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伯格作品13册套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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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西·卡布罗尔的第三生

我六岁时,一天早上,我父亲对我说:你放奶牛出去时,把富热尔留着,她今天要去屠宰场。我解开其他奶牛的链子——两臂伸过脑袋,我只能够到锁链——狗把他们赶了出去。然后,我会把奶牛赶到我们叫作尼姆斯的地方的附近山坡。独自留在牲口棚,富热尔焦急地看着周围,耳朵像翅膀一样张开。到了今天下午,我说,你就死了。她吃起饲料槽的干草。吃了几口,每一口甩下脑袋,她又看着周围,哞哞叫着。其他奶牛已在外面吃草。我能听到她们的铃声。照进牲口棚墙上木板缝隙的阳光,在我扫地扬起的灰尘中照出一束束光柱。我父亲解开富热尔宽大的皮颈圈。这个颈圈系着她的铃铛,有五公斤重。转身把颈圈和铃铛挂到墙上之前,他看着牲口说:我可怜的布谷鸟,你再也不会去尼姆斯了。

教堂内行葬礼时,我们男人多半站在外面。这一群站着的人,严肃而静止,在大山面前永远显得相形见绌。我们低声谈论谋杀。大家都觉得警察永远发现不了凶手是谁。每个人都这么说,仿佛自己很清楚真相。她什么也不怕,他们说,这就是柯卡迪尔的问题所在。

棺材从教堂抬出来时,人群列队跟着走过墓地。现在没人说话。棺材很小,让你觉得这是一个孩子的葬礼。是在墓地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我很容易就听到她在说什么,虽然她是低声在说。

你想我说那是谁吗?他就在你们中间,他就在墓地这里,那个贼。

凶手,我低声说。

我不能原谅的是贼!

她的声音令我害怕。我发觉其他人听不到。我怕她会喊,我的反应显然会让人知道我听到什么。

我要是喊他的名字你会怎样?她说,明白我的想法。

他们听不到。

你会听到我,尚,如果我说尚,你会听到,对不对。对,我说,在她棺材上画了个十字。

棺材一旦经过,队伍向前挪动得更快了。

不是我。

你想着杀我。

墓地门外,她的兄弟埃德蒙和亨利站在葬礼后亲属通常站的墙边。如果石头能够感觉,因为靠着它们的很多人感觉到的痛苦,那里的石头会是血红色的。

我的兄弟看上去又严肃又满怀希望,不是么?又严肃又满怀希望!

人群散了,男人们去咖啡馆喝一杯。我谢绝了几个邀请匆匆离去,想把她的声音引回家,那里没人会留意我们。

在房子里,在她打算我们结婚后住的同一所房子里,我跟她说话。她没答话。我真的感觉她没跟着我。也许她去了咖啡馆。

翌日清晨我醒了,走到窗户看着外面。下面的山谷都是不透明的白雾;雾的尽头,小缕透明的云,蒸汽一样飘到空中。山谷就像一个洗衣房,不停清洗着遭天谴者,用蒸汽蒸,用肥皂洗,翻滚不已,在一片静默中对着崖壁的澡盆揉搓。岩石上的青苔就是遭天谴者的声音。

你决定不娶我吗?

我还没决定。

那我等你拿定主意再来。

诸圣节,墓地都是鲜花,很多人站在至亲墓前,想要聆听死者说话。那晚我又听到她的声音。它近得就像在我的枕边。

我知道这些了,尚。全世界的死者都在诸圣节喝酒。每个人都喝,没人拒绝。每年都是一样的,他们一直喝醉。他们知道他们得去拜访生者。所以他们喝醉!

喝什么?

喝“生命之水”eau-de-vie,即白兰地。——编注!她唾沫横飞笑着,我感觉她的口水喷到我的耳朵里。

缓过气来,她继续说:所以他们从来不知道是不是生者看起来就那么蠢,或者只是因为死者喝得太醉才有那样的印象!

你现在听起来就醉了。

你为什么想着杀我?

你知道偷你积蓄的不是我吗?

你想杀我是为什么?

你醉了。

我告诉你,清醒的人今天不会来。

梅拉妮来了吗?

她在煮咖啡。

那会让你清醒!

死者的黑咖啡不会的。她又咯咯笑着。

所以你醉了,每次你跟我说话的时候。

不,死者忘了生者,我还没忘。

要多久才能忘?

我知道你为啥想着杀我。

那你为什么问?

我想听你说。

你一个人吗,露西?

你可以看到。

黑暗中我什么也看不到。

跟我说真话,你就会看到。

是的,你打扮的那晚我想着杀你。

我听到她下床,地板在她脚下嘎吱作响。

你看到真正杀你的那个人吗?

我没兴趣。

你说你永远不会原谅贼。

我改主意了。我现在不需要我的积蓄。你为啥想着杀我?

你要逼着我娶你。

逼你!逼你!用什么?

