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希望的世界 七
认识不过几天，文希整日与林望混在一起。毕竟现在，那些还算熟络的魂灵里，唯一与她年纪大致相仿的，也就只有林望了。
林望这些时日根本无事可做，没有人要求鬼魂有什么工作，他倒也跟着文希四处折腾。
生前或许受到拘束，死后却能尽情享受自由。只是，林望时常在想，这样的自由，是真正的自由吗。
隔绝于世，无人分享的东西，也许得到了，也只能尝到那浅薄的甜头，孤独受用。
说到底，人们向来生于桎梏，也死于桎梏，朦胧的天地时空，总有一层薄薄透明无法触碰的膜，把一切包裹。
周末的城市很是喧嚣，阳光普照，带来温暖，风不紧不慢，吹人心弦。
这样的时日里，有人还在工作赚钱，有人悄悄偷得几分清闲，世人好像都与他人无关，偏偏万事万物，藕断丝连。
城市中心的路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在世界法则下，从时间的此端去往彼端。
文希和林望夹杂在人堆里，虽然没有生者能够看见他们，但他们放佛也是尘世间的一员。
一眼看去，欢欣愉快的表情挂在文希脸上，似乎对这随意的漂流游玩颇感满意，只有林望，一如往常。
远远望见那巨大的摩天轮，地上匍匐着众生，来来去去。
走向游乐园的路上，无数家长领着各自的孩子，要陪伴他们渡过一个美好的周末。
前方什么地方早就排起长龙，遵守规则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前进。
文希不管不顾，径直穿过所有的人，迫不及待就要进入那乐园，回望一眼，林望还落在后面。
接连不断的汽车鸣笛传来，四下行走的，人声鼎沸，你一言，我一语，大多诉说着快乐。
人群里，文希看着林望，停在原地等他，林望注意了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便赶忙上前。
只是，他仍旧走得很慢，走在格格不入的环境里，尽管那环境丝毫不会理睬他。
他想起了许多往事，想到自己也曾拥有过许多快乐，只是造化弄人，世界终究不是自己希望的样子，死去以后，那些快乐并没有忘记，那些苦恼也没有忘记。
几个小孩穿过他的身体，一阵微弱的风袭来，世界安然无恙，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拉住了他……
游乐园里很热闹，吃的，喝的，玩的，笑着的，奔跑的，哭闹的，各式各样的场所和表情，把这一方天地填得满满当当。
不用买票的文希已经拉着林末坐到了摩天轮里，从这里俯瞰，好像距离越远，许多东西便越微不足道。
“我说，你一大男人怎么还扭扭捏捏、婆婆妈妈的”，文希带着嘲弄的表情，看着坐在对面的林望。
林望笑了笑：“是你太心急了”
“拜托，坐这个超赞的好嘛”，文希鄙夷道。
“或许吧，的确能让人看到不一样的风景，高处往下，芸芸众生，就好像蚂蚁一样攒动”，林望看了看窗外。
“嗯……有道理，但是真没劲”，文希一手托着下巴，死死盯住林望。
林望察觉到她的行为，看了看她，又并未与她对视多久，轻轻把视线移开。
“你这家伙怎么感觉有些死板……”，文希见状言，“死都死了，还管那么多干嘛”
这话说得林望略微发笑，可是，她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
“也对，死都死了，的确不用管那么多”，林望同意了她。
“这才像样嘛，今天我要把所有的项目体验一遍”，文希豪气地道。
“你又不是小孩子”，林望直言。
“少废话，你也一起来”，文希俏皮地笑笑：“超脱过去，向着未来出发……”
……
黄昏日暮之时，一些较亮的星星已经开始上班，月儿也不甘落后，只等太阳彻底沉没，世间便是它的清辉。
他们已经转了大半个城市，作为鬼魂，不受脚力的限制，甚至可以比汽车还快。
陪着文希玩了一天的林望，此刻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这个乐天的女孩，的确让林望的某些看法有所改变。
他真不知道，这女孩源源不断的活力从何而来，就算化作魂魄，依然乐此不疲。
霓虹慢慢爬上了墙壁或高楼，五彩缤纷的灯又一次照亮城市。
某处小吃街里，偶尔传来巷子外的喇叭声，各色的摊位前，人们摩肩接踵，四处逛寻。
文希拉着林望，站在灯火阑珊处，四下吵吵嚷嚷，市井与人流，却更让她心安。
那时候，林望突然觉得这女孩涌现了一丝失落，或许她想活着，才会跑到这些地方来，沾沾人气。
混迹于活着的生灵中间，假装自己还活着，在戏外的人，想要进到戏里去。
