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天使湖（五）
高中生涯很快开始，那三个月的假期放佛一眨眼就跑了一样，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回味的余地。
小时候柳丁也进过城市里，每一次那里面的彩灯与装饰都让他目眩神迷，他曾经一直渴望城市，渴望有钱人的生活，等真正走进城市时，才发那生活并不属于自己。
爷爷奶奶腿脚不便，所以柳丁一个人拖着厚重的行李走在校园里，到达分配的寝室时，已经精疲力尽。
别的孩子都有父母一路陪伴，甚至七大姑八大姨也来凑凑热闹，生怕受了什么委屈，柳丁孤身一人，收拾好一切，就出门去了食堂，他已经饿得不行了。
柳丁考到了一个中等层次的班级里，现代一些教育者们把学生分层，美其名曰因材施教。
柳丁并不喜欢这种按成绩来分班的做法，但他自己都是自身难保，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又怎么敢对城市里的教育方式指手画脚呢。
作为初中母校唯一一个考进这高中的人，柳丁在这里一个认识的朋友也没有。
因为和那些人并不相识，加上本身性格内向，他干脆沉默寡言起来，可沉默寡言以后，他更加没有朋友。
不同地区与不同个体的差距已经到了肉眼可见的程度，很多同学的新奇物件儿，柳丁别说见了，根本听都没听过，有的人一双鞋子比柳丁一个月的生活费还贵，这让他不禁疑惑，反正都是拿来穿的，踩在脚下的，怎么会还有人当成宝贝了。
食堂的饭菜很不错，对于出身贫寒的柳丁来说，那每一道菜都合乎他的口味，他也从来不和别的同学一样抱怨，说什么食堂的菜太难吃了，想要回家，对他来说，回去了，可能还吃不到这样的菜了。
虽然好吃，但也很贵，柳丁每一顿都只是点一荤一素，偶尔有些闲钱了，就吃一顿两荤，那便算得上奢侈一把了。
不过，还有时候，柳丁把钱用光了，最后的时间段里，就只能买些便宜的饼干充饥，就这么坚持个一两天。
因为同学大多不熟，也没有人愿意关注柳丁的境遇，寝室里的室友也和他不对付，各种三观相去甚远。
在他看来，自己的室友实在是纨绔子弟，就是什么都不学的阿光也比他们要好。
说起阿光，柳丁也不知道阿光现在过得如何，说是去打工，想必很辛苦，毕竟没有文化，多半只能做苦力。
后来，柳丁才知道有个室友完全不是靠着自己的能力进入这所学校，虽然成绩根本不达标，可总有些其他办法。
柳丁的生活虽然孤独，但他自己也就想这么与世无争过下去了，可很快，偏偏又有人要来找他麻烦。
柳丁常常听到有些人在背后非议自己，室友们也跟着那纨绔子弟一起孤立疏远他，有时候甚至无缘无故便想要欺负柳丁。
有一次，对方出言实在不堪入耳，柳丁迫不得已回了一句，却反而被质问，甚至让他道歉。
柳丁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如果要道歉，那也应该是对方先道歉才对。
脾气一上来，柳丁再也忍不了了，奈何双拳终究难敌四手，此刻也不再有阿光这些朋友，柳丁输得很惨。
不想给爷爷奶奶添乱，柳丁也没有把事情告诉老师，他一直在忍气吞声，一个人经历得越多，就会学会闭嘴，有时候是遗世独立，有时候则是迫不得已。
他曾经以为考上了高中，一切就都将朝着好的方向改变，从来没有想过，他所以为的，仅仅是他所以为的，人与人的差别，如同天使和恶魔。
不久后，柳丁从班主任那里得知，爷爷病重了。等到柳丁匆匆赶回家里时，一切都晚了。
他又失去了一个亲人，灵堂前，想到学校里的遭遇，想到已经离去的朋友，想到父亲的死亡，想到丑恶的亲戚，想到爷爷的离世，想到这贫瘠之地再无出头之日，想到这像开玩笑一般的命运，柳丁痛哭出声来。
他已经快要失去了所能失去的一切，上天却并没有让他得到些什么，他不知道是这世界不怜悯弱者，还是时机不到。
回到学校后，柳丁带着忧伤继续形单影只的生活，没有人理解他的哀伤和无助，所有人都只在意自己的生活。
有的人攀比，有的人炫耀，有的人浅薄，有的人逐利，有的人不作为，有的人装傻子，有的人趋炎附势，有的人与世无争，但他们偏偏都不懂得，那种后知后觉的深刻悲伤。
柳丁努力学习，考取了全市最好的高中，受到村里人的夸赞，说这孩子以后会有出息，可真当柳丁去感受过那些以后，才发现，什么所谓最好，什么所谓优异，其实屁都不是。
柳丁已经彻底和那些随波逐流的家伙们成了陌路人，他们都选择投靠强大的一方，更没有人来帮助柳丁。
在柳丁看来，他们嚣张跋扈，没有同情心，拿他人的软弱和善良当自己的养分，他们不是坏人，毕竟他们似乎不配为人。
寒假里，几个伙伴又聚集到天使湖畔，只是如今，它即将要干涸，水面上浮着垃圾。
他不知道为何有些人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许那里面是有什么可以得到的东西，让那些人即使做正义的事，也觉得不好意思了。
原本的坎子村四大天王现在只剩下了三个，柳丁这才发现阿光不在了。
他以为阿光今年会在外地过年，可当安子告诉他后，柳丁依然不敢相信，阿光已经死在异乡两个多月了。
听到消息的柳丁呆滞在原地，他根本不敢相信那是真的，阿光是和他一样年纪的朋友，怎么又会客死他乡呢。
三个人一起看着湖面，眼泪落了许久，晚上都到柳丁家里喝了酒。