然后她走了。

屋里有野猪的味道。不然就没她来过的迹象。

十二月十三号是她的命名日,圣露西日。依照旧历——我从一册年历读到——圣露西日曾是二十三号,恰好冬至以后。

从圣露西日这天起

日子就长了跳蚤那么宽

不论十二月十三号还是二十三号,她都没回来。日子变长了。

天气终于转暖。我的血液循环有所改善。老人的血有点顺应太阳。苹果树开花了,土豆种了,奶牛赶去牧场了。干草也收割了。一天晚上,山谷里都是云和缕缕薄雾,看起来像遭天谴者的洗衣房,我告诉自己:下一个好天,我要爬到尼姆斯,摘点蓝莓。

天很蓝,它的平静延伸到最远的雪峰之外。蓝莓长在树线之上,通常在面东或面西的山坡。南坡有太多阳光。我母亲曾把有叶子的整枝蓝莓晾干,给有腹泻的奶牛吃。

从我开始采摘的山坡,我可以看到卡布罗尔家的小屋,稍稍靠右和下方。小屋几乎不会比我长久,我自言自语。自从亨利或埃德蒙上一次整修屋子,肯定过了好些年。不是把他们的奶牛赶到这里,他们在下面另外租了牧场。屋顶有不少窟窿,很多瓦需要更换。雪会飘进来,房梁会烂,有一天,木架的一端会塌。下一个冬天,它看起来会像一艘失事的海船;风,雪,山坡,把木头烤黑的夏天的太阳,就像大海和海浪一样让木头磨损。

柯卡迪尔用一把篦子来采蓝莓。我们年轻时,还没这种篦子。它像一只熊掌,用木头和钉子做成。它在每一根爪子之间把蓝莓舀起来,用它来采,比用手指和大拇指把每一颗蓝莓分别摘下来要快十倍。它采摘起来不加区别:任何东西经过它的钉子,都会留在木爪上。除了成熟的蓝莓,你还可以看到青涩的果子,叶子,树枝末梢,小小的白蜗牛,花苞。随后,为了把这些分开,你在地上斜着竖一块木板,用水打湿木板,从桶里拿一把果子,把它们倒在湿木板上滚下来;成熟的果子滚到下面的锅里,大多数叶子、树枝、草和蜗牛,则会粘在木头上。

柯卡迪尔把她的木板竖在修路工屋后的山脊上。如果你是一个人,这活很乏味。你需要一个人来滚果子,另一个人检查下面的锅里,把没能粘在木头上的青果子挑出来。她肯定是滚几把果子,然后在地上的锅旁蹲下来,然后再滚几把,然后蹲在锅旁,诸如此类。

面对山坡弯着腰,我的脸靠近地面,我能看到蚱蜢。有一对正在交配。它们的身体是青绿色,带有浅黄条纹。它们大约三厘米长,它们发出的声音,包括三下轻柔的嚓嚓声,然后是一声蛇一样拉长的咝咝声。

嘁嘁咝咝咝咝。

把蓝莓滚下湿木板时,她肯定听到沟壑深处嘉伦特河的咆哮,还有蓝莓落进锅里的叮当声。

蓝莓打湿了,颜色暗得像墨水。太阳下烘暖晒干,它们几乎像葡萄一样容光焕发。篦的时候,你留意到稍高处或稍靠边的其他果子,你于是走过去用熊掌把它们也篦出来,它们随即又把你引向其他果子,从其他果子再到其他果子。采蓝莓就像放牧。

挑拣果子时,她有时候肯定望着沟壑那边的果园和农田,这让她想起她的第二生失去的一切。

我的桶装了一半。我已远远走出开始爬坡的地方。

尚!

我不敢确信我听到她的声音。

你采了多少?

半桶。

向来都慢!她嘲笑道。

我下巴都长茧了,我叫道,因为我一辈子都把下巴靠在铁锹柄上。

我觉得这话让她笑了。我不能肯定,因为头上飞过一只寒鸦。我听到的笑声可能是他的叫声:嘟噜库里库里!嘟噜库里库里!

我要帮你采吗?

你愿意的话。

我继续采着,我再没听到她,只有蚱蜢,寒鸦,还有风吹过时,远处偶尔传来的牛铃。

少年时代,我知道了牛铃说些什么:

是我的!是我的!接着敲?接着敲?敲不了!敲不了!

我用熊掌篦着,跟着蓝莓的踪迹,采得愈来愈高。下次我把熊掌倒进桶里时,我感觉果子跟之前一样飞快地堆高了两倍。

我伸直腰,从她死后第一次,我看到了她。她在篦着,靠着青青的山坡,她的头在天际线之上,蓝天衬出它的轮廓。一根头巾缠在她的头上。我看的时候,她往上爬,走过天际线。

她像一枚纽扣那样很容易不见了,梅拉妮说过。

我离开我的桶,爬到山顶。她躺在那儿的另一边,就像死了。她躺在花已开过的杜鹃花丛之间的柔软草地上,头上缠着一根头巾,穿着皱皱的衣服、短袜和靴子。她的脚胫光着,有擦痕。她闭着眼睛,两臂仿佛死了那样交叉着。我这么想很奇怪,因为我知道她死了。我看到她的棺材放进地里。现在没有棺盖,没有泥土,除了她头上的蓝天,什么也没有。

不假思索,我摘下贝雷帽,捏在握紧的双手里,站在那儿往下盯着她。她的脸像石灰岩的表面那样灰白。她跟一块鹅卵石那样纹丝不动。我知道,在山上很容易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然后,我留意到她的手指。它们染成了蓝黑墨水的颜色。它们跟安德烈·马松班上所有学生的手指一样。这证明今早她的确在采蓝莓。九月,她遇害时,还没有蓝莓。

