,预备在合适的时候举旗抗金。太上皇宋徽宗被金人押解北上时路过真定,听说了马扩酒肆之事,还特意派内使张恭前去抚慰马扩。
张恭离开后,马扩悲愤异常,决定组织人手营救宋徽宗。他自己受金人严密监视,为避免打草惊蛇,便将营救一事委托给义士薛宇。不想金人看守严密,薛宇等义士未能成功,还尽数被杀。
这是马扩所了解的结果。但实际情况是,薛宇等人在燕京附近顺利营救出了宋徽宗及近臣曹勋二人。出逃时,宋徽宗自己太过慌乱,摔了一跤,再也爬不起来。此刻追兵渐近,而营救方只剩下薛宇一人,而且在与金人搏杀中受了重伤。宋徽宗料想难以逃脱,遂撕下一只袖子,咬破食指,写下血书交给了曹勋,命他与薛宇速速离去。曹勋遂含泪拜别。金人虽重新抓获了宋徽宗,却仍穷追不舍。最后还是薛宇舍命引开追兵,曹勋才得以逃脱。
马扩很是感叹,道:“我曾听说曹兄从北方逃回,却不知是因薛宇之力。”又问道:“几月前我到扬州拜见圣驾,听说曹兄曾受太上皇血书,可有此事?”
曹勋点头道:“有这回事。太上皇给当今皇帝的血书是:‘可便即真,来救父母。’加上花押,一共九字。”
马扩只觉得血气上冲,脑子一热,骤然醒悟过来,失声道:“你……你们不是要偷渡去高丽,而是要赶去辽东金人老巢营救二圣。”
曹勋摇头道:“不,我们是要偷渡去高丽,再假道高丽进入金境,营救二圣回朝。”又诚恳地邀请道:“马兄,你多次出使金国,熟悉当地情况,我希望你也能加入我们。”
马扩摇头道:“不,不行。我不会去,你们也不能去。”
曹勋本来有足够把握可以说服马扩,闻言很是意外,反问道:“为什么不去?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豪气干云的马兄了吗?”
马扩不答,只道:“抱歉之前误会了各位,将你们当成了偷渡客。想来你们应该有不少人吧?”
钟子昂骄傲地道:“二百人,都是我一手招募的。”
马扩道:“二百人可不少,偷渡的话,得分几批才行,所以你们同时盯上了高丽使船和范温。曹兄大概也是用‘忠义’二字打动了范温,所以他才一改前态,极力替你们隐瞒。”
曹勋点头道:“范温是个好人,可就是太过憨直,而马兄你又太过精明。我一听说马兄找上门询问钟子昂之事,就立即猜到范温会露馅。果不其然,马兄对范温起了疑心不说,还暗中派了人监视。”
马扩忙问道:“你们没有对那人怎么样吧?”
曹勋道:“没有。他是高丽使者的侍从,对吧?事关国体,我们可不敢随意对外国使节一行动手。”
马扩遂道:“先放了海棠再说。”
曹勋点了点头,钟子昂遂走进密林中。不一会儿,便见他拖着海棠出来。海棠双手反缚在背后,口中塞了破布,头发凌乱,颇为狼狈。她一见到马扩,便“呜呜”出声。
钟子昂刚一解开绳索,海棠便自行挖出口中布团,转身扬手打了钟子昂一耳光,喝道:“你们这些强盗,胆大妄为,真真可恶!”
曹勋摇头道:“胆大妄为是真,但我们不是强盗。我们都是忠君爱国的壮士,明明知道此行九死一生,可还是义无反顾。”
海棠闻言大惑不解,狐疑问道:“马将军,他们……”
马扩道:“这些都是死士,意图假道高丽,去金国东京营救二圣回朝。”
海棠“啊”了一声,看看曹勋,又转头看看钟子昂。
曹勋又道:“当然了,我们也做了一些不好的事,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娘子既是赵夫人贴身侍女,想必也是知书达礼,当明白我等苦衷。”
海棠问道:“是你们假扮成强盗,洗劫了马将军岳父柳氏一家吗?”
