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卡布罗尔的三生
柯卡迪尔生在一九〇〇年的九月。白云如烟,飘过牲口棚敞开的门。马里于斯·卡布罗尔在挤奶。他的妻子梅拉妮,躺在牲口棚墙那边的床上,她姐姐和一个邻居在照料她。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男孩,起名埃米尔。父亲马里于斯希望第二个也是儿子。他要跟着他的祖父名叫亨利。
卡布罗尔的农场在布莱恩村上头的山坡上。房子南边地势平缓,有李子树和一棵榅桲树。房子旁边是条小溪,祖父亨利引过来驱动锯子。若是一根原木从那上头滚下,要到教堂那里它才停下来。我喜欢想着我从高处滚下的原木!如果原木不直,它像一头动物那样跳跃。你从上面看它,它像动物那样飞奔。山坡渐渐平坦,它慢下来。你预料它躺下来不动,它又跳起来。平地杀死一根翻滚的原木要很长时间。
床上,梅拉妮抓着床头板。水已在厨房的火炉上烧开。婴孩很快生下来了。想着她的出生,我浮想联翩,看到她在捉鱼。她十四岁,我大三岁。她往上游走,看着两岸。她用一根棍子捅着石头下面时,两条黑影溜到河对岸。从那时起,她的目光再没转移。她把裙子塞进腰带,根本没往下看,涉水而过。她站在那儿全然不动。水流过她的大腿,就像流过两块静止的小石头那样发出同样的声音。其中一条鳟鱼游出悬空的河岸,冲到一块鹅卵石下。是不是因为个子太小她才这么敏捷?或者,是不是因为看不到预兆,她可以察觉别人察觉不到的迹象?在鹅卵石下摸着,她把鱼困在那儿,小手把石头使劲往上推。鱼像条长舌头一样在那里动弹不得。而且,就像一条舌头,它想缩回去,缩回河水的喉咙里。它想冲出喉咙。它想侧翻。慢慢地,手掌绝不松开,她把一根小指伸进舌头和石头之间,再有两根手指伸进舌头和手掌之间。这些都用一只手。他不动的那一瞬间,她用三根手指把他夹出水,两根指头背对着他。
是个女孩!邻居叫道。
梅拉妮温柔而吃惊地看着倒转握住的细小身体,有着胡萝卜的颜色。
把她给我。
婴孩皱起的脸上,前额有块暗红色的斑。
耶稣!饶恕我!梅拉妮叫道。她带着渴望的斑痕。
女人怀孕的时候,她有时渴望吃点、喝点或摸摸特别的东西。就某种天意而言,母亲有权得到她想要的。然而时常这不可能,那她就得小心。因为,若是她的某一渴望被拒,下次触摸自己的身体时,这一触摸可能印在子宫里胎儿身上的同一位置。所以,她的某一渴望不得满足时,她最好故意摸摸自己的脚或臀部:否则,不假思索,她可能摸到自己的脸颊或耳朵,这就会给孩子印上破相的斑痕。
耶稣!梅拉妮又叫道。我给她的脸留下了渴望的斑痕。
梅拉妮,冷静点。那不是渴望的斑痕。我经常见到。那是她出来时她的脸擦着的地方,她姐姐说。
邻居接过婴孩,摁着她的头顶,这样让它尽可能圆。
是我想吃淡水鱼的时候!梅拉妮坚持说。
她姐姐的话没错,过了几天,红斑消失了,只是过了很久,梅拉妮才问自己,她女儿究竟是不是带着另一种渴望的斑痕。就小孩子来说,她有两件事情不同寻常。她一直很小个儿。一旦能爬,然后能走,她习惯不见了。
你失去她就跟丢掉一枚纽扣那么容易,梅拉妮说。
我想着露西——这就是她的名字——还是摇篮里的婴孩时。婴孩和小动物的区别在哪里?动物顺着自己的路直走。婴孩摇摆不定,先是晃到一边,然后另一边。她要么满脸咯咯笑,要么皱起一张脸哭喊。
六岁时,露西不见了一整天。我要是现在出门,走几步到山坡上奶牛吃草的地方,我能看到她走过的小路。
它通往月亮升起的天际。八月,奶牛在那儿吃草时,它们的剪影就像对着一盏圆圆的大灯笼。小路从那儿顺着山峰通往一个山口,那里有些土拨鼠,穿过一堆房子大小的冰碛,沿着一个悬崖的边缘,最后去到下面的森林。
晚上,露西帽子里装满蘑菇回来了。然而那时,布莱恩村的马里于斯已经集合大家去找了。我还记得男人们给灯加着煤油。
家里没事可做的时候,露西就去上学。村里的老师叫作马松。他曾给大家念《伏尔泰传》,神父在教堂讲道反对这本书。《伏尔泰传》有一个地方让我印象很深。闹饥荒时,他把一袋袋粮食分给费内的农民。另一方面,《伏尔泰传》属于那样一类书,我们知道它有,但它涉及的生活方式我们无法想象。一天的什么时辰人会读书?我们问自己。
马松死在凡尔登。他的名字上了战争纪念碑。每天早上,第一堂课开始前,他在黑板上写下年月日和星期几。战争纪念碑上只有他的死亡年月:一九一六年三月。每天早上写过日期,他在黑板上写一句格言,我们这些孩子抄在课本上:
辱骂应写在沙地上
赞美需刻上大理石
是在学校最后一年,露西得了柯卡迪尔这个绰号。柯卡迪尔,意为粪堆里孵出公鸡蛋。一旦出了蛋壳,它就去到最不可能的地方。要是它被它没看到的某人看到,它就死掉。否则,它可保护自己,任意杀戮,除了鼬鼠。它用来杀戮的毒素,来自它的眼睛,顺着它的目光移动。
露西生下来不久,梅拉妮有了另一个儿子,起名亨利。到他两岁时,他比姐姐块头大,而她那时可以坐在马背上、给火炉拾柴和喂鸡。她的袖珍可能是惹来忌妒的原因。小个儿的孩子通常依照个头赋予权利。不管什么原因,亨利恨他姐姐。四十年后,是他告诉镇长:这个姐姐除了羞耻什么也没给我们家带来。
一天,梅拉妮发现她的鸡死了三只。杀手不是狐狸也不是鼬鼠,因为鸡没被碰过。
露西杀了它们!亨利叫道,她看着它们,它们就死了。
我从没碰过它们!