你现在能看到我吗?我听到她这么说,尽管她的嘴唇没动。

没有回答,我躺到她的身旁,望着天空。天很和缓,寒鸦依然在我们上空转着大圈。

我有多少岁了?她问。

你是一九二〇年级的。那你该六十八岁了。不,六十七。

我生在早上。我父亲在牲口棚挤奶。白云像烟一样飘过门口。我母亲有她姐姐和一个邻居陪着。我很快生下来了。邻居先是握着我的脚叫道,是个女孩。把她给我,我母亲说,然后她惊叫着,耶稣原谅我,她惊叫着,她带着渴望的斑痕,耶稣!我给她烙上了渴望的斑痕。梅拉妮,邻居说,冷静点。那不是渴望的斑痕。

你现在知道自己的一切,我说。

我要是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那得要六十七年。

我转过头朝着她,她在对我微笑,她的蓝眼睛睁开,脸颊沾着泥土,几缕黑发滑出她的头巾;她的脸是二十岁的柯卡迪尔。我伸出手臂去找她的手。碰到它时,我想起来了。

她牵着我的手走向山坡。跨过一块岩石,她停住了,用她的靴尖指着。

鸟屎里的樱桃核!她笑道。它们带着这些一直飞到这里。

我不认得我们走的小路。一开始,我怪自己记性不好。四十六年是很长一段时间。不久,我怀疑这究竟是不是一条小路。路愈来愈陡,我们得从松树间挤过去,它们长得很密,阳光从来照不到地上。松针有数百年了,我的靴子一直陷到脚踝。我能感觉它们钻过我的毛袜。松针要么灰白要么黑色,跟树下方的树枝差不多颜色。为了免得滑倒,我们像抓着绳子一样抓着树枝。

她带路,我跟着。某一处,坡太陡,像从树干上爬下去。我突然想起她壁炉台上的岩羚羊瓷像。我很想知道它是否还在那儿。在这山上猎岩羚羊时,至少有三个人摔死。我希望她清楚我们要去哪里。我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再往上爬。我的两腿虚弱得已在打颤。我十二岁时,西尔维斯特,一个老头,被困在山腰。他既不能往上爬也不能继续往下。黄昏以前警报发出了。我们二十个人带着灯出发想找到他。如果柯卡迪尔不见了,我就会像西尔维斯特。

魔鬼老了以后,她对着身后的我叫道,他就成了一个隐士!

我们找到他时,西尔维斯特已经死了。

幸好,就像知道所有的路,她知道这条小路。这个山腰没有哪个山坡、悬崖或小溪她不知道的。我们走出森林来到阳光下。我们在一个很长的草堤上方,奶牛几百年来在那上面踩出的小路,就像让我们走下去的台阶。蒙特利尔一个在电台工作的人,曾经寄给我一张古罗马剧场的明信片。草地上的台阶,就像那个剧场的座位。下面是一个跟森林接壤的大牧场。在森林前面,我能看到男人在劳作。

走下草地台阶,我突然觉得自己像完全长大之前那样无忧无虑。相对于靠近最短一天的圣露西日,靠近最长的一天则有圣安德烈日。你穿上一件干净的衬衣,你母亲刚刚熨过——它触到你的肩膀,就像变冷的熨斗表面——你梳好头发,照着镜子,你看到的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对他来说这个礼拜天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你和朋友们一起走到下面的村子。你在广场等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准备的一部分。你在咖啡馆喝东西。你察觉未来的迹象——它们很多都是玩笑——但你依然无知。这一无知令时间容易打发而且漫长。你走到下一个村子。有人打架。你留意自己最细微的动作之后果,而这些后果从未相互证实。你在月光下走回来。女孩子们转着裙子。聊过的几乎每一件事都还没有发生。父亲睡着了,躺在天花板挂着的烟熏香肠下面。你仔细叠好自己的裤子,抓抓自己的蛋,然后睡了。星期天接着星期天,季节跟着季节,你从树到树:然而还是没有森林。然后,只有森林的这一天来了,而你必须在那里面住上一辈子:然后,所有的日子,夏天或冬天,都变短了。我从未期望从那个森林里走出来,然而我在那里,走下草阶,仿佛我的人生在我面前呈现。

我最初在学校注意到你的,柯卡迪尔说,你比其他男孩子安静,你有条理。你手里总有一把刀子,总在削一根树枝。有一次你割到自己了,我见你对着伤口撒尿来消毒。

草地的花中有红石竹。它们的粉红,犹如世界各地节庆时纸旗的粉红。

我们在哪儿?

这是我要建房子的地方。

它是谁的?

我。

你!

死者拥有一切,她说。

这么说你现在有地了。

有地,但没季节之分。

你怎么栽种?

我们不种,我们没理由种,我们有全世界的粮仓,它们都是满的。

它们空了呢?

它们永远是满的。

那你为什么不把土豆给饥饿的人?

我们给不了。

你可以偷运一点过来。

去年冬天我挑了一块烟熏火腿给你,它有七公斤重,风干得很漂亮,我站在一旁看它熏了两天,埃米尔砍来刺柏枝,把水洒在燃烧的枝条上生起更多烟雾时,我都在那儿,六个星期以前,我牵着猪让人割断她的喉咙,我用两只手蒙着她的眼睛,这样她没命时就很平静,她生下来那天我把她带给母猪喂奶,我把火腿拿到你的房子,把它挂在地窖里,用薄纱裹着,两天后等你发现,它只是一根骨头了,就连绳子也烂掉了,你在地窖地上埋白甜菜保鲜的土里发现它的。

那根骨头!我嘀咕着。

你说:它可能是小时候我们杀的那头猪的火腿。我听到你这么讲,然后我明白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你在撒谎。

你没这么说,你没把它扔到墙外?