柳丁还是学生，可江涛和安子已经是社会人士了，三个人各自讲了讲近来的情况，柳丁也只说在学校里过得很好。
他其实也想找朋友们诉说一下，可是当他听安子和江涛讲十分羡慕他能继续读书时，原本的话语便都咽了回去，他也学会了成年人的言不由衷。
到了高二，几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唯一有所改变的，就是柳丁在班里也有一些能说话的人了，毕竟那么久的时间里，再不起眼，也会慢慢熟络起来。
柳丁的生活很平淡，心中倒也慢慢平静下来，虽然整个人似乎都被忧郁笼罩了，但他每个月的月假都会回家看望奶奶。
一次月假里，正好赶上了江涛回家结婚，一个朋友一辈子的人生大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新娘是江涛以前的女朋友，柳丁只是希望，他们不要有什么遗憾。
某天晚自习上，他看着书，写着作业，却又忽然想到了从前，眼泪好几次想要出来，都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
书上写满了真理，可又有几个人愿意学以致用呢，不对那些嗤之以鼻都算是良心了。
阿光死在了外地，江涛结婚了，安子也去打工，小薇不知所踪，只有风花去了另外的高中，现在也很少联系。
他曾经学过，先成功的人帮助还没有成功的人，现在他又学了，知识并未改变，某种意义上，理论完全可行，事实就果真如此吗？
知道的越多，就越会对不如意的现状产生怨念，柳丁想了许久了，对这一切，他都觉得无所谓了。
一个人，连自己的事情都没办好，又怎么敢和儿时幻想的那样，渴望改变世界呢。
高三上期的寒假，学校只放了七天，在这七天里，柳丁又去了天使湖一趟，今年它的水并未比往年干涸，但湖面已经完全浮满了藻类。春夏雨水足，天使湖还能换换水，秋冬季的时候，河流也一起在污染中腐化。
柳丁觉得，天使湖就快死了，它已经无法呼吸。
班主任说高考是决定人生命运的考试，从这以后，每个人的人生轨迹就将彻底分道扬镳。
起初，柳丁觉得这实在扯淡，他觉得怎么会这么可笑呢，一次考试决定人的一生。可后来他忽然明白，这话绝不是危言耸听。
毕竟阿光走了，不同的道路已经造就了不同的命运，这血淋淋的例子不在别处，就在自己眼前。
即使认为那不合理，可偏偏就只能屈从于这样的命，即使他不喜欢，可那独桥又的确是对其最有利的一种方式。
柳丁站在湖边，暗暗发了誓，他一定要考上大学，要替阿光他们看看他们所看不到的世界，要让爷爷和父亲的期许得到实现，要让奶奶为自己骄傲，要让自己所有的心酸难言，有一个好的结局。
最后的冲刺里，柳丁抛下了所有的事，全力备战，他不想让任何人失望，也不想让自己失望。
那些自甘堕落的人整日发着牢骚，那些嫉妒他人的人总是念念有词，唯有柳丁，彻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不相信命运，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高考成绩出来后，柳丁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还是落榜了，一切的努力似乎像个荒诞的玩笑。
旁人不可能体会到他所受到的打击，更不可能明白他心中的忧伤。
童话故事只存在于想象里，为什么只存在于想象呢，因为现实世界里根本就他娘的没有。
柳丁这么一想，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天才，是啊，这就是现实，这就是真实。
夏天的大雨中，河流暴涨，天使湖也跟着积满了水，柳丁一个人走到湖边，脑子中起了什么念头。
他真想纵身一跃，就这么跳进去，然后一切痛苦就会终结。
柳丁正在思考着，脑海里所有的画面扑面而来，可就在他顾着回想自己的过往曾经之时，他分明看见天使湖的水暴涨起来。
随后，一条大鱼从湖面跃出，它一口把柳丁吃进肚中，带着他沉入了湖底。
后来，一阵光华闪过，天使湖恢复如常，没有污染，没有悲伤，没有那些不堪与心酸，没有那条大鱼，也没有柳丁自己。
柳丁死了，死在天使湖里。
村人们没找到尸体，但还是把他埋了，还做了道场，他唯一剩下的奶奶，也在不久后病死。
从那以后，天使湖多了一些可怖的传说，把那彻骨的悲伤竟也掩盖住了……
……
柳丁做了一个长梦，他梦见自己死了。
他亲眼看着自己跳入了湖中，然后再也没有出来。
当他纵身跳入湖里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的痛苦和不甘，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会去死。
他走到天使湖边，看着那已经干涸的湖，心想这怎么可能淹死人呢，可他又的的确确看不到刚才跳进里面的自己去了哪里。
于是，鬼使神差的，他自己也跳了进去，即将落入胡中的瞬间，他又看见了另一个自己正看着他跌入湖里。
……
天使湖有鱼吗，那自然是没有的，污染这么重，别说鱼了，狗见了都摇头。
天使湖里没有鱼，没有虾，更没有天使，只有一具失去全部希望的死尸，已经泡得浮肿了，还吓到了过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