她是柯卡迪尔!
我不是!我不是!
柯卡迪尔!柯卡迪尔!亨利叫道。
别吵啦,母亲抱怨道。
那一次这绰号没叫起来。下一次却叫起来了。
那是复活节和圣灵降临节之间。后来,在阿根廷时,我曾自言自语,除非在这山里再过一个五月,否则我不能死。草地上,道路中央的车辙之间,草长得及膝。如果你跟一个朋友一起,你俩在路上隔着草走。森林中,新生山毛榉的叶子长出来了,那是世上最绿的叶子。奶牛第一次走出牲口棚。它们跳着,踢着后腿,转着圈,山羊一般蹦着。这一个月就像归家。
她哥哥埃米尔秋天去了巴黎打工,在新开的莎玛丽丹百货公司当司炉供中央暖气。梅拉妮不会读寄来的明信片,于是给了露西。
埃米尔要回家了!
什么时候?
星期天。
星期五,马里于斯挑了他养的最大的一只黑兔子,抓着它的耳朵,他摸了摸皮毛下的肉。
对,你这大骗子,埃米尔要回家了!
他又摸了摸它,然后一拳把它打晕。手法巧妙,他挖出两只眼睛;他把兔子后腿吊起来放血时,它们的睫毛在流血的两个窟窿周围丝毫未损。星期天早晨,梅拉妮剥了皮,用苹果酒煮了兔子。
埃米尔给露西的礼物是涂成银色的埃菲尔铁塔模型。
你看到它了吗?她激动地问。
你在哪儿都能看到。它有三百米高。
饭吃完时,梅拉妮用双手把桌上每个盘子旁整整齐齐的一堆堆骨头收了起来。兔子的骨头很干净,看上去就像用不长肉的牛角或象牙做的。她很开心。她回到家里的儿子已在他的房间睡着了。
每晚,亨利和露西把牛奶送到下面的牛奶坊。露西的个头从不影响她的气力。她跟山羊一般强壮。如同亨利,她背了二十升牛奶,罐子像上学的书包那样用带子系着。那天晚上,睡醒之后,埃米尔说他要跟他们一起去。
把牛奶给我,露西。
她拒绝了。她的脑袋才到埃米尔的腰。
你能在巴黎给我找份工么?她问。
你可以在面包店打工。
你住在你打工的地方么?
我坐地铁。地铁是火车,在地下跑的一种电动火车……
火车早上什么时候开?亨利问。
很早,但巴黎人起不来。所以他们老是匆匆忙忙。你应该看看他们在隧道里跑着赶火车的样子。
火车不停吗?柯卡迪尔问。
下到村里的小路顺着一条小溪,快到下面的地方有一株丁香树。丁香开花时,三十米外你就能嗅到。
再给我说说巴黎。
人们睡在街上,埃米尔说。
为什么?
如果他们要住处,巴黎人永远不会让他们来。
他们为啥不搭棚子?
没木头搭。
没树?
不准搭。
你知道勒维爷爷做了啥?露西问。镇长告诉他不能砍金合欢树。他砍了。砍了之后,他说那棵树的叶子用来擦屁股太小了!要是那么小,他说,那就不可能是金合欢树。
勒维爷爷可能觉得他很聪明,但在巴黎他就没辙了,埃米尔说。你知道那里有多少匹马?
五万!亨利猜道。
两百万,埃米尔骄傲地说。
下次你带我去吗?露西问。
他们会把你关起来的!亨利说。
等他们到了牛奶坊,做奶酪的人挺直腰,伸出一只手,叫道:
这么说埃米从巴黎回来了!
过夏天。
你现在多大?
十六岁,埃米尔答道。
正当年!
做奶酪的老婆常跟人通奸,使着眼色。
亨利和露西解开罐子的带子。牛奶坊中央,一口大锅悬在木架上。牛奶坊的位置很好,因为即使夏天也很凉快。做奶酪的老婆抱怨她丈夫的脚老是冰凉。
你爬到顶上了吗?露西问埃米尔。
什么顶上?
埃菲尔铁塔的顶上!
你坐电梯上去,埃米尔说。
电梯?
对,电梯。
电梯是啥?她问。
柯卡迪尔啥也不知道,亨利大声说,笑着。适合她的地方是她的粪堆。
没人看她。她打开牛奶罐的盖子。她拎起罐子,就像你从桶里泼水那样,把几升牛奶泼在亨利脸上。牛奶滴下他的头发时,她尖声叫道:
如果你不是一只鼬鼠,我会杀了你!
做奶酪的人骂着想打她,但她躲开了,围着大锅跑,消失在门外。
这件事很快传到布莱恩村的马里于斯耳朵里。他发现女儿在洗衣槽那里,他开始揍她,叫道:
牛奶不是水!牛奶不是水!
