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汴京·杭州(7)
这口气刚刚出完,却又听石越朗声说道:“不过本官也希望诸位信得过石某才好。在下给诸位十天的时间,各位把本县钱粮,受灾情况,恢复生产状况一一如实报来,若有良策,亦可附上,只需不加隐瞒,有什么事情,本官都替大家一一承担了。不过若是有人有所隐瞒,他日被本官知道,那便是祸福有命,还请自求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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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多亏了二叔帮忙。”石越笑着亲自给唐甘南敬上一杯茶,一边温言说道。
唐甘南连忙站起来,忙不迭的说道:“不敢当,不敢当。”一面小眼珠溜溜的打量着石越知州府内的客厅,很宽敞的大厅,陈设得很雅致,完全是苏轼之前的布置,没有改动分毫。十天前当石越差陈良问他要人的时候,他二话不说,便把最好的账房给派了出去,要说普天下最高兴石越来杭州的人,绝对要数唐甘南。
“此次请二叔来,一来叙叙旧,二来是有事想请教二叔。”石越自己回座坐了,笑着望了司马梦求和陈良一眼。
司马梦求笑着点点头,对唐甘南说道:“学士本来想用州县储钱去外路买粮,再以粮食为工钱,招募百姓兴水利,修驿道,恢复生产。托杭州大小官员所送礼金的福,去两准福建路买早熟稻种的队伍已经出发了,但是买粮食的事情,却不免有种种顾虑。一来财力不足,算上运粮路上消耗,回来后也不过杯水车薪;二来以两浙路产粮之区,学士一上任就出境买粮,只怕会有种种议论,也不可不防。唐员外在杭州已久,熟知种种情弊……”
唐甘南听他说完,立时笑道:“其实不必出境买粮。两浙路并非无粮,各地士绅大族,藏粮之多,只怕大宋无出其右者。不过是他们不肯出卖,有些人就是想坐待高价罢了。”
“这个我也有所听闻,二叔可有良策?”
“子明,此事我也没有办法。士绅豪族的势力根脉连结,上可通天,下可入地。他们既然不肯贱卖,谁又有办法让他们卖?除非出他们想要的高价,可那样一来,和往外地买粮,花费上也就相差无几了。”
“哼!”石越把茶杯往桌上一顿,冷笑道,“国家还有‘和买’之律,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个上天入地之法。”所谓“和买”,就是政府以强制性的价格购买百姓的物品。
“万万不可,学士。”司马梦求和陈良几乎是同时出声劝阻。
“有何不可?理在我这里,怕他们何来?还是杭州两浙,有什么了不起的皇亲国戚?”
“学士,天下士绅皆是一家,兔死狐悲,狐伤同类。学士方上任地方,如果强买士绅的粮食,必然让天下人侧目。万一激起大变,悔之无及。如今羽翼未成,就算是得不到士绅的支持,也断不可招致他们的反感。那样做是因小失大。”
“纯父说得不错,学士是为了百姓,百姓还不领情呢。山野草民之是非,便是当地德高望重士绅所讲之是非。和买之令,出自朝廷则可,出自学士则万万不可。”
连唐甘南也说道:“司马先生和陈先生所言不错,此事还当慎重。实在不行,子明还可以往各地钱庄借点钱,明年大熟,就可以还钱了。为这件事并不值得大动干戈。”
石越闻言不禁莞尔,果然无商不奸,唐甘南明知自己断不能赖唐家的钱,这时放心借钱给官府生息,还能卖个人情给自己。他正待说话,抬眼却瞅见一个门房拿着帖子站在外面,便招手说道:“进来吧。”
那门房连忙应了,快步走进客厅,递过帖子,说道:“钱塘尉蔡京求见,说有要事秉报。”
石越皱了皱眉毛,说道:“请他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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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着宋朝低级官员服饰——绿色官袍的蔡京走进客厅,给石越见过礼后,又和司马梦求等人一一见礼完毕,这才侧着身坐在下首宾客之位。
