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学术与政治(5)
从这天一入夜,好不容易晴得一天的天气,又开始下雨了,且越下越急,越发让人担心。几天来中书省通宵达旦都有宰相执勤,皇帝一夜三惊,开封府也增加了逻卒,来往的信使不绝于道,石越算是亲身体会了古代对于发大水的感受了,特别是浑州决堤的消息传到京师时,更让人心惊肉跳。
不过颇为讽刺的是,也就是这几天,大宋的官员们才难得的齐心协力起来。
洪水终于还是没有能够冲垮曹村的堤坊,大宋的君臣们都长舒了一口气,但是石越一直到九月份的平静生活,随着这场洪水,亦彻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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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
“宣夏国使者觐见——”
因为西夏国的国力并不能够和大宋长期作战,双方交战,经济来往被切断,吃亏的始终是西夏,所以西夏国长期以来的战略都是以打促谈。用局部战役的胜利,争取谈判桌上的实质性利益。也因此,伴随着熙宁四年春季的大胜,西夏国的使者又一次来到了汴京,“乞求”和平。
“大宋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使者长得很黑,穿着锦袍。石越看过他的资料,知道他的汉名叫李泰臣。
繁琐的礼仪之后,李泰臣很恭敬的递上国书,这个中书省早就看过了,今日不过是一个正式的答复而已。
西夏国的要求,是请宋朝“归还”绥州城,恢复通商,西夏照样对大宋称臣。
皇帝正式回答的诏书很简单,也很不耐烦:“前已降诏,更不令交塞门、安远二砦,绥州亦不给还,今复何议!俟定界毕别进誓表日,颁誓诏,恩赐如旧。”
诏书直接告诉西夏国,绥州不给,少废话。“王安石内阁”的外交策略,是对辽国采守势,对西夏取攻势,刚刚任命王韶主持西北军务,力图进取,西夏想要和谈倒也罢了,但提出领土要求,那是大宋君臣绝能不容忍的。
这个回答李泰臣早就知道,这次正式的诏见,他不过是想做最后的游说。“陛下,臣闻中国是仁者之邦,王丞相素习《老子》,当知惟仁者能以大事小,还请陛下以仁者之心对我小邦。”
王雱冷笑道:“使者知惟仁者能以大事小,可知惟智者能小事大?”话里含着威胁之意。
石越心里暗暗摇头:自己的军队被人家打得大败,怎么威胁人家以小事大?
果然,李泰臣不置可否的一笑,顾左右而它:“陛下,臣这次进贡的物品中,颇有一些奇珍异宝,可否让臣一一给陛下解说,以显示敝邦君臣的诚心?”
众人不知李泰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刻意要求见皇帝,难道是为了来解说贡品的?
赵顼想了想,终不能过分小气,失了大国的风度,便点了点头,道:“那便呈上来吧。”
李泰臣从袖中取出一张礼单,状似恭敬的念道:“敝国夏国王敬呈大宋皇帝贡品:黄金五十斤,白银五十斤,西域美女五十名,千里良驹十匹,宝刀十把……”石越与王雱不约而同的仔细听他念着长长的礼单,一面猜测李泰臣的用意,可直到他念完,二人也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李泰臣念完之后,打量了大宋君臣一眼,缓缓说道:“这些礼品,大宋是天朝上国,大部分都是有的,唯有几样,却是天朝所无,敝国特产。”
赵顼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王安石一眼,他也不知道这些礼品中哪些是大宋没有的。
王安石冷笑道:“我中国诸夏之地,哪有什么没有的东西。倒要请教使者,哪几样东西是我中华没有的?”
李泰臣笑道:“便是那千里良驹和宝刀。”
满殿臣子除了石越和王雱,无不哄堂大笑,石越和王雱却难得的默契,互相对望一眼,心里尽是警惕。
“这等物什,我天朝应有尽有。”
李泰臣故作惊讶的问道:“哦?敝国所献良驹和宝刀,只怕和中土之物不同。”
“有何不同?倒要请教。”
“敝国所献良驹,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带甲作战,锐不可挡,敝国虽小,亦有带甲骑士数万人,人人皆有此良驹,臣在敝国,不曾闻中土有之!敝国所献宝刀,削铁如泥,锋利无匹,敝国虽小,亦有持刀之士数十万,人人皆有此刀,臣在敝国,不曾闻中土有之!·”李泰臣侃侃而谈,形情恭敬,眼里却尽是骄傲与不屑。
这些话背后摆明了是威胁,大宋君臣岂有听不出来的道理。王雱再也按耐不住,冷冷说道:“使者孤陋少闻,谓中国无良马宝驹,真是夜郎自大。”
李泰臣看了王雱一眼,略带调侃的笑道:“这位一定是王丞相公子,年未及冠,就欲抚洮河而有之,志向之大,臣在夏国,早有听闻。不过臣所言,却断非虚辞,宝刀良驹皆在,尽可一试。”
他既有挑战之意,大宋的君臣们也不好示弱,便有御前带刀侍卫取了西夏进贡的宝刀过来,又有人取出一副盔甲,一个使者在侍卫的监督下接过刀,对着盔甲就是一刀,只见刀锋掠过,竟然把盔甲给砍成两半。
顿时,殿中大宋君臣鸦雀无声,李泰臣洋洋得意,那些带刀侍卫哪里肯服气,有人便拨出刀来,照着盔甲也是一刀,把盔甲也砍成了两半。这一刀下来,形势立即逆转,李泰臣目瞪口呆,大宋君臣面有得色。
李泰臣如何能服气,走到那个侍卫面前,问道:“可否借刀一观?”