曹勋不知此事已经泄露,听到海棠当面发问,竟愣在当场,满面愧色,极为难堪。
钟子昂遂插口道:“我们也是没办法。曹郎变卖全部家产所得的钱财,已充作了募资及路费,所剩无几。偏偏对方狮子大开口,非要一笔巨额财物。是我打听到马将军岳父是登州巨富,又隐居于山中,极好下手,所以……”
曹勋摇了摇头,示意钟子昂不必详细解释,道:“马兄,实在抱歉,这件事,是我的错,日后我一定会设法弥补。”
马扩道:“赃物既已追回,那件事就不必提了。”
曹勋讪讪道:“那么……那么……”显然想问马扩是如何追回财物,却又不知对方到底知悉了多少。
马扩直言告道:“高丽使船,你们是决计坐不上了。高丽副使曹笑笑意外被人杀死,贪赃一事,才由此暴露。”
曹勋大吃一惊。钟子昂更是失声道:“怎么会……”
马扩又指着:“这位海棠娘子,不仅是赵夫人的贴身侍女,还是高丽副使曹笑笑的侄女,她跟着我,就是为了追查其叔的命案。”
曹勋问道:“曹副使吗?他怎么会……”
钟子昂问道:“是谁杀了曹副使?是高丽正使金富轼吗?”
海棠接口道:“你这个人好生鲁莽,马将军都说过了,我叔叔是意外被人杀死,是命案。”
她衔恨对方胁持绑架自己,又道:“对了,我还要问你,是不是你杀了我叔叔?”
钟子昂愣了一愣,答道:“怎么会呢,我跟曹副使有过约定……”
曹勋重重咳嗽了一声,道:“好了,既然曹副使人已经过世,就不要再说了。”
马扩心道:“曹勋既然贿赂了曹笑笑,必跟对方保持密切联系。又或者怕曹笑笑中途变卦,暗中派了人监视,也许无意中看见过凶手。”忙问道:“你们这几日可曾留意到曹副使有异常之处?”
钟子昂看了曹勋一眼,摇头道:“没有。”
海棠道:“就算有,你也不会告诉我们,对吧?”
钟子昂居然点头道:“不会。”顿了顿,又解释道:“因为我跟曹副使有过约定。”
海棠忙问道:“什么约定?”
钟子昂道:“绝不透露给外人。”又特意补充道:“约定就是,绝不透露给外人。”
海棠道:“我不是外人啊,我本姓曹,是曹副使的侄女。”
钟子昂一怔。曹勋插口道:“这里说的外人,是指第三人,包括娘子在内。”
马扩遂道:“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吧。曹兄,实话告诉你,范温这边,你也别指望了。我会跟着他的货船去沙门岛,等卸下赵夫人辎重后,便责令他返回登州,不准逗留,更不会准其北上。”
曹勋脸色一沉,道:“我等是冒着生命危险在做这件事,马兄不肯加入,不肯帮忙倒也罢了,为什么要竭力阻挠?”
马扩道:“因为我知道你们不可能办到,只是徒然去送死。”顿了顿,又叹道:“我也曾一时热血,意图营救太上皇,这才将薛宇等人送入虎口。”
忽想到曹勋本已与宋徽宗一道被掳北上,全靠薛宇等义士拼死营救才得以逃脱金人魔掌。忙解释道:“我这话没有别的意思,薛宇等人死得壮烈,最终只救出了曹兄你,曹兄当好好珍惜才是。”
曹勋慨然道:“我舍弃圣上自逃,千辛万苦地回到中原,不是为了珍惜自己,而是因为受太上皇血书,要招募死士,营救二圣回朝。”又一字一句地道:“可便即真,来救父母。”
马扩道:“那幅血书是太上皇写给当今皇帝的,意思是让他即位为皇帝,再设法营救父母。想必曹兄已经向皇帝当面提及招募死士营救,皇帝不准,才有而今偷渡之事。”
顿了顿,又道:“我不是有意为难曹兄,我马某人还相当佩服诸位的胆识及勇气,只不过凡事要量力而行,留下有用之身,方能有所作为。”
海棠忙道:“我插句话,你们想救的二圣,有一位就是太上皇,对吧?不正是那位糊涂的太上皇要与金人联盟吗?太上皇既视金人为盟友,而今他人去了金国,就当是去盟友家做客好了。”
这话极为无礼,就连钟子昂这等天不怕地不怕的豪侠人物也是闻之骇然。
曹勋当即怒道:“你好大胆!是了,你是曹笑笑侄女,当是辽人,一定是辽国潜伏在大宋的奸细了。”
海棠不顾马扩朝自己连使眼色,摇头道:“我不是辽人。”
曹勋道:“是了,你是辽地汉人,那只能说你不是契丹人,你仍是辽人。”
海棠摇头道:“辽人也有好人,太宗朝的高太尉就是辽人。我海棠从没有做过对不起大宋的事。”又道:“倒是你们……不,应该是你钟子昂,不也正受官府通缉吗?我说的官府,可是你们大宋登州官府。你们认为自己是在做了不起的大事。那么假扮强盗抢劫平民呢?贿赂外国使者呢?收买民间船夫呢?这些事,都是你们做的吧?算不算得上光明正大呢?”