石越打量着蔡京的仪态,见他身高修长,须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一身绿袍并不太新,却是洗得极干净,往那里一坐,倒真是个美男子。虽然明明知道这是个著名的奸臣,心里却也不禁起了几分好感。因见他嘴唇微动,欲言又止,便笑道:“元长此来,必有教我之事。”
蔡京连忙抱拳说道:“不敢。不过下官确有一点想法,想向学士讨教,不知道是否可行。学士名闻天下,能谋善断,下官也好从中有所长进。”
石越明知道这等话不过是乖巧的谀辞,却也颇觉顺耳,笑道:“元长不必谦虚,请说无妨。”
蔡京又抱拳行礼,方说道:“那就恕下官放肆了。”
“那日在九思厅,学士摆亲民宴后,下官大胆揣测,料得如今州县府库银钱,必然所余无几。学士心存爱民之念,上欲报效皇上,下欲体惜元元,既然牧守一方,如今万事,以下官之浅见,必是要从恢复生产开始。惟百姓安居乐业,温饱无虞,方可兴礼义教化。”
石越见他侃侃而谈,所谈尽中心事,不禁点头赞许。
蔡京得到鼓舞,精神更振,继续说道:“而要恢复生产,如今却先有两难,一是钱粮不足,二是境内无粮。下官见识不及学士万分之一,自然知道这种解决之法,学士必然早就胸有成足。不过下官回去后,仔细思索,却也有一得之愚,特不揣冒昧,来向学士请教,不知是否可行……”
石越此时已略知蔡京实非无能之辈,因此也知道他既然敢来陈说,必是有良策,否则自暴其丑,他必不肯为。所谓向自己请教云云,却是不敢居功之意。他正为此事而苦恼,不料立即有人来献策,不免喜出望外,因说道:“元长有何良策,但请说来。若是有用,便是大功一件。”
“下官以为,杭州境内,并非无粮,而是士绅有粮不肯出卖,而要坐沽高价。如若是要买粮,若出境买粮,一来财力不支,二来恐有无知之辈议论,无知者只说学士治理地方无方尚不足道,就怕有居心不良之人,说杭州本是产粮之区,而学士往外路买粮,广蓄粮草,是有非常之心,虽然圣上圣明,却也不可不防。”
他这番话说得众人悚然动容,石越几人,却也没有想到还有这种可能。
“那么依蔡少府[74]之见,是不能出境买粮了?”陈良忍不住问道。
蔡京微微一笑,说道:“不是不能,是不能买得太多,而且事先须向皇上奏明。”
陈良疑道:“若是不多,又济得何事?”
“下官有一策,不仅府库缺钱粮之事可以高枕无忧,连出境买粮一事,也可省了。”
“哦?愿闻其详。”石越对蔡京的观感不禁又有改观,自己和司马梦求、陈良研究了几天没有结果,连唐甘南这样的老狐狸也束手无措,他竟然可以轻易解决?
蔡京站起身来,走到唐甘南面前,笑着问道:“请问唐员外,两浙路的商家认为利润最大的行业,是什么?”
唐甘南略略想了一会儿,说道:“这却不少。出海贸易、棉布、丝绸、瓷器、香料是比较大的。”他却少漏说了一样,正在建设的钟表行,无疑也是利润很大的行业。
“哦?没有了吗?”
“恕我孤陋少闻了。”
“茶、盐,这两样在唐员外眼里,竟然不算是利润最大的行业吗?”蔡京不禁有点奇怪。
唐甘南笑道:“茶、盐一向是官府专卖……”他说到这里,不由一顿,已经是知道蔡京想要做什么了,便是石越、司马梦求、陈良心中也差不多明白。
“不错,茶、盐一向是官府专卖,而行商购买茶、盐也受到严格的控制,若是学士下令,三个月之内,出售今后三年杭州茶场、盐场的茶、盐之全部配额,若想购买者,只能用粮食平价来抵换,单是昌化县紫溪盐场一处,所得粮食,便已相当可观。如此外地行商,自然会乖乖押着粮食入杭换得茶引、盐引,而杭州之士绅,商人,哪里又肯让这个机会被外地人独占?”
唐甘南笑道:“若真是如此,只怕我也想来分一杯羹。”就算他这种豪富巨商,对于茶盐的利润也会垂涎。
“不仅可以如此,学士甚至可以下令,允许百姓用粮食购买三年煮盐权,只需限制盐产量,这样一来,下官敢保证杭州境内,没有一个士绅能不动心。而三年之后,开发好的盐场又可收归官府,此官民两便之事。”
石越此时已是频频额首,心知若行此策,区区赈灾恢复生产的钱粮,决然不在话下。连唐甘南也兴高采烈,如果石越采纳此策,他们唐家就不会稀罕那盐引茶引之配额了,非得竞标开发一个盐场不可。陈良却没有这般高兴,“新开盐场倒勉强还可以请中书三司同意,但卖掉诸盐场、茶场三年配额,这是相当于预支三年的盐税、茶税,如今一次用尽,日后欠缴朝廷的税款如何偿还?别说御史们不会放过,便是三司使也会追问,丁吃卯粮,须三思而行。”
蔡京不料被陈良浇了一盘冷水,不禁有几分没趣,只好拿着眼去偷看石越的神色。却见石越沉吟一会儿,说道:“此亦不可不虑,纯父你的看法呢?”