那侍卫望了皇帝一眼,赵顼心里高兴,笑道:“给他看一下无妨。”侍卫这才把刀递给李泰臣。
李泰臣接来刀来一看,不禁哈哈大笑。
王安石恼他无礼,厉声喝道:“放肆!”
李泰臣轻轻把刀还给侍卫,向皇帝长揖到地,笑道:“臣刚才失态,还请皇上见谅。只是臣有一事不明,这侍卫所配宝刀,是中国所产呢?还是大理进贡?”原来那侍卫的刀,全是从大理进贡来的宝刀。
王雱见李泰臣夸口,他一向长于辩论,当下微微冷笑,道:“使者休要狂妄,我中华仁义之邦,以礼义为先,不比尔等小国,在乎这些奇技淫巧之物。中国兵甲精足与否,足下若想知道,沙场上自会给你答案。回去告诉你家国主,他若真心想臣服,我大宋一如既往对他,若想要绥州城,尽可派兵来取。不必再逞口舌之利。”这番话既是当时大宋的国策,也是王雱一生所持的强硬主张。
李泰臣嘴唇微嚅,还想要说什么,王安石怕他又说出什么沮丧大宋君臣信心的话来,朝赞礼官打了个眼色,匆匆结束了这次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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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见结束之后,皇帝留下石越和王雱谈经论典。石越见赵顼眉角之间,隐有一丝忧色,知道他在为刚才的事情担心,便问道:“陛下可是为刚才之事介怀?”
赵顼叹了气,“范纯仁[32]在朝之时,朕曾问他西北边事如何,他说兵甲粗备,城防粗修,朕问他为什么说是‘粗’,他当时说‘粗者,不精也’,现在想来,言犹在耳。”
王雱听赵顼说到范纯仁,顿生警觉,轻描淡写的说道:“李泰臣也多有夸张,臣于西北兵事亦颇留心,说西兵人人有那种宝刀,绝无可能。这次朝廷派王韶去主持西北兵事,必定成功,陛下不必忧虑。”
自然,说西夏人人有那种宝刀,这种事情石越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但是西夏兵强悍过于宋军,重装骑军铁林军名震天下,也是不争的事实。因道:“陛下,前一段时间曹村大水,若非刘涣当机立断,大事去矣,然而水退之后,刘涣仅能功过相抵,此诚让天下愤不顾身的忠义之士心寒。范纯仁忠直,对西北兵事说的不会是假话。臣不似王元泽这么乐观,臣以为大宋兵制,也需要变一变了。”
王雱轻笑道:“石子明说得不错,中书久欲行置将法,此事真是刻不容缓。”
石越知道王雱天性聪颖,对自己又颇有防范之意,见他将话题顺势引向置将法,也只得暗暗苦笑,道:“置将法确是良法,不过臣以为须中书、枢密商议停当方好。”
赵顼因为改良青苗法推行的三路,政府由大债主变成监督者后,官吏们对付百姓的手段少了许多,朝野非议也大大减少,因此对石越颇为信任。这时便笑道:“正是要二府商议。”
石越迟疑一阵,又说道:“置将法有朝中诸位大臣商议,陛下英明,自可择善而从。臣受陛下知遇之恩,无以为报,想向陛下讨一件差使做。”
赵顼和王雱都是吃了一惊,石越平时不太愿意担任差使,众所周知。这时竟主动讨要差使,赵顼吃惊之后,不由大喜,笑道:“卿想做什么?朕无有不应。”王雱听到这句话,脸色不由一沉。
石越连忙谢恩,笑道:“臣想让陛下给臣一个差使,半年之内可以监管京师官营的冶铁坊和兵器作坊。”
赵顼怔道:“卿有何计较?这似乎有点大材小用。”
王雱虽不知道石越想做什么,却打定主意,绝不让石越如意,也说道:“正是,况且本朝也没有这个体制。”
石越本是想亲自了解当时的冶炼工艺和兵器制造水平,希望有机会做一番改进,但他生性谨慎,不会想当然的以为自己可以随便搞出什么发明来提高当时的工艺水平,所以也不敢许下诺言,怕万一失败,会大大损害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印象。他沉吟一会,想了个借口,道:“陛下方留意边事,做臣子的想为陛下分忧,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臣是想有机会了解一下兵器制造各方面的情弊,将来或能有一得之愚。”
赵顼因答应了他“无所不应”,便笑道:“此事有点麻烦,冶铁归虞部管,军器归三司胄案管,卿就做提举兵铁事吧,中书议过即可领差办事。此事涉及到三司,也需先知会他们。”
王雱连忙说道:“陛下,臣以为提举兵铁事这个名份不太妥当,不若叫‘权判军器冶铁事’。”他说的这个名目有讲究,大大限制了石越的权力。
赵顼想了想,笑道:“这个名目却太小气了,不如叫权提举虞部胄案公事。”