打了几下他停住了。她用明亮的蓝眼睛盯着他。她的眼睛有着勿忘我的颜色。她的目光迫使他把她搂到怀里,把她的脸贴着他的肚子。
啊!我的柯卡迪尔。你是那样来的,不是吗?你没法子。你就是那样来的。
她的小脚踩上他的靴子,他在脚上带着她走过院子,重复着,笑着:柯卡迪尔!柯卡迪尔!
于是,柯卡迪尔这个名字,因为又恨又爱而生,代替了露西这个名字。她十三岁时,一个马戏班来了村里,在广场上搭起帐篷。马戏班是一家人,有一只可以站在最小的挤奶凳上的山羊,还有两匹小马。父亲是领班,母亲是杂技艺人,他们的儿子是小丑。下午,儿子在村里的咖啡馆走了一圈,吹着小号宣布晚上的演出。男人们对着小号微笑,但没请他喝一杯,免得他拿他们取笑。
马戏班还有一头大象。大象是一块灰布,上面缝了一根象鼻。领班转向孩子们坐的长凳需要志愿者时,我冲了出来。我是大象的前半身,死于雪崩的若塞是后半身。我们一起跟着小丑拉的手风琴跳舞。
现在是母大象!领班叫道,举起第二块灰布。请两个漂亮的女孩子上来!第二块布画了一条珍珠项链,耳朵的巨褶悬着一对涂成金色的耳环。耳环是马嚼子做的。
女孩子都很害羞。没人举手。我揭开大象脑袋的布,对着女孩子们喊道:
柯卡迪尔!柯卡迪尔!柯卡迪尔!
她上来了!帐篷里的人都对着要做大象一部分的那个小矮子鼓掌大笑。
我听到班主跟他儿子嘀咕:
她是个侏儒。看看她有多大。
那一会儿,柯卡迪尔独自站在那里,两眼发光。最后,另一个女孩子爬过长凳加入进来。在柯卡迪尔身旁,那个女孩子看起来像巨人。小丑开始奏乐——这次是小提琴。柯卡迪尔能够应付的只是做大象的后半身,不是向前弯腰,她直着身子,使劲拽着灰布,免得它在动物后半身的中央陷下去。我们就在那儿,两头大象,一公一母,小提琴在演奏。
我们的课本有大象图片,因为,从汉尼拔到拿破仑,外国的将军们想到用大象来翻山越岭。我们四个在马戏场的中央跳舞,每次停下来,班主就用鞭子抽我们,而观众叫道:再来!再来!有时我瞄到柯卡迪尔的光脚——她踢掉了她的木屐——在灰色的母大象后部一颠一颠跳着。
最后他们让我们停了。小丑儿子跟柯卡迪尔嘀咕了些什么,然后朝他父亲摇摇脑袋,后者耸耸肩膀。
下次在学校见到她,我问她觉得马戏班怎样。她没提到大象舞。她喜欢的,她说,是踩高跷的小丑。我能给她做一对么?我说可以。
我从来没做。五十多年后,她对我说——那时她的眼睛是石头的颜色——要是有一对高跷,我可以十步跨越山谷。这是她一个礼拜走一百公里的时候。十步!她重复道。
布莱恩村的卡布罗尔农场位于朝南的山坡。在对面的北坡,是个名叫拉普拉的小村庄。有一首歌是关于每个小村庄的公鸡的。拉普拉较少太阳,那里的公鸡唱道:
我能唱就唱。
布莱恩的公鸡唱道:
我想唱就唱!
北坡的公鸡答道:
那心满意足了!
是在面对拉普拉的山坡上,一九一四年八月,卡布罗尔一家割着自家地里的燕麦时,他们听到下面山谷的教堂敲钟。
战争爆发了,马里于斯说。
世间的屠杀开始了,梅拉妮说。
女人通常比男人更明白灾难的程度。镇长派发征召令。大多数被征召者情绪高昂。村里的咖啡馆再也没像被征召的男人出发前夜那样客满过。马里于斯比大多数人年长——他三十八岁——忧心忡忡。他没去咖啡馆,晚上在家,吩咐埃米尔下雪之前得做什么,那时他就回来了,战争就结束了。
男人们沿着顺流下到平原的公路走出村子时,乐队演奏着。乐队比平时小,因为一半成员都是离开的士兵。去年秋天我加入了乐队,我是最小的鼓手。
马里于斯没在下雪之前回来,新年之前没有,春天之前也没有。无休无止的战争岁月开始了。季节变换,一年年过去,除了那些什么也不记得的最小的孩子,我们的生活暂时中止了。一九一六年初,埃米尔和我也被征召。除了小孩子和老人,没人留下。听不到成年男性的声音。马习惯了听女人使唤。
梅拉妮、柯卡迪尔和亨利打理农场。要做的事情太多,弟弟没工夫跟姐姐公开争吵。如果亨利让柯卡迪尔生气,那天剩下的时间她会消失,而他明白他们不能没了她的哪怕几个小时的劳力。
尽管个子小,她却不知疲倦。她就像小小的蜂鸟,迁徙时节一到,可以飞上一千英里越过墨西哥湾。她不是家里的第二个女人,更像一个雇工——一个男人。一个难以相处和不可预测的侏儒男。她赶母马,她拾柴火,亨利犁田时她牵着马,她喂奶牛,她挖菜园,她酿苹果酒,她做蜜饯,她修补马具。她从不洗衣服也不缝衣服。头上一个稻草堆,她可以背八十公斤干草。你要是从后面看她,看起来就像魔术:一顶亚麻帐篷,装满干草,完全遮住她,所以就像是在用最低的一角独自往山坡下移动。一起坐在厨房时,梅拉妮和亨利都有些怕她。他们永远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她会怎样反应。
一九一八年初,布莱恩村的家里收到一封电报,通知他们埃米尔在贡比涅附近受了重伤。每晚,柯卡迪尔请求木桶里泛着泡沫的牛奶,让她哥哥埃米尔活着。
他活了下来,住了几个月医院回到家里。等马里于斯最后也回来时,梅拉妮发觉她的儿子现在看起来比他父亲还老。村里没人说到胜利,他们只说战争结束了。
复员一年后,马里于斯告诉埃米尔,梅拉妮要生另一个孩子了。
她这年纪!埃米尔说。
马里于斯点点头:这是我们的最后一个。
必须这样!