只是，林望明白，人生这出戏，比想象的要更难唱，很多人还未唱完，便仓促落幕。
天边偶然的一颗流星划过，看见的人，悄悄许愿，没看见的人，也并未有什么遗憾。
“真不错啊，真想亲自逛一逛，买买那些好吃的”，文希感慨道。
“你现在就在这里”，察觉到文希语气中的些许落寞，林望率先向前走去，“一起逛逛吧……”，他知道文希想要的，并非这样。
“切，行”，文希不屑地言，脚步还是跟在林望后面。
经过一个又一个的行人，文希小心翼翼不和他们接触，把自己算作活生生的人。
林望看着她这举动，眼中不知在想什么，停顿一会儿后，他开始模仿起了她。
灯火辉映，人来人往，他们在这市井喧嚣之地，尽情赏玩。
两个或许孤独的魂，互相分享并倾听对方的快乐，从那日暮时分，一直到月明星稀。
良久，城市开始要静默下来，原本数不尽的人们，已经消逝了大半，繁盛过后，迎来渐渐扩大的落寞和冷清。
走在路上，望了望天上的月儿，文希伸了伸懒腰：“今天真开心，谢谢你”
“我不过是跟你一起罢了”，林望直言。
“以前都是我自己来的”，文希说。
“是吗……”，林望突然明白，很多时候，人们并不为做某件事而开心，只是因为有和自己一起的人而开心，“要再到处跑的话，可以拉我一起”
“看我心情吧”，文希眨了眨眼，扭过头，假装思考。
……
又过去许久，夜已深了，在绝大部分的人都进入梦乡之时，城市原本辉煌的灯火也会消失大半。
在一处虽有昏黄灯光却也照不进的幽暗巷子里，几个男人正在侵犯一个醉酒的女孩。
熬到半夜终于收摊的小贩，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步一步往家而去。
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们，随便找个能躺的地方，忍着空荡荡的肚子，打算睡醒后继续乞讨。
为了讨些极少的薪资，还有许多人靠卖劳力，奋斗在这静谧时光里。
不当的交易正在地下进行，渴望金钱的人将良知卖给魔鬼。
无数幽深黑暗的人心，在夜幕的掩护下，开始发出漆黑的光。
除此以外，没有人知道，这普普通通的一个夜里，到底还有多少个失眠的人。
肮脏的东西从未消散，可不管多么卑微下贱，许多人都是拼尽全力地活着。
林望和文希见证了白日里的欢乐，也顺便看完了夜幕下的不堪和罪恶。光影本就密不可分，只是，多数时候，黑暗象征堕落。
和自己死前一样，看到这样的世界，林望是感到失望的，这和儿时的梦想，实在相去甚远。
在夜风吹袭的矮楼上，林望觉得有些不寒而栗：“人性的劣根，大都如此，没有人是完全的好人，让人失望的东西，也会因此在社会上永远存在”
“我认同你，而且相信这是自然规则，不过……”，文希接话说，“人类能够存在，并非只拥有失望”
“我明白，但深入去看，就会发现，金字塔型的社会结构，无法带来真正的公平，不公会一直撕咬贫苦弱者的灵魂，直到他们被吸干，然后诞生新的底层，开始新一轮剥削”，林望说着自己的看法。
“死了也能玩得挺开心的，人就这么一生，做好自己就行，何必管那么多呢”，文希说着，若是细看，就会发现她的眉宇间，带着少许遗憾。
“是啊，做好自己就行，可是又谈何容易呢，只要活着，身不由己的事，每分每秒都在发生”，林末叹息。
“我看你就是自己过得不如人意，才这么悲观，要是可以，我还想活着呢”，文希反驳说，“这么久了，我也想真正感受那种生活，也想有家人朋友，什么都记不得的我都还充满期待，你这家伙还……”
“你知道吗，变成这样以后，虽然也认识了一些魂灵，可我心中向来孤独”，文希继续道，“他们和你一样，都有过去，但我回首往昔，只有空白。当然，我并不因为这样而孤独，而是因为他们和你一样，心中的失望已经大过希望”
“我一直都知道，许多人之间是可以说话，但心态不一样时，那些发言便都带着言不由衷了”，她说完，看了看远处。
林望看了看她，沉默许久：“其实和你认识以后，我心中某些想法已经有了改变”
“要变，那就变得积极乐观一点吧”，文希突然起身，一跃而下，“好坏总是在对立统一中各占一半，既然如此，为何不坚信好事终会发生呢……”
林望对她突然的举动有些讶异，但又很快冷静，大声问了句：“去哪儿”
“再转转”，文希自顾自走着。
“一起吗”
“没拦着你”，她回头鄙夷地看了一眼。
林望也一跃而下，跟在文希身后，在这至暗的夜里，他总算明白，有一个眼中带着光的魂魄，还是如此顽强地渴望再活一次，而不管黑暗再怎么深厚，那光也始终存在。
他们一起，从此处到彼处，转完一整座城市。
某条少年时熟悉的街巷里，看着那个背影，林望放缓了脚步，当年也有个女孩，陪着他一起走过这样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