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大结局(全15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35章 白水潭之狱(6)

张淳傲声道:“王相公常常讥人不读书,难道石山长《论语正义》王相公也没有读过?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没有说不在其位,不能议其政。观孔子一生,不在其位而议论其政之事,举不胜举。王相公难道连这也不知道?”

王安石哼了一声,厉声说道:“强词夺理!尽是巧言令色之徒。你们若要上书,可去登闻鼓院,可去开封府,来这里做什么?惊了圣驾,其罪不小,速速散去。”

李旭冷笑道:“登闻鼓院大门紧闭,开封府闭门不纳,我们上告无门,只有告这个御状。我们一心为国,并无私心,哪怕什么罪名?”

袁景文也说道:“请王相公接我们万言书,给我们一个答复吧。”说着便把万言书递给王安石。

王安石接过万言书一看,顿觉万念俱灰,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无力感。他一心一意,锐意变革,扪心自问,毫无自私自利之意,完全是为了国家的昌兴,百姓能过上好日子,可是却被这众多的学子视为仇敌。他虽然知道废除免役法和保甲法,并非是学生聚集宣德门前请愿的原因,但在王安石心中,却也以为什么桑充国、什么邓绾,都不过是一个借口,学生们的目的,仍然是针对新法而来的。所以他才更加的失望。没有一个人是不渴望被理解的,特别是有着高尚的目的之时。但是,他却要被数以千计的学子误会、不能理解到这种地步!

王安石惨然变色,连声叹道:“罢,罢。”递给冯京,转身便往宫中走去。冯京和文彦博粗粗一看,也是相顾变色,他们知道这万言书所说若是采纳,等于是逼王安石辞相,二人也不再多说什么,连忙跟着王安石去见皇帝。

赵顼听冯京汇报了出去面见学生的经过,草草看了一遍学生们的请愿书,沉着脸说道:“诸卿,此事当如何处置?”

虽然心中很反感学生们公然挑战政府权威的极端行为,但是赵顼也明白,如果处置不当,史笔无情,他就会被后人讥刺。他顶住层层压力推行新法,锐意求治,就是希望留下万世之美名,否则以帝王之尊,他何须自苦如此?如果将来史书之上,记下他赵顼镇压学生,岂非要和东汉恒灵二帝并列?

王安石叩首道:“陛下,臣为相无能,致有此变,虽自问本心无愧于天地神明,然而却终不能见容于世俗。因为臣的无能,把陛下陷入今天这样的困境,臣实在有负陛下厚望,臣自问也没有能力再处相位上,请陛下允许为臣归老,了此残生。亦可以谢天下。”说到最后,心有所伤,不禁老泪纵横。

一生心血,满腔抱负,竟然要如此收场,情何以堪?

15

但是宣德门前数千热血沸腾的学子,是无法理解王安石心情的。几千人静静的跪在御街上,默默等待皇帝的回答。宣德门前的气氛,也是一种深深的悲情与愤慨。

满脸病容的石越在离学生们几十米的地方下了马车,在侍剑的搀扶下缓缓走向队伍的前列,学生们很快发现了石越,顿时“石山长”、“石山长来了”的声音响成一片。

看不出石越眼里有什么感情,在病容的掩饰下,石越看起来非常的疲惫,在某些人看来,现在可以知道石越“告病”并不是做假,至少不完全是一种政治姿态。

然而看到这几千个与自己年龄相若的学子,石越心里却有一种罪恶感。是自己和潘照临一起商议,定下计策,暗中在酒楼茶馆散布流言,有竟无意引导一些与自己关系亲密的学生在白水潭学院挑拨起学生们本已渐渐平稳的情绪,又买通狱卒放出桑充国被用刑的惨状,把程颢等人在关键时刻调开白水潭……所有的一切,自己都有份。

为了缓解政治上的困境,不惜把这些大宋的菁英玩弄于股掌之中,将他们推向危险的境界——如果皇帝决定镇压,那么自己就会是千古罪人,因为大宋的元气,经此一次,没有五十年无法恢复——石越想起潘照临对自己信誓旦旦的保证:“以皇上的性格,虽然刚毅果敢,但绝非无道之主,断不至于如此的!”但是这种单方面的保证,真的是自己可以如此布置阴谋的原因吗?“为了达到一个最高尚的目的,可以使用最卑鄙的手段。”想不到自己倒真有马基雅维里主义者的潜质,在书房密谋之时,自己可不曾有过半点心软。但是看到这一双双真挚的眼睛,石越却无法做到那么坦然。

但是戏还要继续演下去!