儿子的表情愈是震惊,父亲就愈多微笑。
战争期间我一直给自己这样许诺。
母亲呢?
我活下来了。
所以我们将是四个,埃米尔得出结论。
他是说家产将会分为四份。
对,如果你算上柯卡迪尔。
你告诉柯卡迪尔了?
还没有。
我不知道她听了会怎样。
让母亲告诉她。
那会改变柯卡迪尔的。
什么意思?
那会改变她。我和柯卡迪尔,我们本来会结婚,有自己的孩子。但谁会娶柯卡迪尔?而我病得结不了婚。本应轮到我们,你反而有了另一个孩子。
这就叫老头的最后一宗罪!马里于斯,不管怎么忏悔,还是禁不住微笑。
一九一九年十二月,梅拉妮的最后一个孩子出生了,起名埃德蒙。我在军队多待了一年学机修。一九二〇年初,我回到村里。
第二年六月,四个男人走上陡峭小路去高山牧场。他们很年轻,爬得很快。他们带了一架手风琴,八条面包,一袋喂牲口的粗盐。他们做了一天活,天开始黑了。
在小路两旁长了很多孜然的某处,领队的那人停下来,四人都望着山下的村子,在下面七百米处。
你可以看到安德烈的绵羊,霍伯说。
他们也可以看到村里出来的路,沿着河直到平原。
他很迟钝,这个安德烈。
奥诺里娜死了之后他就迟钝了。
他应该再娶。
谁?
菲洛梅纳!
他们笑着,望着下面的村子,带着年轻人的自信:这一自信来自这一确定,因为年轻人看得很清楚,他们会避免年长者的错误。
菲洛梅纳把比安德烈还要壮的男人都赶出家了!
让他们发狂!
等他们到了山顶,牧场都是恰好飞在草尖的小鸟。这些鸟飞得如一条针脚,它们像蝴蝶那样飞快拍打两翅,以此升高;然后它们滑翔,高度降低,直到它们再度拍打翅膀,开始另一条针脚。飞的时候,它们叽叽喳喳,发出响板一样的声音。
这些鸟,飞在他们两手的高度,让男人们想起他们来看的女孩子的眼睛和名字。很快鸟就会停止飞翔,夜幕降临。
偶尔,一位来访的主教在布道时会讲,把年轻女人独自留在高山牧场是不道德的。我们的神父明白别无选择。没出嫁的女儿,能够照料奶牛和做奶酪,有一双很容易免于山下劳作的双手。年老的女人仍然讲着她们在高山牧场的夏天。
那晚上来之前,四个年轻人打算唱歌。有个地方三面都是岩石,回音很像教堂的唱诗班。他们要在那儿唱歌,向他们想象中选定的那个年轻女子宣布他们的到来。然而,为了让他们的唱歌是个惊喜,他们得绕开多数牧人小屋,偷偷来到岩石的马蹄形凹处。这一绕道只需经过一处小屋,它不重要,因为那是柯卡迪尔的。
四人走近时,柯卡迪尔走到门口。让她的细小显得突出的是,虽然穿的是女人衣服,她既没屁股也没胸脯。她有着理想仆人的身材,纤小但灵活,没有年龄和性别。那个夏天她二十岁。
你们有一架手风琴,她说。
对,我们有。
我可以跳舞,她答道。
穿着那双木屐你跳不了!
她踢掉木屐,就像她在大象后部跳舞那样踢掉。她的脚有黑黑的泥土。不等音乐,她抬起双膝,使劲踩上牲口棚门口周围的泥地,因为奶牛来来回回,那里的草已经踩光了。就这么一跳,她逼着霍伯拉了几个音符。
停!我叫道。音乐会让其他人知道我们在这儿。
手风琴的音乐停下来了。柯卡迪尔盯着我,一眼不眨,脚又穿上木屐。她的眼神让人不安的是,它很固定。仿佛她的脑袋和脖子突然瘫痪了。
我们必须赶路。
你们哪个帮我搬一下桶?她问。霍伯站了出来。
不是你,她说,最好是刚刚当过兵回来的。
我耸耸肩膀,让我的三个同伴等着。
让他们走,她说。
哄笑着,做着手势,他们走了。
告诉娜恩我来看她!我在他们背后叫道。
桶里装着灯油。搬完之后,柯卡迪尔让我喝咖啡。一开始我几乎看不清小屋里面。我站在那儿,手捧杯子,她问也不问就把烈酒倒进杯子。把烈酒倒进我的杯子,她得把手臂举得高过她的肩膀。
你小得可以扫烟囱,我说,不知说啥好。
我是个女人,她答道,我会把屎拉进他们的烟囱的。
在几乎看不到她的昏暗光线下,她的声音听来像个女人。
今年秋天你要去巴黎打工么?她问。
对。
我给你捉一只土拨鼠带着。
怎么捉?
那是我的秘密。
它们睡觉时你把它们挖出来?
你去爬埃菲尔铁塔吗?她问,没理我的话。
其他人会等着,我说。谢谢你的咖啡。
他们在唱歌,她告诉我。你听不到?
