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次级
和以往一样,这次的审核程序历时好几个月,申请开放后,马上有超过两万人递交材料,随后两千人进入初选名单,其中五分之一挤入小巧的面试圈,最终决选出三十七人。他是第六次提出申请,披荆斩棘,侥幸过关,成为三十七人之一,是新一批次级人。名单公示数日后,他完成必要手续,徐徐进入次级人生,第一次拥有了家庭。
这人被政府分配到的人家,有丈夫、妻子、两个年幼的小孩,是四口之家。男主人和他年纪相仿,三十岁过半,身高、体重、学历,甚至样貌都比较接近,这不是巧合,恰是他被放进这个家庭的重要原因。他和男主人第一次见面,双方都宛如照镜子,看到了自身的变体,一个别扭的镜像,但他们将惊异的心情藏住,若无其事地把眼睛移开,像两个只拥有一瞬光明并抓住它照了唯一一次镜子的盲人,后来直到死他们都没做第二次对视。男主人尽管不看他,但让出通道使他走进家门。他注意到,开门时,男主人手拿一件乐高搭成的怪东西,马上又带着那东西重新回到中产阶级规格的客厅。壁炉烧得正好,也为家庭气氛注入温度,在那口壁炉跟前,由大量玩具和两个男孩构成一片混乱现场,假如不喜欢孩子以及孩子的衍生品,眼前的景象就是炼狱,但男主人看起来享受它,积极投身它,身体一矮坐到了地毯上。他紧随其后到达中产阶级规格的客厅,连忙俯身在中产阶级的地毯上撸开一些乐高碎块,也盘腿坐好了,就贴在男主人背后,膝盖几乎戳到他屁股。他旁观父子三人继续玩耍,他们在搭几辆不现实的大汽车,车身凭着孩子的喜好正在变得惊人的长,其中一截刚才就拿在男主人手里。父子三人没有对他说一个字,或表达出一些欢迎的意思,即便小孩也很好地管住了自己,不理睬他。以后他每次上门,他们也都故意不看他,不同他交流,假装屋子里没有这个人,但他们默许他观看这里的生活,他们还总是留出足够的空间方便他在近旁站立坐卧,显示出了全家默契的体贴之意。
按照约定,每周他可以跟着男主人在这个家庭度过若干个时段,共计三十六小时,其中包含一个夜晚。到了这晚,在主卧室的大床边上,有张为他临时支起来的小床,第二天一早就会收走的。他躺在那上面,靠近男主人这边。此时双双换上睡衣的男女主人已经上床了,男主人往往面向妻子侧躺,两人身体局部重叠,轻缓地说着话,有时有动作,有时没有,在肢体和精神的双重交流下,他们缓缓睡去了。他全程不发一言,复制男主人的姿势,手臂弯曲着虚搭住一团空气,腿也仿佛触碰着什么,他像他的影子、傀儡,或是相比男主人,地位与权力均有不足的次一级男主人。离上床时间大约过去了半小时,大床上的人们互相放开了,两种轻微的鼾声代替语言继续交谈。男主人哼哼两声,翻过身仰躺着,脚在床单上搓动几下,又不动了。他也翻过身仰躺着,脚在床单上搓动几下,到这里夜间观摩就结束了,他不能在男女主人不清醒的状态下继续睡在这里,这侵犯隐私。几秒钟后,他向门的方向翻一个身,身体探明床的边界,脚伸出床外,最后轻轻站到了地上。他在一边腋下夹着小枕头,手拎拖鞋,心里回味着所见所闻,悄声开门,离开主卧室,走到走廊尽头的客房去睡。
“明天去牙医那里前,能不能顺便帮我个忙,到隔壁街拿回来送去修理的球杆?我没那个不方便。”他到了客房,摆上小枕头,再次躺好了。他在心中以自己的声音复述男主人睡前的话,也许小声说了出来,觉得讲得不够滋味,他又讲两遍,当中一遍最好,他记住那个感觉,重点是把让对方代劳的意思,包装在随意的语气里,啊,夫妻要有礼貌地博弈。客房不到主卧室一半大,窗也窄,家具也少,他如今孤零零地醒着,床上没有一个困倦的妻子,没有人像刚才那样回答:“现在说了不算亲爱的,早上再提醒我。”他将夫妻间的对话回味着,回味着,睡着了。