对,我是这么做的。

她耸了耸肩膀。

我从远处看到的几个人影正在弄木头,把钉子敲进平放地上的三个大木架接合处,立起来时,它们会支撑一间牧人小屋的墙和屋顶。每个架子有五根立柱,每根柱子像一棵六十年的树那么粗,有十二米高。

他们去年九月砍的树,柯卡迪尔说,我被斧头杀死的那天。树液那时升高。

摆在地上的架子有着剥去树皮的松树明亮的颜色。敲钉子的其中一个男人伸直腰。那是马里于斯·卡布罗尔。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他死的时候。我用圣水里蘸过的黄杨枝在他胸口上画了一个十字。是他女儿把他摆放好给他穿好衣服的。他现在跟我们打招呼的样子让我不知所措,因为看不出来他还记得或认得这些。他咧嘴而笑,仿佛我们刚刚一起喝了一杯。

十五棵云杉做柱子,他说,十二棵做檩条,四十棵二十年的树做椽子,我忘了做木板的有多少。斧头砍进她的脑袋时,我们把它们全砍下来了。她后来跟我们讲了,听到我们在森林中锯木头。

我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吗,就是给你们所有人带来苹果酒、奶酪和面包。我很清楚你们在哪儿。

我们都饿了,马里于斯说,微笑着。

她牵着我的手,我们迈过最近一个木架的柱子。她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带着一个老头。男人们骑在木架上敲打,钉子很大,他们从肩膀抡着,把钉子敲进木头。

怎么样,露西?敲钉锤的人带着男子汉的鲁莽叫道,那是淹死在嘉伦特河里的阿尔芒。在他旁边敲打的,是从山上摔下来的古斯塔夫。乔治,因为知道自己会成穷光蛋上吊而死,正把纸花系在细小的云杉上;纸花白得像银子,黄得像金子。阿德兰,森林中被一棵树砸死,在拴一根绳子。死于雷电的马蒂厄,正用一把黄色的尺子量着。然后,我认出了米歇尔,被一匹马踢伤以后死于内出血,我还看到雪崩中失踪的若塞。

他们为什么都在这儿?我问。

他们来帮我们,每个人都带了今晚吃的喝的,他们是好邻居。

为什么只有——

只有什么,尚?

那些暴死的人。

他们是你看到的第一批。

那些善终的呢?

死在自己床上的没多少。这是穷乡僻壤。

为什么先是——?我愈来愈担心自己中了圈套。

弯腰。

她亲亲我的脸颊,我的担心变得可笑。她的嘴里都是白牙,她有着青草的气味。那真的是五十年前脑袋正常的人不会想要娶的她吗?

他们都说你的问题是你啥都不怕。

我知道我要什么。

她笑了。在她的衬衫纽扣间,我能看到她的乳房难以察觉的轻微隆起。就像地上两片树叶。

你知道吗,我在这里的这些死者中间认得路的时间,不会比我用来熟悉B城街道的时间长。

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变老变粗了。我瞥了瞥她。她是一个背着口袋的老太婆,她看起来像疯子。

谁会住在小屋里?

有人从身后把我的贝雷帽推到眼睛上。那是马里于斯,她父亲。他又在咧嘴而笑。

床上有个老婆你会暖和些。战争期间我啥也没想,我只想着在床上爱抚梅拉妮。马里于斯说话的样子带着爱抚的甜腻。有些人跟驴子性交,我从没兴趣,一头畜牲不够柔软,等到终于回家,我带她上床,我们有了第四个孩子。即使我老了不再热烈,一个人在田里干活时,我也想着上床,有时候想起这个就让我暖和。有些人说我疯狂。那是我对快乐的想法,你自己会明白的,如果你现在不明白——这比一个人睡要好。

柯卡迪尔走了,背上拴了一把蓝雨伞,肩上挎了一个口袋。

你没忘记你的女儿做了一辈子的老处女?我问。

啊!我可怜的尚,我可怜的未来女婿,她现在就是出嫁的年龄。不然我为啥要给她建一个小屋?

你从来没做过木匠,我指出,六十八岁也不是出嫁的年龄!

我们什么都行。所以这里不可能有不公正。出生可能有意外,死亡却没意外。没有什么强迫我们依然故我。柯卡迪尔可以是十七岁,高挑,有大屁股和你的眼睛盯着看的乳房——只不过你不会知道是她,不是吗?

我再次觉得还没走进森林,我的人生在我面前呈现。

你看到的所有在这儿干活的人,马里于斯低声说——我想起牛奶淌下她的乳房——都娶过她!