听不到。
她打开门。他们在唱“我父亲有五百只羊”。
我给你拿点黄油,她说。
我们不需要。
家里的黄油多得很,可以不要?她离开我,穿过门进了牲口棚。现在月亮出来了,几许月光射进灰扑扑的窗户;窗户如一册摊开的书大小,月光照到木烟囱上。冷灰周围一滩月光。
柯卡迪尔回来时,我抽了口气。她脱了衬衣和内衣。我看得到她的乳房,每一个刚好大过一只木勺的勺碗。她走过来站在我面前,我看到乳房的黑色乳头滴着牛奶。
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想到,走进牲口棚时,她肯定把奶牛的牛奶泼在自己乳房上。那时,除了她缠着我的温暖纤细的两臂,我啥也没想。
我们过去躺在床上,房间远端的一副木架。躺在床上爱抚她时,我感觉她变大了。她变得跟我不得不扑上去的土地一样大。
你看你撩得我!她叫道,你撩了我的牛奶!
我仅有的另一次跟女人上床,是在有驻军的L镇一家妓院,那里的灯光是粉红色的,妓女跟一头猪那样又白又胖。我后来问自己,是不是因为这个,柯卡迪尔才要当过兵的?
凌晨两点,她穿好衣服,提醒我别忘了黄油。我离开时,她伸手过来扯着我后脑勺的头发,她的指甲戳着我的头皮。我记得下山的路。
突然,一片云遮住月亮,我什么也看不见了。灌木丛中一阵响声让我停住。灌木丛到处都被踩踏。那夜第三次或第四次,我的心狂跳不已,但这一次,不同于那几次,我的全身感觉冰冷。我拔腿而逃。我不间断地跑了十分钟,像在逃离地狱。
后来,想着柯卡迪尔肯定是把牛奶泼到她的乳房上时,我也想到,回家路上,我惊醒了几只睡觉的山羊。
是什么让我第二天晚上又回去?为什么我故意一个人上山,避开我的同伴?她并不吃惊我来。
这么说你吃完了黄油!她说。
你能再给我些么?
可以,尚。她用低沉的嗓音严肃地说着我的名字,仿佛是她自己发明了这个名字。没人那样说过我的名字。这让我不安,因为这把我跟其他名叫尚、泰奥菲勒或弗朗索瓦的人分别开来了。
她煮了些咖啡。我问她都做些什么,她一一讲述着。关于我她什么也不问,但有时她看着我,像是确定她说的名字我有反应。我们坐在桌子两旁,黑暗中对着彼此。现在外面跟屋里一样黑。别的小屋窗内会有灯光。我知道她为什么不点灯:任何访客都会断定她睡着了。当一头奶牛在牲口棚动着脑袋时,屋里都是铃声,就像提醒我们要做的事情。现在我们都没说话。我甚至能听到奶牛的呼吸。我想着现在就走。然而已经太晚了。外面的一切都很遥远,像是船尾看到的海岸线。
她在床边放了一支蜡烛。不发一言,她点燃它。毯子是白的,有阳光的味道。早晨,奶牛吃过草以后,她肯定把毯子上的血迹洗掉了。我躺在那儿,看她脱衣服。她把衣服扔到桌上,大步跨上床。
撩我!她站在我上面说。
我开始对她叫喊。我用下流话骂她。我用我们称呼动物部位的话说到她的身体部位。她所做的就是微笑,然后,蹲下来,她坐我身上,就像我是一匹马。我想让她下去,她抓着我的肩膀大笑。她的笑声让我笑起来。我的叫喊停住了。我发出马嘶一样的声音。我嘶鸣着,她抓紧我耳朵上的头发,仿佛那是马鬃。后来我问自己,她是怎么让我做这样的事的。
我们在木板床上嬉戏做爱,仿佛我们拥有整个村子的力气。也许这是一个老头的自夸。我一只胳膊就可把她抱起,然而每次我想站到地上,她都把我拉回去。很难相信她是我常常经过的同一个女人,在战争的头几个年份,一个人在地里干活,咒骂着,而且已经带着一种疲劳弯着腰。我用自己的身体逐一量着她的四肢和身体其他部分,让她大笑。而今,我在厨房门框刻了一个标记,让自己记起她的真正身高,在她像我们所有人一样老得萎缩之前。我刻的是一米二五。其余的没法测量了。
最后我们精疲力竭,我起身去吸点新鲜空气。卡布罗尔小屋后面的山坡,地上有条犁沟一样的褶痕,一条细流淌下。流水让那里长了很多花,褶痕两边是无数花毛茛,奶牛不吃的五瓣白色小花。我在花丛中坐下,柯卡迪尔戴着一顶男人的帽子,出来跟我一起。别的小屋静悄悄。蟋蟀早就没叫了。下面是村里的屋顶,骰子一般大小。
她躺到草和花毛茛丛中,望着天空,星星跟花一样形状。躺在地上,她开始说话。她说到自己,说到她的哥哥埃米尔,说到有一天她要继承的土地,说到奶牛,说到她对神父的看法,说到她为啥永不嫁人。一开始,我听着她说的,没有太多留意。然后我慢慢想到,她说这些是因为结果可能相反。我确信她一边打算,一边讲着事情的反面。她永不嫁人不是真话。她打算让我做她丈夫。她相信自己现在怀孕了,所以我会被迫娶她。
露西!当我们坐在那一片野草天堂里时,我打断她。我不知道为什么叫了她的真名。
嗯?