几个小时后的清晨,他已经等候在主卧室门口。昨夜由他关上的门从里面打开了,男主人依旧身穿条纹睡衣,走出来,他跟他去洗漱,看他从妻子的漱口杯旁边拿起牙具,从妻子粉色的毛巾边拿起成系列的素色毛巾,从女用剃须刀边上找到另一把剃须刀。在家庭成员的用品旁刷牙洗脸的感受,这样他就有数了。假如这时男主人有非常私人的事要办,也并不看他,只是有节奏地清四声喉咙,嗯,嗯嗯,嗯。他第一次听到,就迅速理解了,那是在叫自己回避,立刻识趣地撤出洗手间,留主人独处。
逢到吃饭时间,他顶着男主人的背坐在餐桌外围,像小床那样,他们为他准备了一个小凳子,他坐得比主人们低,并拢的膝盖上放一个盘子,虽然食物和餐桌上是一样的,从就餐形象上而言,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寄人篱下的可怜感。他咀嚼食物,同时听女主人讲述琐事,听男主人偶尔喝止孩子胡闹,听上一次讨论过的家庭问题再一次被拿到桌面上讨论,没等讨论出结果即被收起来,留待以后无穷无尽地讨论。原来,他想,饭桌上有妻子有孩子的感觉是这样。
他还度过了不少的游戏时间。和第一次坐在地毯上搭汽车不同,在大多数情况下,陪小孩玩要积极跑动,累个半死。男主人负责捡玩具,捡垃圾,拿来小孩们要的,收起他们不要的,把逃到视野外的一个小孩或两个捉回来。他要挑对地方站,这没那么容易,起初可以说是狼狈的,总是被男主人突然调整的移动线路吓一跳,猛地赶上去缩小距离,或是为了避让急退好几步,一直被逼到墙角把身体贴在壁纸上。久而久之,才多少从容了,知道何时要进,要退。有时他眼看孩子扑向男主人,连忙用不自然的姿势把自己上半身凑近男主人肩后,孩子被快活地抱起来,如他所料,头从爸爸肩膀上探过来,差不多贴到了自己的脸上。红的、湿润的鼻子冲向他,他闻到了小孩的气味,小孩热烘烘的温度袭击到他的皮肤上。他大概知道了,作为爸爸被孩子拥抱的感受。而且他分辨出了自己更喜欢哪个小孩,大孩子总是愿意靠他靠得更近一点。
这就是作为次级人可以参与的生活。
当次级人是为了得到幸福。世间各种各样的幸福,数量都有限,其中,能够组建美好家庭的幸福,更是只属于少数人。现在,越来越多人寻觅不到良伴,于是就当不了丈夫妻子,一环扣一环,接着当不了父亲母亲,随后当不了爷爷奶奶,止步于单身汉,始终只是单身汉,既当不了这个也当不了那个,错过这个角色和那个角色才有资格进入的生活。遗憾推动了变革,国家相关机构产生一个构想,并把它化为现实:让落单的人们分期分批地去当次级人,到一级人身边沉浸式体验家庭生活。年轻的次级人在年轻的一级人身边体会为人丈夫、妻子和父母的感受,老年次级人跟在老年一级人身边,凭空拥有了子孙。大家可以用别人的但宛如是自己的家庭安抚孤独,只要体验够逼真,它不是基于事实得来的又有什么关系。
他率先来到这个家庭当男主人的次级人,三十七人名单中的另一个人没过几天也来到了同一屋檐下。一个家庭同时接收两个次级人,很少见。说明这一家庭有十足的自信,也很慷慨,他们认为家庭成员情感充沛,在日常生活中以稳定速度把情感生产出来,产量既能供应家人使用,还有富余,可以让多个外人同时用上剩余部分。