乔治没有!我叫道。

乔治是第一个。她的葬礼之后那天他娶了她。女傧相从坟墓里拿了花来。那些暴死的投进彼此的怀抱。

我会暴死么?我问。

你想娶她吗?他的微笑现在变得挑逗。

都好了!一个男人叫道。

木架摆在地上,搭好了,做好了,等着竖到空中。竖起这样一个架子,需要三十五或四十个人。他们来自四面八方。我认得的那些人都是死者。有的带着梯子。有的相互说笑,我听不清他们的话。他们都跟布莱恩村的马里于斯打招呼,他站在地上一条平放的木头旁,这叫檐檩,架子竖起来时得嵌进去。没做过木匠的他,成了一个建筑师傅。

架子的木头有着浓烈的松脂味。掺了蜡,这种松脂是医治坐骨神经痛的好膏药,我们很多人在山坡背负重物都有这个毛病。我们一起弯腰,用手把架子抬起来。

马里于斯叫喊着,这样大家可以同一时间抬起。

齐!齐!抬!

然后又叫。齐!齐!嘶!

死者们把前臂伸进架子下面。弯腰朝地,他们就像你抱着婴儿那样抱着木头。

齐!齐!嘶!

两千年来,木头对于我们,就像铁对于其他人。我们甚至用木头来做齿轮。

每出一口气,我们就把架子抬高一点。我们刚好可以把前臂靠在大腿上。抬着大柱也就是支撑屋顶的直梁的死者,现在可以把肩膀滑到下面了,他们挤在一起,就像抬着一副棺材的人。

架子竖得太高不能用两手抬时,我们插进木杆。每根柱子拴了一根木杆。五六个人围着一根木杆,把它往上推,大家紧握的手相互重叠。十只手,五十根手指,除了一根有伤痕的断指,彼此难辨。我们有多少手指被锯子割断过啊!然而少一根手指好过没命,活着的人习惯这么说。

每推一下我们就嘟哝一声。这声嘟哝来自肚窝。有时,一个死者使劲放屁。柯卡迪尔回来了,站在我身旁,头上围着同样的头巾,露出缕缕白发。

你为什么想要一个放干草的阁楼,你又没土地?我喘着气问。

齐!齐!嘶!

横跨三个房间、一个牲口棚和一个干草棚的庞大木架——这个干草棚,哪怕一百辆母马拉的干草车走过木头地板,也未必装得满——随着每一下推拉晃动。或者,准确地说,是我们在晃动。

为了放我们的干草,她说。

你没奶牛。

为了每天挤三十五升牛奶做黄油和奶酪。

齐!齐!嘶!

你不需要吃东西,我说。

为了养活我们,为了有东西传给我们的孩子们!她微笑着,就像五十年前她给我黄油时那样微笑。

死者们的脸因为抓紧、推拉和握住而变红,他们咬紧嘴巴,睁大眼睛,脖子上的肌肉和静脉就像绳线一样在皮肤下面凸出。

别人总是告诉我,死者干了一辈子活要休息,我嘀咕着。

想起过去时,他们就干活,她说。他们还应该记得别的什么?

脱掉衬衣的那些人,肩膀因为汗水而发光,然而架子依然还没竖得超出四十五度。

再来!齐!齐!抬!

光溜溜的庞大木架几乎没动。就好像还有四十个人对着我们把它往下推。

我们需要更多帮手,去找些人来,把邻居都叫来!

耶稣、玛丽和约瑟!

三人行!

快去!

柯卡迪尔奔向森林。把架子放在地上不太可能。这样的重量抬起来比放下去容易,放下去的时候,还有把人困在下面的危险。站在旁边一根木杆的彼埃尔,曾被困在架子下面,两条腿都断了,两年后死去。

谁也不应该再受同样的苦。

我们把几根木杆从地上撑起来。我们用几架梯子抵住。大多数的重量移了开去,但没人把手从木杆上拿开。大木架对着天空,不是对着我们上方的深蓝天空,而是对着远山后面的苍白天空。一只寒鸦——我说不出是不是同一只——在架子上方转圈。有一刻我想到他会飞到上面。一切都静止了,死者们都没动弹。

柯卡迪尔从森林回来时,她变年轻了;几个男人跟着她。如同多年前,她跑得这么快让我吃惊。

对,我本应娶她!我大声说了出来。死者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人回应。

新来的人加入到每根木杆周围的人群中。

齐!齐!嘶!

架子往上动了五六度。我们将一起制服它。只要它超过四十五度的一半,那就比较容易了。

为了防备,有人已握紧绳子,免得几乎垂直的架子倾斜得太厉害向内倒下。架子竖起来时,它的榫头必须塞进檐檩的榫眼。人工几何必须替代树木原有的力量。榫头进到檐檩的入口,所有五个几乎同一时间。

我要娶你,我说,转身朝着她。

让我惊恐的是,拉普拉村的米尔站在她身旁。他的脸通红,看上去像喝了酒。仅仅一个星期前,我在村里才见过他。我突然想到,跟她一起跑回来的所有男人都是活着的人。

你会是见证人,她对米尔说。

我们在哪儿?我咕哝道。我们不是距村子很远吗?

我们在教堂外面,尚,男人们在葬礼时站的地方,新婚夫妇拍照的地方。

我的脸上肯定显出惊慌。

他太小心了,拉普拉村的米尔含混不清地说,对着我点点头,他还没拉屎就在擦屁股!

你应该说说话,柯卡迪尔反过来责骂他。你一辈子都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喝醉,你的床跟酿酒坊一样臭。尚去过世界的另一边,他结过婚,他有孩子,他回来了,他摘蓝莓摘得很慢,好吧他假装耳聋,他想杀我,他不慌不忙,但现在最后这一刻,这最后的一刻,他同意娶我了,你永远没胆量这么做,米尔。

第一个架子现在到位了,她拿着一个瓶子和一个玻璃杯走到每个人面前让他们喝一杯。

等我们休息好,布莱恩村的马里于斯叫我们竖起第二个架子。为眼前的第一个架子所鼓舞,它挺立着,柱子跟树一样粗,白色的木头框着三角形的深蓝天空,我们抬起第二个架子,一声又一声:

齐!齐!嘶!