我不会再上来了。
我没指望你来,尚。
她的回答证实了我的最坏猜疑。这表示我已经被套住了。
这是黄油,她说,她这么盯着我的样子让我害怕,让我觉得孤单,就像我初来时她很奇怪地叫我的名字时那样。
第二天夜里,跟我兄弟睡在床上,我梦到她。柯卡迪尔来到屋里,勇敢无畏,眼睛发光。只有一个男人能做我孩子的父亲,她在我的梦里说,尚就是这个男人!是真的吗?我父亲问,转过脸对着我。我回答不了。跟柯卡迪尔!他叫道。不,我不相信,他吼着。我可以证明,她说。那证明吧!我父亲下令。我数过他后腰的痣,柯卡迪尔说。有多少?我母亲问。柯卡迪尔说了一个数字,我被迫当着他们三个脱下裤子,而我父亲数着痣。你毁了你的一生,我父亲说。毁得徒然!数字是对的。我流着汗吓醒了。
那个夏天,我很多次想在夜里爬上高山牧场,看看她是否怀孕了。每次我都告诉自己最好别去。所以我担心地待在山下。最后,八月末,我在教堂外一个婚礼看到她,让我大为宽心的是,她怎么也没把我单独找出来。
等我在巴黎过了两个冬天,布莱恩村的马里于斯生病了。那是七月,我回到村里。梅拉妮坐在丈夫床边,尽她所能给他勇气,柯卡迪尔爬上高山牧场取来冰块敷在他发热的肚子上。靠近我们四人想要唱歌的岩石马蹄形凹处,有个阳光从未照射的山洞。她把碎冰装满一个罐子,用一条披巾盖着,一路跑回布莱恩村。这是第一天夜里我逃离山羊时跑下来的同一条路。等她到家,一半以上的冰化了,只剩圆圆的几片敷在他绞痛的肚子上。她这样去了三次山洞,第三次回来时,下午过了一半,马里于斯死了。
我去跟他告别。他穿着黑套装和靴子躺着。卡布罗尔一家在床脚守灵。柯卡迪尔跟她母亲一样穿着寡妇的衣裳,她的脸斜着看不见。我用黄杨树枝在他停止的心脏和双眼紧闭的脑袋上方画了十字。埃德蒙,他的小儿子,只有三岁。
吃的喝的摆出来给客人了。柯卡迪尔走出死者房间,给了我几个苹果饼。我吃着,她抬头看我。在她憔悴和满是泪痕的脸上,裹着黑纱,她的蓝眼睛比我记得的还要专注。四月,草里长出第一簇勿忘我,就像天上落下的雪花。连根挖起,放进屋里,它们带来好天气。她的眼睛就是同样的蓝色。
这么说你又要离开我们了?她说。
对。不只是巴黎,我要去南美。
死之前回来吧,她嗓音低沉地说。
她这么说让我很生气。我再次表示哀悼,然后走了。她父亲死后,柯卡迪尔继续在农场干活。
一九三六年,埃米尔最终因为战争受的伤死去了。两年后,梅拉妮跟随丈夫和长子进了坟墓。亨利娶了玛丽,邻村一个女人。柯卡迪尔挤牛奶,照料牲口棚,种蔬菜,拾柴火,放牧。玛丽,她的弟妹,对她有怨言:
她跟鸡舍一样脏。她从来不做厨房的活儿。这是什么样的女人?
一年一年过去。二战爆发了。
一天早上,柯卡迪尔在苹果树之间用镰刀割草,她从不让任何人碰她这把镰刀。天长日久,它的刀片因为打磨,已经磨损得跟拇指甲那么宽窄。你要是给我钱,我也绝不会买到另一把跟这一样的,她说。只有二十个夏天的活儿可以把镰刀变得像这一把那么轻巧。二十个夏天,我像疼爱儿子一样疼爱这把镰刀。她现在因为说话独特而出名。
空气仍然比草下面的泥土凉爽。果园上方远处,森林还没完全照到阳光。望着上方,柯卡迪尔看到两个男人在树林边缘向她示意。她的兄弟察觉她干活停住了,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森林边的两个陌生人肯定觉得,他们看到的是干草田里一个孩子和两个农民指着他们。这是一九四四年。
妈的!亨利说。
他们是游击队,埃德蒙说,他现在跟男人一样个头了,露出会意的神情。
还能是谁?亨利咕哝道。
耶稣!别让其他人看到他们。
柯卡迪尔假装什么也没看到。从来都是埃德蒙说话,亨利等着,然后是亨利因为自己的狡猾而得意。
玛丽可以给他们吃的,然后他们就可以走了,过了好一会儿亨利说。
两个陌生人之一走下山坡。走了一半,他从山的阴影中现身,走进清晨的阳光。他矮小结实,走得像个农民。
两兄弟站得纹丝不动,免得任何动作被陌生人理解成欢迎。走到几米开外,陌生人说,早上好。
在田里,故意沉默是一种有力的武器。亨利什么也没说,脑袋缩回肩膀,就像一条狗守着门口。埃德蒙两手放在臀部站着,很无礼地盯着。
我们两个需要二十四小时的住处,陌生人说,让沉默持续得够长,表示他明白这个。
谁让你到我们农场的?
没人。我们知道谁家不能去。
天哪!亨利嘀咕道。他拿出磨刀石,磨起镰刀。金属磨在石头上的声音,就像之前的沉默,是要进一步表明拒绝回答。
陌生人走向还在苹果树之间割草的小个子。
早上好,小姑娘,他对柯卡迪尔说。
她转过来对着他,他发现她是个中年女人,满脸皱纹,老得足以当他母亲。
我没看到……他给自己找着理由。
这也是我的农场,她说。
陌生人对着上面森林边的同伴做了个手势。第二个男人一瘸一拐,两手都拿着枪。
两兄弟急着阻止柯卡迪尔跟游击队说话,走到苹果树这里。
你是哪儿的?埃德蒙问。
我是德昂斯人。党卫军在那儿烧了我父亲的农场。
这么说你啥都没了?埃德蒙说。
啥都没了。
这句话带着威胁。这一次,沉默只是伴着柯卡迪尔的镰刀割草时的短促声音。
我们会给你们吃的,在这之后你们必须离开,亨利说。
不,我们需要待到明天。
一瘸一拐拿着枪的男人走了过来。他很年轻,没刮的脸显得疲惫和痛苦。
最好的藏身办法,亨利狡猾地说,是跟我们一起干活。我们要把干草割完。
这位同志的伤口需要包扎,德昂斯农民说。
我们不是医院!