后到的那位次级人,她的样子单独看没特点,出现在这里就较微妙。他像男主人,她的各方面则与女主人接近,像是女主人稍微融化后过了一两天又凝固起来,走样而走得不至于说远。这是因为相关机构在决定谁能成为次级人前,已经把“相似度”加以考虑,使得次级人在一级人的家里产生代入感——“他仅有一点和我不一样,这本来可以是我的生活。不,现在正是我的生活,我是充实幸福的。”
她每周也来三十六个小时,一些时段和他错开,一些时段与他重合。碰到他们都来到这个家时,四人呈现两个原件加两个副本的画面。如果有客人来玩,会以为眼睛病变了,突然严重散光,看到了那对夫妻的重影。但客人绝不会露骨地表示诧异,大家都懂,对次级人要看到当没看到。
到了每周他和她一起留宿的夜晚,主卧室异常拥挤。靠近女主人那边,第三张床支起来了,搞得房间里全是床,而床上全是人。从窗口到门口,依次为:一张小床上睡她,当中的大床上睡男女主人,另一张小床上睡他。他们一左一右对称地弯曲身体,把男女主人括在中间,观摩这对相爱并很好地分担家庭责任的世俗夫妻临睡前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最后如何接连沉入梦中。等到那时,括号解散了。他和她爬起来,四只脚在地板上小心移动,走出房间,向左向右,进入两间客房。过了一段时间,他在自己床上除了会回想男女主人的睡前对话,也会想想她,多想几遍后,她渐渐从女主人背后走到了前面,她区别于女主人的独立特点,显现出来了。
这是一个漫不经心的女人,她思想不集中,经常开小差,在女主人身后松懈地站着走着,没有收好的手脚从女主人的轮廓线里毛毛糙糙地露出来。她感受喜欢的事情时,较专注,比方说,晚上作为半边括号她是认真的,她以手肘支撑床垫,抬高头部,倾注全副精神观察大床上的动静,似要把当事人看穿。这也使得他能够越过括号中的内容看到她,看久了她有点儿美,不知从哪里来的光投进她眼里,而她体内全是燃料,光经久耐烧地点亮着,在夜里夺走他的注意力,到他在客房独自睡下去时,光还在眼前闪烁。完全相反,她感受不喜欢的事,比如煮菜洗碗、叠衣服、收纳玩具,则明显表现出敷衍态度,站在碍手碍脚的地方,给女主人做事造成麻烦。他想,她能通过审核一定是什么环节出了错。
一天,意外中的意外发生了。当时四口之家在吃饭,她和他坐在次级人的位子上,在一级人身后的矮矮的小凳子上也在吃饭。他们一共有六个人,却只允许表现出四个人。她不知是被整个局面还是整体中的哪个局部撩拨到,人偶尔会在别人都严肃时想想好笑,她就在那种反差下笑出了声。“对不起。”她马上道歉。突如其来的发笑像一盆热汤摔到桌子正中。“对不起”更糟糕,像热汤溅到了周围人身上。餐桌上的谈话骤停,气氛破碎。男主人与女主人眼中饱含内容地对看一眼,小孩们忍着笑,四个一级人转动眼睛,谁也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男女主人继续咀嚼,从两颊混乱的起伏状况来看,他们心里也正进行激烈的活动。他们无疑想:应该分清谁才是一级,谁是次级;谁负责在生活的舞台上展示生活,谁作为体验者应该安安静静地体验。而她在做什么呢,这个摆不正位置的女人犯了错误,她那笑声和话语突入他们的生活,太像是嘲笑,她怎么敢置评一级人的生活!他们都感到受到了强烈的冒犯。