我们一口气把它抬起来,柱子的榫头伸进檐檩的榫眼。第三个架子我们竖得比第二个甚至更快。有人说这是因为木头没那么新鲜,所以要轻一些。

五十个人站着,望着标明这间小屋所有面积的三个木架;那是白色画出的一个轮廓,面对绿色牧场、暗色森林和蓝天的背景。

没人会在这间小屋里自杀,她说。

柯卡迪尔从村里叫来的男人们宣称,如果不再需要他们,他们就回去了。布莱恩村的马里于斯竭力劝他们留下来参加完工后的欢宴。他们说他们得走了。

过一阵再来,马里于斯坚持说,带着你们的女人回来参加欢宴!

村民们模棱两可。

有几位死者过来跟他们道谢。至少让我们再给你斟一杯,他们说。

不需要感谢我们,生者回答,你会给我们做同样的事。

这不用说,只要建房子,我们其中一些人就会在那儿。

我看着村民们走进森林。他们慢慢走成一列,每个人单独走着。他们的离去让我不安:我又一个人跟死者在一起了。与此同时,他们的离去也让我松了口气;没有问题要我回答了。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们讲什么语言?你做了多久的鳏夫?你真的想着再婚吗?她是怎么劝你的?

剩下来要做的活,现在分得更细也没那么紧张了。我们得抬起几根檩条,也就是屋顶长度的横梁,让它们就位,把它们合上,用钉子钉好。每一根檩条都用数字编了号,就像安德烈·马松在学校教我们大家那样写了下来,每个接口都在每一块木头上用大写字母标了两次。有的死者站在梯子上,有的在地上干活。他们比之前更多说笑。地上那些人把临时木条斜着固定在未来的墙边,就像支撑用的扶壁。沿着这些,他们用绳子把檩条推拉上去。

最先需要固定好的位置最低,是跟悬挑屋顶相接的木头。这道悬挑屋顶下面的墙边,会有柴火堆着,不受雨雪侵袭。在有屋顶遮盖的南墙边,她会种莴苣和西芹,顺着同一苗床的边缘,还有多色的三色堇,它有世上很多珍贵石头的颜色。屋顶下,第一根檩条后面,会有麻雀做窝,木桩还没砍好或削好的栅栏柱子上,会有一对乌鸦蹲在上面,等她出来喂鸡。我听到她在唤它们。

她牵着我的手,用她僵硬、有茧、抓获、采摘的老太婆的手。我不再可能把她想成年轻女人。

你不需要干活,她说,他们帮手足够了,我们可以坐在太阳下。

那吃的呢?我问。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

我没看到一张桌子或凳子。

它们都在教堂里,只要一分钟就能拿出来。

她的葬礼上,大家还在走出墓地时,镇长告诉当地兽医:所以我们把修路工的房子给了她,这是我们能够想到的最好办法。您得考虑到这个情况,如果她住在城里,她肯定很多年前就被送进精神病院了……

瞧!她说,敲敲我的肩膀,他们很快就完了。

我们并排坐在那里,望着山,看着大家干活。我们是最年长的,干活的死者都比我们年轻。柯卡迪尔的相貌和我的手背让人想起我们的年纪。柯卡迪尔被杀的时候六十七岁,我大三岁。

所以,我的走私货,我把你偷运到这儿,她说。一支没点燃的香烟,粘在她被吃过的蓝莓染成蓝色的突出下唇。

感觉到无穷无尽的希望,年轻以来再没经历过,让我打起精神,像在摇篮里。我看到我父亲在做兔子笼,我把钉子递给他。那年我肯定有十一岁,在我母亲的细心指导下,我给我的第一只兔子放了血剥了皮。在教理问答课,柯卡迪尔背下了我记不住的答案。

什么是贪婪?

贪婪就是对生活中的好东西尤其是金钱的过分渴望。

对生活中好东西的热爱是正当的么?

对,对生活中好东西的热爱是正当的,这一热爱激发远见和节俭。

在阿根廷的节日,苦力们杀火鸡来吃:移民没给我带来新的希望。星辰广场的希望和布宜诺斯艾利斯科连特斯大道的希望,只是我在村里有过的希望之重演。我在村里没法想象那些地方,但我的确想象我的快乐,它们承诺但没给我的同一快乐。

快乐永远是你自己的,它们跟痛苦一样变化多端。我习惯了痛苦,现在让我吃惊的是,快乐的希望,我十一岁时就已知道的希望,来自这个把我唤作她的走私货的老太婆,嘴上粘着一支没点燃的香烟。我的一生去了哪里?我问自己。