“如果任由他们步步紧逼,那么公子的政治威信会荡然无存,将来的前途,顶多是皇上的一个词臣,一个司马相如,东方朔一流的角色,公子,这样的前途,你能甘心?”

“利用白水潭数千学子的力量,是我们手中能把握的最重要的筹码,只有依靠这个力量,我们才可能和王安石下完这盘棋,但这个力量使用出去,虽然能致邓绾于死地,能重伤王安石,却一样也会严重伤害到我们自己,无论是白水潭还是公子,将来的处境都会变得更加微妙……”

“然而我们没有选择了,两害相权取其轻!”

“为了尽量消除对公子的负面影响,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皇上对公子的信任,同样也是公子能一展胸中抱负的关键因素。”

潘照临的分析,的确有他的道理。况且石越也绝对无法忍受王安石把手伸进白水潭!

也许一切真的是迫不得已!

石越慢慢调整自己的情绪,终于,请愿学生队伍的最前列,已经到了。

宣德门外,静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石越身上。

石越环视十七个学生领袖,其中白水潭占了十二个。石越心里忽然感到一阵骄傲,这毕竟是“学生运动”呀!自己对白水潭士风的培养,并没有白废。

犀利的目光在十七人脸上扫过一遍,石越发现自己能叫得上名字来的,只有张淳、袁景文,还有一个叫吴晟的学生三人而已。白水潭虽然贯彻了自己的一些精神,但在某种意义,却是桑充国的学校,这一点石越也不能不承认。

好半晌,石越厉声说道:“你们这样做,欲置君父于何地?”

袁景文师事石越,顿时不敢做声。张淳却抬起头来,朗声答道:“皇上本是明君,我们这样做,并不会损害皇上的英明。皇上若然纳谏,必能流美名于千古。学生不明白石山长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石越在心里赞了一声好,口中却毫不松软:“那么你们前来,又是想做什么?”

张淳正容说道:“已上万言书,请释桑教授四人之狱、赦免十三同学、罢邓绾、废免役、保甲法。”

石越高声冷笑道:“这是想挟众意胁迫朝廷?你们如此行事,要天下如何看朝廷?要后人如何看今世?”

“我们不过进谏言,伸正义,朝廷能嘉纳,天下之人,当知本朝君明臣贤,后世之人,亦当赞美皇帝与宰相胸怀宽阔,以仁爱治国。”张淳辩才极佳。

“既然已进万言书,为什么还跪在这里?理当速速回校,等待皇上与朝廷的处置,跪在这里不走,又是为何?”石越高声质问,又说道:“大家立即回校,皇上圣明,当自有处置,如果跪在这里非要一个结果,这和胁迫朝廷,又有什么区别?”

石越和张淳的这番对白,数千学子听得清清楚楚,有些人怨愤更甚,以为石越不站在他们一边,心中的悲情意识更浓,反而更加坚定;有些人见自己到崇拜的偶像竟然站在自己的反面,置自己的兄弟桑充国于不顾,难免失望;有些人则心生犹豫,以为石越说得有理。但没有人带头,众人便都不愿意动,没有人希望自己被看成孬种,以后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但是无论是谁,对于这些心中并没有反对朝廷意识的学生们说,石越最后的质问,都是难于回答的。

16

石越正要乘胜追击,李向安却突然出现了,并高声宣旨:“宣石越觐见。”

没奈何的石越只好去见皇帝。他的这一番表现,早有人报给赵顼和诸宰相。

赵顼看着病容憔悴的石越,还没有说话,石越就开始请罪:“臣治校无方,出此大乱,实在无颜见皇上。臣请皇上治臣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