柯卡迪尔倚着她的镰刀,朝年轻人望去。你的伤口在哪儿?她说。
右边大腿,他说。
我会给你包扎。
德国人来了咋办?亨利嚷道。他不能进屋。
你说得对,德昂斯农民打断道。我们待在这儿比较好。
你是说德国人在找你们?埃德蒙急忙问。
有可能。
你带着一个伤员来这里,德国人就跟在你后面,而你指望我们冒着生命危险救你们!
他们可以藏在鸡舍。
不,就像你说的,跟你们一起干活我们更安全。我们是你们的表亲,来帮着割干草。下面那屋里有人吗?
我妻子。
这么说你们是四个人。
算上这里的柯卡迪尔,对。
夫人,您可以拿点热水和绷带过来吗?我们还要把武器藏起来。
从农场带着几条亚麻床单回来时,她把伤员领到小溪一边的平台,她祖父曾用溪水驱动锯子。伤口靠近他的大腿根,跟世世代代的伤口没两样。
她穿着黑衣服跪在他的臀旁,弯腰对着伤口,用热水清洗。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把旧绷带解下来。伤口跟牛肉一样红。她兑了一点烈酒,抹到伤口上。他觉得疼,摊在草里的一只手摸到她的小腿,透过她的衣服抓紧。
谢谢你,他说,等她终于把伤口重新包好。你的手很温柔。
躺在草地上,他的身体看起来很长,他光着的两腿就跟十字架上那个身体的两腿一样瘦。
温柔!她说。它们做了太多活不再温柔。它们碰过太多屎。
他闭上眼睛。
你多大了?她问。
十九。
你母亲还在吗?
我觉得还在。
你父亲呢?
他是法官。
你的牙齿很整齐。你不是这里人。
不是,从巴黎来。
你翻过干草吗?
我会跟着你做。
她扶他站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停下来用衬衣一角擦脸。
她递给他一瓶水。打干草时不管你喝了多少,她说,你都不会撒尿!
中午,一辆车开到农舍停住。
别看,德昂斯农民下令,继续干活。
两个穿制服的人下了车。
他们不是民兵,埃德蒙说,他们是德国人。
站在巴黎来的年轻人身旁,柯卡迪尔突然抬起手,用手掌拍着他的脖子一侧。
怎么回事!他叫道。
一只马蝇正要叮他。
很快,他们听到德国人喘着粗气,虽然山坡依然挡着他们。第一个出现的是位军官,腰带扎紧,高耸的帽子拉到眼睛上。一个手握冲锋枪的军士跟在身后。
都注意啦!军官叫道。他打量着五个打干草的人:四个农民和一个侏儒女人。
我们在找六个杀手。我们知道他们是谁。今天早上有谁经过这里了?
我来告诉您,柯卡迪尔说。脑子需要更换。它会走神。要是我有钱买一个新的,要是他们有卖,我明天就换一个。她扣好松开的衣服。我今早的确看到一辆车经过——或者是昨天早上?可能是一支军队经过,我不敢肯定。看到这辆车,我自言自语,这很奇怪。有个军官开车,戴着跟您一样的帽子,先生——她用木耙尖指着军官的脸:军士把她推开。我自言自语,他像个伪装的人。也许他就是您在找的其中一个人,先生,其中一个杀手。他的帽子跟您一样拉到脸上,先生,好像他想遮住他的脸。是今天早上还是昨天早上我看到这辆车?他可能偷了这辆车,您瞧,先生。是昨天?我希望我知道。她把一根手指塞进耳朵。听我的,先生,您最好问问这里我的两个表亲。她用耙子指着游击队员。
没人经过这条路,德昂斯农民说。从天亮前就没人经过。我们五点起床的。没人经过,除非他们跟着森林走,我们看不到。
德昂斯农民茫然盯着远处白雪覆盖的山峦,就像一个靠在蓝天的白枕头,他放着屁。
军官走到埃德蒙跟前,轻轻摸一摸他的脸,这样他可以盯着男孩的眼睛。
他们不可能来这儿,埃德蒙讨好地说,他们太清楚我们支持谁。
不,军官说,你们都恨我们!
你呢?军士问,用枪指着年轻的巴黎人。
草现在干了。他说得又慢又蠢,仿佛他是侏儒女人的儿子。
你今早看到什么了?
苍蝇和马蝇。
有人从森林中下来吗?