死者们钉着屋椽。等到四十根都已就位,太阳快落山了,屋顶的木条在小屋旁的草地上投下阴影,小屋看起来像个黑笼子。木条成了阴影。

你想钉上花束吗?布莱恩村的马里于斯叫道。

她等着我回答。从她半闭的眼睛,我感觉得到她的目光。我的有力答复让我吃惊。

从她起皱眯紧的两个眼角,两滴眼泪果汁一样流了出来。她两臂交叉,用僵硬的双手抓着平坦的胸部。她的嘴巴微笑着伸开。她的眼泪流下深深的皱纹,流到嘴角,她舔着上唇。

走,她对我说。

马里于斯把钉锤和钉子给我,我走到第一个梯子下面。乔治在那儿,他是上吊死的,因为知道自己要变成穷光蛋,冬天要被送到老人院,那儿的一半住客都语无伦次。这家老人院是本地一位富有的工程师捐建的,他为远方的公路和铁路建了很多桥梁。乔治就像这位工程师设计桥梁一样详细计划自杀,他把一截有钩的铁丝缠在一根长长的木杆上,让铁丝顺着杆子,然后用这根木杆去碰高压线,靠近村子中心,一个他不会打扰别人的地方。他死的那一瞬间,村里所有的灯都灭了。现在,乔治把绑着玫瑰形状黄白纸花的云杉递给我。肩上扛着花束,就像清洁工的刷子,我爬上乔治帮我扶着的梯子。

屋顶,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坐在一个十字梁上。我离开梯子时,他伸手扶稳我。我摇摇头。我很久没上过屋顶了,我不需要帮助。就像我们所有人,我是为它而生的。为什么我们这么多人情愿到巴黎做扫烟囱的?我们在屋顶生活;我们会走的几乎第一步,就是在跟我们的屋顶一样陡的山坡上。只要我能爬上梯子,抬起一只脚,我就不需要帮助。

您是谁?我问,您不是这里的人。

露西知道我是圣茹斯特,他答道。

您是游击队员!

他们让我们自掘坟墓,然后把我们枪决了。

我来告诉您一些事,我说。解放后有些纳粹逃跑了,去了阿根廷,他们改了自己的名字,他们靠着肥沃的大草原为生。

他们只是暂时逃掉。

您这么肯定,是吗?

正义终将得胜。

什么时候?

生者知道死者的苦难时。

他说这话时,不带一丝痛苦,仿佛他的耐心比全世界的还要多。

我用肩膀扛着树爬上第二个梯子,两脚岔开坐在屋顶上。一阵微风吹过;我的前臂能够感觉到。我可以看到森林中的树。东边,山上的积雪变成了浅浅的玫瑰色,红得就像杀死一头动物时溪水的颜色。透过敞开的屋顶,我往下望着死者们上扬的脸,他们聚在一起,看我要做什么。

就在那时我留意到了乐队。他们站在小屋尽头,靠近第一个架子。他们跟我十四岁时做鼓手加入的乐队一样。那个列队演奏把士兵送出村子的乐队。太阳在天上的位置现在太低了,铜管乐器不再闪耀。它们的金属只是像山上的湖水那样微微发光。

我开始沿着屋脊——并非那么容易——移动。走到尽头时,我往下望着上扬的面孔;它们头骨一样咧嘴而笑。我把树拿下肩膀,把它竖直。我现在得做的,是把它钉在大柱上。突然,身后两只细细的手臂抱着我的腰肋。

拿着树,我说。

她够不到。

我坐到你的肩膀上来,她说。

下面的旁观者开始喝彩。村里所有想得起来的死者都在那里,女人、孩子和男人。她握着树,我敲进四根钉子。

这棵小树指向天空。她坐在我的身后,她的两臂放松了。我们就像骑马去地里干活的一对夫妻。她的两手放在我的膝间。

乐手们把乐器举到嘴上,鼓手们举起鼓槌。有一刻他们定住了,然后他们开始演奏。

钉在屋顶的那棵树是为了庆祝完工。剩下的活,就是用凿横梁凿出来的木片铺屋顶,铺地板,钉木板墙,做好和装上门窗,砌烟囱,做橱柜,做床架。这要几个月。然而可以承重的整个屋架,保证你有栖身之所,已经在那儿了。

我没法告诉你乐队演奏些什么。我可以哼哼调子,你不会听到。乐手们都是死者,他们演奏的是沉默之乐。在耶稣升天日,村里的乐队去到山坡那一边的乡下,果园之间,凡是有两三个农场的地方,他们都停下来演奏。不得不离乡去找工作之前,我有三个夏天都作为鼓手跟着他们出去。音乐盖过了池塘的水声,盖过了溪流,盖过了布谷鸟。在每个农场,他们让我们喝苹果酒和烈酒。吹萨克斯风的,他像一只鸟那样吹奏,总是喝醉。戴着鸭舌帽,穿着有铜扣的上衣,汗流浃背,我们尽自己所能高声演奏,我们的演奏愈大声,大山和森林中的树就愈安静。只有耳聋的蝴蝶继续拍翅飞舞,翅膀一开一合。在耶稣升天日,我们给死者演奏,那些死者在静止的大山和静默的树林后面听着我们。现在,一切颠倒过来了。在小屋下面演奏的是死者,而聆听者,是骑在屋顶的我。

在屋顶木架下面的草地上,村民跟着音乐跳起舞来。柯卡迪尔跟着音乐节奏,用两手在我大腿上敲着。我发现我的血并未如我所想的那样,随着年纪变冷。当音乐停下来,她的手还放在那儿。

乐队又开始演奏。

等着我,她低声说。

她站起来,顺着屋脊像岩羚羊那样走着。等她下去,我很自豪自己经验丰富。她再回来时,会令人吃惊和出乎意料。但我还是很激动,想着她会怎样回来:也许她回来会是二十岁,就像在河里洗澡那样裸着身子。