他与她坐成直线,之间有重重阻碍,使他完全看不到她,只听她忽然在餐厅另一头笑了,笑声穿透女主人身躯,越过餐桌上的食物,接着穿透男主人身躯,到达自己面前。“对不起”像第二箭,紧跟着也穿透一切,扎进他震惊的心灵,他放任叉子往瓷盘上一划,发出刺耳噪音,但在此种情形下,没人注意到它。他确实非常震惊。她像一座长久以来只完成三成的雕塑,因为这声笑和说话,在一瞬间完工了,还从雕塑变成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从前,她是他虚构妻子的变形体,而从这一刻起,这个真实的人她是谁呢?他应该赋予她一个什么样的身份来安放她呢。餐桌秩序假装恢复正常后,他跟上男主人的节奏,麻木地进食,耳朵里一直堵着她的笑声,那笑就算有种种解读,他听起来也觉得是在嘲弄这个家庭,嘲弄次级人体验方案,在嘲弄他。
这天吃完出了事故的饭,她到时间离开。她满不在乎地走了。他觉得她在离开前曾经瞧了自己一眼,但他别过了头,后来他多次想,假如自己迎上目光,那会发生什么,她好像会把自己也变成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受不受得了,因此别过了头。门关上了。他还可以在房子里再待上一会儿,他跟着男主人去找女主人,女主人闷闷不乐地向卧室移动。男主人快要走近女主人了,他正想体验一下在这种恼人的情况下一个丈夫该如何安慰妻子,男主人突兀地高声清了四记喉咙:嗯,嗯嗯,嗯。“走开暗号”在洗手间以外第一次被使用。他站住了,他和男主人之间的距离一步两步三步地拉远了,他又独自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到门厅,找到外套和帽子,在隐约传来的他们非常不高兴的谈话声中穿戴好,走出三十六小时之家。
她再没来过这个家,肯定是遭到投诉被除名了,这意味着她以后也很难有资格再当上次级人。他白天继续在男主人身后吃饭,陪孩子玩,到了夜里只剩他这一半的括号了,夜支日收的小床又睡了几十次。他继续在四口之家完成一年期的家庭体验,在最后一个体验日,就像他第一天来一样,他静悄悄走了,无人同他告别。虽然有别的选择,但他在寒冷的天气中步行很长一段路回家,他走到家里,没脱外套就坐在床上,手始终伸在口袋里,那小东西一面是凸粒,一面有孔,他把玩着这块乐高积木。
他仍没有找到有兴趣、够胆量去与其发展出幸福关系的人,他从这家学到的经验,差使妻子去取东西,管理一顿晚餐,收拾中产阶级规格的客厅,都没有发挥作用。但过了几年,又申请了几次,好运再一次垂悯,他到第二个家庭当次级人。这一次他从另一些方面和男主人相似,他拥有一个弟弟,还有一个妻子、一个女儿,以及一对父母,他在大家庭中生活的每分钟都是吵闹和目不暇接的。再过几年,因为前几次的表现良好,他被授予荣誉次级人的称号,从此在系统里享有优先权,他多次加入不同的一级人家庭,每次体验的密度都比上一次大,从每周三十六小时,慢慢升级到一百二十小时。其中只有一次,他没有待满时间,因为他被狗咬伤了,那只大狗起先不理解他是男主人的次级人,以为他要攻击男主人,就先攻击他,啃噬他的小腿,他一直流血,但竭力忍耐疼痛,任鲜血流到袜子上、鞋子里,最后从鞋子里流出来,弄脏地板,到这时,他也好,那个一级人家庭也好,都觉得演不下去了,这里有个身体里流淌血液的人,快要无声地殉难在别人家里,于是那家的男主人用自己特定的方式,以手指敲击马克杯,发出“走开暗号”,告知他,他应该走了,去看医生,而他们也想擦一擦地板。这是他唯一一次早退。
他在数十年中,始终孑然一身,从一个家庭漂泊到另一个家庭,有过多任妻子、很多猫狗、许多孩子,后来有了孙辈,死去前不觉得有太大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