曹勋昂然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海棠笑道:“你将精力花在组织义军抗金上,不比救那个糊涂太上皇回来管用吗?等到大宋强大,打败了金人,金人必恭恭敬敬地送二圣回来,以便求和,还用得着你们偷渡出海营救吗?”
曹勋出身名家,本能言善辩,此时竟无言以对,当即沉下了脸。默然半晌,忽上前朝马扩跪下,恳求道:“马兄,你我相交不长,却相知甚深,我素知你有情有义,请你务必伸出援手,帮我这个忙。一想到临别时太上皇泪目涟涟,我便日不能食,夜不能寐,若不有所行动,实愧为臣子。”
马扩忙上前搀扶道:“曹兄快快请起。”
曹勋却将马扩的手推开,道:“马兄若不答应,我便不起来。”
于公于私,马扩都不能答允相助。然他也知道曹勋性子执拗,难以说服,一时之间,大感为难。
海棠忙道:“我有个主意,比你们千方百计地偷渡出海管用。”
曹勋斥道:“这是我们宋人的事,不需要你这个辽人来插嘴。”
海棠笑道:“我叔叔虽是高丽副使,但他原先也是辽人,你们不也一样向他求助吗?”
曹勋道:“那是公平交易,跟求助无关。”
钟子昂却催问道:“娘子快说,什么主意?”
海棠道:“你们知道金人很器重马将军吧?”
钟子昂点了点头,道:“马将军之前加入河北义军,跟金人交战,于阵前被俘,金军统帅斡离不亲自劝降。马将军虽然未降,但却提出种地和开酒肆的要求,斡离不均答应了,还将家眷还给了马将军,这是人尽皆知之事。”
海棠道:“那斡离不是金国皇帝的儿子,对吧?”
曹勋起初恼怒海棠对太上皇宋徽宗不敬,不以其言为意,此刻却留了神,先答道:“斡离不有皇子身份,不过他是前任皇帝阿骨打的次子,现任金国皇帝吴乞买是前任皇帝的弟弟,斡离不的叔叔。”
海棠道:“既然马将军跟金国皇子有如此交情,那你们可以利用这一节。”
曹勋道:“这一节,我也曾想过,只是后来听说斡离不已经病死,才没有立即邀请马将军加入。”
他很惊异海棠小小女子,竟能有此眼光,开始对其刮目相看。
海棠笑道:“但马将军这样的男子,智勇双全,他多次出使金国,应该不止跟斡离不有交情,对不对?”
曹勋道:“是了,听说最初出面向本朝索要马将军家眷的,是西路军统率粘罕,金国皇帝的侄子。”
金人几次南侵,总是分两路南下,斡离不和粘罕为金将中才华出众者,是以分任东、西路大军统率,在中原声名显赫。
海棠笑道:“所以了,你们只需说服马将军加入,然后一行人北上,不是乘船,而是走陆路前往燕京,假意要投降金人。等马将军受到金人重用,你们便可以趁机接近那个被俘虏的糊涂太上皇,救他出来。”
他二人自行对答,也不顾马扩等人就在旁边。曹勋想了一想,居然认为可行,抬头望向马扩。
马扩当即摇了摇头,道:“虽然宋金不两立,金人是本朝大敌,但斡离不、粘罕等人均是诚恳待我,我不会用这种欺骗的手段去救人。”
钟子昂忙道:“马将军之前不是还假意向斡离不屈服吗?”
马扩道:“我没有屈服。我不愿意投降,斡离不不愿意杀我,双方都很为难,我不忍老母在狱中受苦,所以提出种地自活,后来又提出要开酒肆,斡离不都答应了。我确实种过地,后来也开了酒肆卖酒,没有骗他。”
场面一时冷了下来。曹勋依旧跪在地上,坚持不起。他见马扩意志坚定,便转头望向海棠,期盼她能从旁劝说。
海棠却只是哈哈一笑,道:“我刚才开玩笑的,胡说八道,大家都别当真。”转头叫道:“马将军,我们走吧。”
马扩居然应了一声,随海棠走了几步,转头见曹勋仍是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于心不忍,便又折返回来,问道:“曹兄还记得我为何称呼你曹兄,你则称呼我马兄吗?”