苍蝇和马蝇。
他的愚蠢让军士用枪口使劲戳着他的肚子。侏儒女人举起耙子抗议。想到被干草弄得很滑的斜坡上会有一场争吵,军官一脸不快。
我们在浪费时间,他简慢地告诉军士。他对农民说:你们要是撒谎,我可以保证我们会回来的,就像我们回到T村。
去年冬天一个夜里,德国人来到T村,开着两辆装甲车,一辆军官的车,边斗架着一盏探照灯。用探照灯照着门口,他们挨家搜索。女人被他们赶进森林。男人被他们列队枪决。牲口棚和动物燃烧时,德军唱着歌。
军士先走。军官下坡时,脚跟踩进地里免得滑倒,干草的灰尘罩着他擦亮的靴子后跟。
车子开走以后,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发生的事情或可能发生的事情。
这个阿姨讲了一番很精彩的话!德昂斯农民说。她面露不快,以免他当她傻瓜。在她的第一生,柯卡迪尔从来不感兴趣别人怎么看她。
现在安全了。他们要问过所有人才会回来,她对她包扎过的那人说。你可以去干草棚休息了。
他得干活,亨利反驳道,一开始就说好了。如果他们回来发现他……
他的腿需要休息。
耶稣!他们要烧掉的不是你的农场。
你可以躺在干草棚,要是他们回来,你可以在干草堆上干活,柯卡迪尔说。
要是他睡着了呢?
我会跟他在一起。
跟他在一起!天哪!我们要割完这些干草。
阿姨说得对,德昂斯农民说,你应该听她的。
干草棚一半是空的;在另一半,新收的干草堆得几乎跟房梁一样高。她关上门时,就像黄昏。她告诉年轻得可以当她儿子的伤员,切莫藏在干草堆里,因为去年,一位躲在另一个农场的游击队员藏进干草,意大利士兵搜查阁楼,用耙子来捅。一个叉子刺伤他的脖子。他不敢叫出声。意大利士兵在谷仓晃悠,跟那个农民的老婆开着玩笑。那个伤员在血红的干草里流血而死。
他们知道他们现在失败了。你没从军官的眼睛里看出来么?年轻人说。
柯卡迪尔耸耸肩膀。
战争结束后你要做啥?
我要继续上学,他说。
有一天像你父亲一样做法官?
不,我相信的是另一种正义,一种普遍的正义,一种为了你这样的农民和工人的正义,一种把工厂给那些在里面做工的人、把土地给那些在地上耕种的人的正义。说到这些时,他腼腆微笑,仿佛在坦白一些很私密的事情。
你父亲有钱吗?她问。
很有钱。
你会继承他的一些钱吗?
他死的时候全部。
那我们有差别。
她习惯踢掉一只木屐,光着脚蹭着她的另一只脚。
我要用那些钱办一份报纸。那时我们会有新闻自由。新闻自由是彻底动员大众的先决条件。
你的脚也暖和吧?她问。
干草很多灰尘,他说。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同样的认真考虑。
但同时你也很危险,她说。
不会比你更危险。
这倒是,今天我们是平等的。
你的兄弟也像你这么想吗?
我不觉得。
我不相信他们,他说。
他们就跟山羊的后腿一样直。你现在必须休息。一会儿我要再给你包扎伤口。你叫什么?
他们叫我圣茹斯特。
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现在休息吧,圣茹斯特。
他睡得很熟。晚上,其他人吃饭时,她给他拿来面包和一碟汤。
我觉得有力气多了,他说。
我可以再给你包扎伤口。
不,就坐我身旁。
她坐到他身旁时,他把脑袋靠在她的膝上,她用手指梳着他的头发。
你的手很温柔,他第二次说。
就像耙干草,她笑道。
她的故事讲到这里结束了。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做爱。也许只是我的回忆让我问这个问题。然而,柯卡迪尔讲她跟男人的相遇时,总有一种东西让你猜测。
两个游击队员第二天走了。不出四十八小时,村里听说一群游击队在营地被民兵袭击,当了俘虏,带到A地,在那儿一块田里被枪决了。他们一共六人,包括德昂斯农民和圣茹斯特。据说民兵绝对找不到营地,除非线人通风报信。
听到这个消息,柯卡迪尔尖叫起来。那晚吃饭时,她还哭得眼睛红肿。
天哪别哭了,女人!亨利的老婆叫道。不管怎样,像你这样年纪的女人应该害臊!
那些跟狗睡的,醒来带着跳蚤,埃德蒙说。
说得好!亨利叫道。说得好!那些跟狗睡的,醒来带着跳蚤!
她绝不原谅这番辱骂。如同还是孩子那阵所为,她开始不见了。不告诉她的兄弟,她会一整天不在,有时两天一夜。把一份固定的活儿交给她做不再可能。她渐渐不再干活,因为每一份活儿在她看来都很可耻。不是活儿本身可耻,而是给她不能原谅的两个人干活让她觉得可耻。
不久,她不再跟家里任何人说话。她睡在牲口棚。她一个人吃饭。为了省去一天吃饭超过一次的麻烦,她给自己卷烟抽。她的兄弟一直害怕她会故意或者意外把农场给烧了。他们威胁,要是发现她在牲口棚抽烟,他们会揍她。为了报复,每次看到他们其中一个走近,她就把一支没点燃的烟放在嘴里。
亨利最先在村里讲柯卡迪尔偷东西。她偷他老婆鸡舍里的鸡蛋,他说。因为她不干活,他补充道,她没权利拿鸡蛋,她把它们拿来卖钱。
有的人信了他,很同情;其他人则说,毕竟她是他姐姐,他欠她一份她的家产。大家渐渐明白的是,她也偷其他菜园的东西。几根莴苣,几颗李子,一两根西葫芦。除了亨利和埃德蒙,没人把这些小偷小拿很当一回事。他俩觉得很丢脸。
这一切以火灾结束。一个秋天的早晨,卡布罗尔家的谷仓烧掉了。兄弟俩指责柯卡迪尔故意放火烧的。
他们去见镇长,告诉他,他们不再为这个姐妹的所作所为负责,她的疯狂包括偷窃和纵火。镇长不太愿意把这件事情交给外间任何部门。是他太太想出一个解决方法,他最后建议给亨利和埃德蒙。他们很热情地接受了。因为这个建议,柯卡迪尔的第一生宣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