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终南捷径(7)
以石越的本意,其实从来没有在乎诸如水泥、红砖这样的东西。之前棉纺、印刷,以及几部著作的发行,那都是他有意为之,他也相信这些东西是他扭转时代之轮所必需的助力,凭借着他对历史的了解,自然明白棉纱业是英国工业革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而印刷业,无人不知道“谷登堡星系”是一个时代的开始;几部著作的发行,不仅仅是为自己博得一个地位,也是为了慢慢的影响人们的思想——这些都是他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而有意为之的东西。但是水泥、红砖能改变什么,石越却是连想都没有想过——只不过当他亲眼看到自己“发明”的东西能够派上用场的时候,心里那种成就感,和写成一部书之后的感觉,却并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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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三年九月,整个人沉浸在一种“终于建好了”的喜悦中的石越,高兴的和白水潭的村民们一起庆祝着,他到这个时候才告诉苏轼、王安礼、曾布等人,他打算在白水潭办书院,本月就要开始招生,希望他们到时候能来书院讲学,并请他们推荐一些知名的学者。
石越并不知道,在白水潭筹办书院的两个月里,汴京朝廷内的新党旧党之争更加激烈了,司马光希望能够尽最后的努力劝说王安石谨慎行事推行新法,然而却被王安石大义凛然的驳回。他在经筵[19]上给年轻的皇帝读他正在写的《资治通鉴》时,借题发挥,指着和尚骂秃驴,直说吕惠卿是巧言令色以惑国君的奸诈小人,把吕惠卿气得在心里头咬牙切齿。
与司马光冰炭不相容的吕惠卿屡次在皇帝和王安石面前借机挑拨,想除掉司马光,报一箭之仇;而司马光却毫不动摇的继续请求皇帝罢均输、青苗、助役三法,由此终于重重得罪了新党。本来因为司马光名声很大,连辽国人也知道他的名声,所以皇帝一直能够优容于他,但他屡次进谏,终于让求治心切的赵顼认定了他是新法最大的绊脚石,是王安石所说的“异党之赤帜”,也就是反对党的旗帜。而差不多同时,司马光也终于认定自己和执政大臣道不同不相为谋,皇帝已经不可能接纳自己的主张,便决心离开朝廷,于是主动向皇帝请求出外[20],而此时正逢宋夏战事重燃,五月份双方在庆州一带交战,八月西夏更是全国动员,合兵三十万之众进攻环庆,虽未占到大便宜,但宋朝却也不敢等闲视之,新任参知政事韩绛刚刚被任命为陕西宣抚使,前去主持大局,新党遂趁机托言司马光是当世名臣,闻名于辽夏,建议让司马光出知永兴军——亦即是陕西,协助韩绛一道应付西北局面。这亦是一石双鸟之计,一则国难当头,司马光无法推脱,正好借机将司马光赶出权力中心;一则司马光到底不过是一介文臣,并不知兵,到了陕西,正好给人看笑话。
与司马光同样遭遇到大麻烦的是苏轼,有人突然污告他贩卖私盐!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明显就是一种政治陷害,而阴谋的主角,正是新党。当苏轼穷困之时,三朝元老韩琦赠银三百两给苏轼,他也没有接受,此时居然被指控走私食盐、苏木求利,简直让人哭笑不得。而他不接受韩琦的赠银,也被说成是沽名钓誉之举。皇帝赵顼甚至当着司马光的面说:“苏轼不是好人。”
遇到这种百口莫辩的事情,苏轼也只能束手无策。他到底不过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官吏,虽然略有文名,却比不上司马光声名远播,这时的苏轼也只好心灰意懒,听天由命,偶尔写点诗文发发牢骚。
毫不知情的石越把自己的门帖递给苏府的管家时,才发现苏家上上下下,眉间都带着愁容。
石越和苏轼交情已是不浅,见了苏轼之后,便直问缘由,苏轼把前因后果略略一说,因为怕让石越更加不愿入仕,反而强笑着安慰石越道:“我不过庸人自扰而已,便是君实[21],也未必有事,王驸马和我说,已有人找太皇太后和太后说去了,皇上不过一时受人蒙弊,子明切不可因此而灰心,失了上进之意。当此之时,忠臣义士,更应当挺身而出。”他口中的王驸马,是宋代著名画家王诜,和苏轼私交甚好。
石越暗暗叹道:“果然走到了这一步,哎……”一时嘴快,竟然脱口说道:“司马光权知永兴军,不久罢判西京御史台,改不了的命运。”
苏轼瞪大眼睛望着石越,奇道:“君实判西京御史台?”
石越自知失言,连忙掩饰道:“旁门左道,子瞻兄幸勿外泄。”
苏轼受佛教影响甚深,对这些事情一直半信半疑,此时心里对自己的前途忐忑不安,便想求一个安慰,他又素信石越之才学,断非江湖术士可比,便笑道:“子明有这种异能,可否为愚兄卜上一卦?”
石越暗暗叫苦,苏轼的命运他自然是知道的,但是自己做了这许多的事情,谁知道历史有没有改变?只得干笑几声,道:“智者不必知命,尽人事而已。孔门弟子,不宜信奇门之说。”
苏轼见他如此说,倒也不以为意,纵声笑道:“正是,正当如此。倒是愚兄俗气了……”
二人又说起石越这两个月筹办白水潭书院等等事谊,苏轼正容说道:“讲学于山野,为国家育才,也是正道,此孔子当年所为。然而国家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子明之才,在庙堂而不在江湖,君当三思之。”
石越连忙欠身笑道:“小弟谨记了。”
从苏府告辞后,石越也不回家,叫了马车直奔碧月轩楚云儿那里,细细思考下一步的对策。
楚云儿见他满怀心事,也不敢打扰,只在旁边静静的相陪。
石越拿了几根筷子,并排摆在桌子上,那是朝廷中欣赏自己的有份量的大臣——司马光,罢职了;苏轼,朝不保夕;欧阳修,早就到地方去了;陈襄,也被罢了……想来旧党中的其他人,此时也一个个不免兔死狐悲,心萌退意吧?真正能在皇帝面前给自己说话,倒只有王安礼和曾布了。
“没办法,人算不如天算,学院的事情只能靠后一点了。”石越暗暗叹了口气。迟早是要入仕的,难不成在白水潭讲学就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转轮吗?没有一定的权力,或者说不能有效影响到权力决策层,靠一点一滴的积累,不知道要花上几百年的时间,自己并没有这种耐心。
“楚姑娘,给我唱《离骚》——我要听那一句,亦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石越停止了计算,对楚云儿笑道。
楚云儿听到石越和自己说话,本来也颇为高兴,可突然听到这两句不太吉利的话,脸不知怎的,吓得煞白,好一会才轻声说道:“石公子,这《离骚》太不吉利了。换一曲柳三变的《定风波》吧?”
“也罢,也罢。”石越无可无不可的笑道。“本想来点悲壮慷慨的给自己壮壮行……”
“壮行?石公子要远行吗?”楚云儿不解的问道。
石越爽声笑道:“不错,正是要远行。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之路,亦不知何处是个尽头……”却听楚云儿早已漫声唱开:“……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
“悔当初,不把雕鞍锁……”石越亦跟着轻声哼道,心里却暗暗问道:“我能把雕鞍锁吗?我能把雕鞍锁吗?那长安道上,可再没有回头客……”
人也跟着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