曹勋道:“当然记得,你我同年同月生,虽然我略长三日,但三日太短,实在不好意思居马兄之上,所以你我二人均为兄。”
马扩遂道:“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可以答应曹兄,不再插手你这件事,也不会向州府告发,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曹勋颇为惊喜,忙问道:“什么事?马兄请说。”
马扩道:“二百人太多了。若是计划周全,一二十人足矣。你须得精简人手。”
曹勋未及回答,钟子昂先道:“二百人怎么会多?金人一定派了重兵看守太上皇。要是时间来得及,我还想再多招募五六百人呢。”
马扩道:“就算你有一二千人,也根本不足以与金人相抗,硬碰硬的话,定会全军覆没。要做这件事,不一定需要很多人。二百人太引人注目,极容易暴露行迹。就算你们能顺利偷渡过海,到高丽境内也极可能会被扣押。我听闻当今皇帝即位后,曾派杨应诚为使者出使高丽,请高丽出兵相助,营救二圣回朝,高丽断然拒绝。杨应诚又提出假道高丽,也被高丽拒绝,足见高丽当时已有亲金意向。大宋和高丽由此绝交。连当今皇帝都在求助高丽一事上碰了壁,以你个人之力,又能如何?而今高丽已正式臣服于金人,说不定会将你们悉数交给金人处置,如此,你们便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曹勋想了想才道:“马兄分析得有理。”
马扩道:“如果事先谋划得当,将死士分散,组成前哨、先锋、正队、后援、断后五队,每队寥寥几人,既便于隐藏,又各司其职,互相呼应。即便有一两队失手,其余几队仍能进行下去,成功的概率便要大上许多。”
钟子昂本不信人少比人多有利的理论,待听了马扩这番话,也连连点头。
曹勋沉吟半晌,道:“好,就如马兄所言,我会精减人员,挑选出二十名精干人员。”又问道:“马兄保证不干涉这件事吗?”
马扩道:“保证。”
曹勋这才从地上站起来,向马扩身行了一礼,随即朗声吟诵道:“来时长驱五千里,满目胡尘涨天起。胡尘已息辽海空,班师来谒明光宫。汉家天子耀神武,不知战士常辛苦。”
随即抱拳道:“今日一别,怕是再见无期。马兄,你多保重。”
马扩回了一礼,道:“保重。”
两位多年不见的好友遂就此分别。走了一段,再回头时,曹勋、钟子昂身影已没入密林中,马扩一时心潮澎湃,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
海棠却很是不解,问道:“马将军明知道这是白白送死,为什么还要任凭他们这么做?”
马扩道:“曹勋跟我不同,我出身武官世家,我马氏世代都是武将。曹勋名为武官,但那只是荫封官,他本人其实是个文士。他父亲曹组可是汴京有名的大词家,当年极得皇帝……哦,就是当今的太上皇赏识。”
海棠道:“所以马将军才格外钦佩曹勋,对不对?”
马扩叹道:“国破家亡之际,不是人人都有勇气挺身而出。曹勋其实知道此行是去送死,但仍然毫不畏缩,我是真的很佩服。”
海棠道:“就因为太上皇格外优待曹氏父子,曹勋才坚持要这么做吗?”
马扩道:“不独如此,当时曹勋舍弃了太上皇,独自逃走。自古君为臣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这么做,可谓大逆不道。虽是奉了君命,但他必定心中难安,所以宁可为营救太上皇而死,也不愿意苟活下去。”
海棠奇道:“马将军想成全曹勋吗?”
马扩不答,只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切听天由命吧。”
二人正欲赶去渔港码头,去高丽使船上寻找曹笑笑命案的嫌疑人,忽有驿卒赶来,躬身告道:“小的到处找马将军。将军的泰山大人到了,正在驿馆。”
原来马扩岳父柳寻今日到蓬莱城中访友,顺道去了登州府署,询问追捕强盗一事。登州州府当值孔目官已得通判耿于怀叮嘱,忙告知马扩人在登州之事。柳寻极为意外,他与女婿已有数年未见,遂寻来了驿馆。
马扩闻报,一时顾不上命案之事,先与海棠折返回驿馆。翁婿相见,自有一番唏嘘。
马扩先告道:“岳父大人,被强盗抢走的财物,已经找到了。”
柳寻很是意外,道:“竟然找回来了?”似是不相信世上竟有失而复得之事。
马扩点头道:“找回来了,就在我驿馆的临时住处。”
登州通判耿于怀既判定高丽使者曹笑笑所受贿赂是柳氏被抢的财物,便将这些财物如数留在了驿馆马扩房中,等他来日亲自归还岳父。
马扩见岳父闻讯后喜不自胜,遂引他来到自己房间。进来一看,木榻上除了卧具外,空无一物,搁置在榻首的大包袱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