石越连忙谢恩,他知道皇帝其实也是个聪明人,给他这样的身份,可以兼管虞部与胄案,他办起事来,自然更加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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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石越的新任命,在中书省并没有什么阻力,王安石只要别人不和新法为难,他也就不太会去玩政治手腕。况且他也不觉得石越去管隶属工部的虞部和隶属三司盐铁司的胄案会有什么不妥之处,当时人说“宁登瀛,不为卿;宁抱椠,不为监”,这个官职,说白了也不过是一个寺监之职。王安石反倒是欣赏石越找了个这样的差使来做。他哪里知道石越根本没听说过这些口号。
得偿所愿的石越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官营的冶铁坊和兵器坊,不过一心一意想让历史大吃一惊的石越,却被历史给惊呆了。日产一吨铁的高炉,以及当时最先进的灌钢法,给想要改进大宋钢铁工艺的石越泼了一头冷水;而管军器制造的胄案更让他吃惊,“广备攻城作坊”属下,有专门制造火药、猛火油的作坊,而其技术更是严格保密,连自己要求阅读,都要经过层层手续审批。激动不已的石越连忙去看火器成品,发现除了火箭之外,还有毒药火球、火炮,甚至还有叫做“霹雳炮”东西——和手雷差不太多。胄案的官吏都知道新来的上司是皇帝的宠臣,自是尽力巴结。见石越对火器充满兴趣,于是一个个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深恐这位石提举不知道他们各个作坊在火药制造方面的成绩。
石越看看这个,拿拿那个,突然看到一件奇怪的东西:一把长枪上,绑着一个纸筒。他拿起来打量,怎么想也想不出来这是什么东西,于是疑惑的望着一个官吏。陪同的官吏连忙说道:“提举,此物叫做火枪。”
“火枪?”石越吃惊的反问道,声音大得将众人都吓了一跳。火枪是这样的吗?他还真不知道世界上第一把火枪,居然只是一把长枪上绑一个竹筒。
看到石越充满疑问的眼神,作坊的官吏们连忙解释:“作战之时,点燃纸筒,就可以喷出火,烧伤敌军。然后士兵依然可以用这把长枪作战。”
“还真是有创意!”石越心道:“不过我能告诉你们更有创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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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照临不动声色的听完石越对这些火器的描叙,不以为然的说道:“公子,战争的胜负不是由兵器决定的。”
对于至理明言,石越从不反驳,不过他也有他的看法:“武器好一点总比武器差一点强。”
潘照临又泼来一盘足以浇灭石越第一天上任全部兴致的冷水,“打仗其实就是花钱。火药兵器价格不低,作用有限,毫无意义。大宋没有能力大规模生产火药兵器,也没有钱大规模装备火药兵器。况且,我没有听说过依靠火药兵器就可以取胜的事例。”
石越的心顿时沉了下去,打仗就是花钱,这是真理。特别在古代,想要以战养战,几乎不可能。他搓着手在花园里走来走去,拧紧了眉头。
侍剑见他这样,笑道:“公子,不用太担心了。难不成非得要用火器才能打胜仗吗?”
“小孩子家懂什么?”石越朝他挥了挥手,侍剑嘟着嘴站到一边不敢作声。
潘照临也不知道石越为什么这么重视火器,又说道:“打仗重要的是将领的谋略,和士兵平时的训练,本朝的兵甲,无论较之夏国还是契丹,并不逊色。”他对于辽国,始终不太愿意直呼国号。
“关键是我们没有骑兵,养不起骑兵!”石越皱着眉头说道。
“火器能对抗骑兵?”潘照临感到不可思议,当时的火器,还只是战场上的辅助兵器。
“现在当然不行,不过我可以改良。”石越吱吱唔唔的说道。
潘照临几乎感到有点不可思议,把火器改良就可以用来对付骑兵?他不禁来了兴趣,“请问公子,该如何改良法?”
“这……”石越被问住了,他可不懂枪械设计。
石越又在冶铁坊和制造军器的东、西作坊呆了一个月,几乎什么事都没有做。除了亲自看着工人们开工,就是和官吏、工人们聊天。一个月的时间里,石越差不多和几百个人说过话。对于他拿着大好前程去这些地方无所事事,冯京颇有点不满,特意写信劝石越。然而石越只是一笑了之。
十月下旬的时候,几乎接近从白水潭消失的石越突然出现在桑充国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