“学生以为可行。至于盐税、茶税,日后再想办法便是,非常之时,不能事事尽求善美,子柔说出来了,咱们以后记得想办法,便不怕了。”
石越笑道:“我的意思也是如此。日后之盐税、茶税,我自有办法。”一面又向蔡京笑道:“元长果然是干练之材,日后前途无量。本官亦会向皇上推荐。”
“多谢学士栽培。”蔡京得到石越一言,忍不住喜动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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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知道这件事最后的通过,不免还要得到彭简和张商英等人的同意,但是石越以宝文阁直学士的身份,身兼漕司、仓司之职,牧守杭州,虽然在围绕着中书政事堂的竞争中,看起来并不那么顺畅,但是到了地方上,却是十足的威势压人。地方官吏若没有铁硬的后台,谁又敢和石越争短长?
果然不几日之内,不单张商英毫不迟疑的同意,连彭简也爽快的答应副署,他这时哪里敢去得罪石越半句,虽然对石越如此专断独行,心里颇为不快,但是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和自己的乌纱帽过不去,委实没有必要。
让司马梦求看过之后,石越便吩咐侍剑用火漆封好写好的奏章,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天已微亮,几只蜡烛,都快燃到了尽头。司马梦求告了退,回房小憩,石越吩咐完侍剑盖好印信,安排差人送往京师,自己这才起身,走到走廊之中,享受拂晓的清风。
一面向皇帝说明情况,一面在杭州大小州县的照壁中贴满告示,如果一切顺利,那么至少目前的难题可以解决了,接来要思考的问题是什么呢?把这些钱粮用到哪些工程中才是最好呢?水利也是一门学问,沈括远在京师,自己看来只能依赖地方上的人物,也许把那些老农叫来,一起商议一个对策,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而这之后呢?这之后我在杭州又应当做些什么?
石越又沉浸在对未来的思索中……
“大哥。”梓儿轻轻把一面披风搭在石越肩上,一面轻声说道,“外面风大,还是进屋吧。小心感了风寒。”
“妹子,你还没有睡?”石越吃惊地望着妻子。
“我昨晚看这本书,太深奥难懂了,结果睡着了,是方才突然醒来的。”梓儿略带娇羞地掩饰着。
石越用披风把她裹入怀里,接过她手中的那本书,赫然竟是欧几里得的《论音乐》!
“这本书是哪里来的?”石越吃惊地问道,“是阿旺带来的吗?”
“不是,是我哥放在铁琴楼里的。我见阿旺喜欢,就送给她了,她说见到了,可以多少联想到家乡,一面又译成中华文字给我看,你看这里是她译的。”韩梓儿仰起小脸,轻声答道。她眼中能看到石越脸上惊喜、兴奋的神色,她委实是不能明白,一本根本看不懂的小书,为什么会值得石越这么兴奋。
“没错,就是这样!百年翻译运动,我可以翻译,加速交流!”石越兴奋得有点语无伦次,他紧紧抱着韩梓儿,使劲地在她小脸上亲着,一面大声说些韩梓儿根本听不懂的话语。
“我能带来的东西有多少?但是如果我提前把希腊、罗马、阿拉伯的文化引入中国,让他们在中国交流碰撞,中国不乏有智慧之人,这岂不比我在那里写什么‘石学七书’要好得多?!”石越心里早已经沸腾开了!
“妹子,你真是我的福星。”石越又狠狠地亲了梓儿一口,抬起头来,对着东边太阳将升时炫红的天空,高声说道:“这才是最有意义的事情,我要亲手开始中国的百年翻译运动!这件事情一旦开始,历史前进的方向,就会彻底改变。我接下来的使命,就是保护她渡过最脆弱的萌芽状态!”
韩梓儿依偎在石越怀中,如石越那么伟大的理想,实非她所能理解,但是她却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的感受到自己依偎的这个男子那颗心脏跳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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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的早晨,非常的温柔。
曹友闻挤在一面照壁之前,仔细读着官府发布的告示、抄录的朝廷邸报以及《皇宋新义报》,这种地方,一向是大宋各地方的“新闻发布中心”,还有专门的差人和好事者,在旁边大声诵读。曹友闻到了杭州后,本来是想去高丽的,不料父亲突然得了急病,不得己只能在家静养,而一切事务,便交给了曹友闻打理。他并不知道司马梦求和陈良已经入了石越的幕府,只是在白水潭学院养成的习惯,让他每天必然看报纸,并且到照壁这里了解当天的新闻。
“宝文阁直学士礼部郎中权知杭州军州事石谕杭州军民:……”
一道告示跃入曹友闻的眼帘:为了募款赈济灾民,恢复生产,石学士决定预售杭州所辖盐场、茶场三年产盐、产茶,并公开竞标拍卖盐场开发权,只是所有款项,一律要用粮食或者粮八钱二的比例支付。
“石山长果然名不虚传。”曹友闻在心里感叹道。
“公开竞标拍卖却是何物?”旁边一个穿着湖丝袍子的胖子高声问道。
“你不会自己看吗?这下面有解释。”旁边人没好气的说道。
“我……我……”那胖子涨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