乐手们的制服根本看不清楚。偶尔,乐手吹起一件乐器时,它像余烬那样闪一闪。他们心中记得他们演奏的舞曲,因为天太黑,看不清楚夹在乐器上的乐谱。跳舞的人,随着光线消失,凑得愈来愈近,进到小屋。

我往下看,找着柯卡迪尔。天色并非一团漆黑,她身体的白色,不会像系在树上的白色纸花那样有一种光亮。

我摸索着走下第一个梯子。跳舞的人现在挤在一起,就在我们要给奶牛挤奶的牲口棚那个位置。奶牛都在那儿。其中一头舔着旁边那头的脑袋。她的舌头很有力,舔着眼睛周围时,舌头把眼睛拉开了,眼球露了出来,就像你在找钻进眼里很痛的什么东西时那样。

看到那只眼睛,我看到了真相。柯卡迪尔不会回来了。或者,如果她回来,她回来的时候什么也不是。

露西!露西!

屋顶的木架上方,星星在闪烁。它们闪烁在有些海洋的上空,就像闪烁在高山牧场的上空。它们很明亮,它们的相似并非在于明亮;只是因为它们的距离不会让人迷惑。天空把银河抱在怀里,就像荒弃的卡布罗尔小屋旁的山坡把溪边的花毛茛拥入怀抱。

我失足了,像根圆木滚下一个陡坡。救了我的是几丛杜鹃花,我凭本能不假思索地抓住。我从未失去知觉。再往下十米,就是一百米的悬崖。我摔坏了臂膀。天亮时,我不知怎么走到孜然生长的那条小路,我的手臂像铃铛舌那样松垮垮地悬着。

十天后,我在村里遇到拉普拉村的米尔。

十天前你在哪儿,米尔?

在家。

究竟在哪儿,做什么?

你是说星期五?

对,星期五。

等等,星期五。我记得,我生病躺在床上。我的肚子疼得要命。就像一只白鼬鼠在啃它。我跟你发誓我觉得完了。结果,他不想吃我,所以我还活着。我给你倒杯酒吧。

站在咖啡馆的柜台旁,他碰着杯子,同谋一般地说着:为了他们没要的我们两个!

后来,手臂还打着石膏时,我走去修路工的房子。手臂周围的石膏跟铁一样沉。我爬得很慢,让一条腿跟随另一条腿:身体习惯了一种节奏,仿佛摇篮慢慢地左右摇晃。这样爬了一两个小时后,你会答应给自己一个享受:夜里躺着完全不动的享受。

医院的X光什么也没发现,但我确信至少有一根肋骨断掉了。每呼一口气,左边靠近心脏的地方就会刺痛。我停下来一次,望着下面的山谷和远方的道路。我想起柯卡迪尔的故事,神父爬上小屋生病了。她给躺在桌上的他解开衣服时,他嘀咕些什么来着?

自从那晚她穿着婚纱走下阁楼,我再没来过柯卡迪尔的房子。鸡笼被人从山脊拿走了,房门半开。我敲了敲门。我只能听到下面的嘉伦特河水。我推开门。桌子和椅子还在那儿。壁炉台上什么也没有。谁拿走了那些盘子?我打开火炉,里面都是最近一次野餐的残余。橱柜旁的墙上画了几个首写字母,不是她的也不是我的,旁边画了一颗心,猫头鹰脸的形状,一支箭穿过这颗心。

在牲口棚,我发现几个袋子和熊爪印。没看到蓝雨伞。我爬梯子上了阁楼。她梦到过那个梯子。她在阁楼躺床上,一个后生爬上来,脱掉衣服上床跟她躺在一起。她发现他很漂亮。他钻进被窝到她身旁,她刚感到他的温暖,她就醒了。床也消失了。

六岁前,照看奶牛前,或许只有两三岁,我在冬天早晨看我父亲在厨房,那时天还很黑。他跪在一头铁兽旁,给它喂食。我要是凑近,他就吼我。他跪在铁兽一边,在它的铁脚之间,深呼吸,低声对它说话。我看过我父亲在教堂祈祷。在厨房,他用深呼吸、吹气和叹气来祈祷。我从未见过铁兽的脸,它的脸在它的肚子里。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得到厨房暖和了,我父亲就会坐在铁兽旁,在它的脚间暖和他的脚,在他穿上靴子去喂其他动物之前。现在,早晨燃起火炉,我对自己说:我和炉火是这间房里唯一有生命的东西;我的父亲、母亲、兄弟、马、奶牛、兔子、鸡,都没了。柯卡迪尔也死了。

我这么说,但我并非完全相信这话。有时候,我似乎觉得自己走近那座森林的边缘了。我永远不再是十六岁;如果我要离开森林,那会是在远端。我这么觉得,是不是因为自己老了累了?我很怀疑。动物老了,觉得自己不再有力,他会躲在森林深处,他不会梦想离开森林。这是动物永远感觉不到的对死亡的渴望么?是不是只有死亡才会最终让我离开森林?有时候我看到不一样的某些东西,有时候蓝天让我想起露西·卡布罗尔。这些时候,我又看到我们竖起的屋顶,用树造的,然后我坚信,正是带着柯卡迪尔的爱,我将离开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