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归江上路:文求堂书店
东京专卖汉籍的文求堂书店,已经消失半个多世纪了。
我最早得知这个名字,是二〇一六年六月初在神保町的原书房,收购了一批京都大学保田清教授(1913—1999)的旧藏。这批藏书中多是梁启超、冯友兰、胡适、谢无量等人的民国老版著作,其中也有若干和本,包括朱熹《中庸章句》和《大学章句》单行本各一册,为昭和四年(1929)文求堂书店根据璜川吴氏仿宋刻本影印,从底本、用纸到印刷都很精良,每页密密麻麻,都是保田教授的红笔点断和黑笔批注。
几星期后,去东京古书会馆参加一年一度的“七夕入札会”,拍品预展上又看到昭和十年(1935)文求堂印的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一函五册线装。这套书当年仅印三百部,虽然已经有了些虫蛀,起拍价仍是十万日元。文求堂的出版物除了学术著作外,还有《蒙古语会话》《广东语入门》《官话北京事情》等实用小书。这家当年东京地区规模最大的汉学书店,虽然早已湮没,但其遗事仍然散落各处,雪泥鸿爪,待人摭拾。
一
根据郭沫若(1892—1978)自传第三部《革命春秋》,他在文求堂书店出版《两周金文辞大系》,实属无奈之举。
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二日,国共分裂,国民党大规模清党,一时间腥风血雨。担任北伐军总政治部宣传科长的郭沫若,撰文批评蒋介石“罪恶书不胜书”,不久逃亡日本。旅日十年,郭沫若主要靠卖文为生,十分高产,他曾经“花了六个铜板,买了一部日本版的《易经》……费了六天工夫,便写成了那篇《周易的时代背景与精神生产》”,可谓文思泉涌。
人在异乡,获取资料并不方便。一九二八年他在寻找罗振玉(1866—1940,号雪堂)的著作时,走进了文求堂书店。郭依稀记得十多年前的留学时代,还在本乡第一高等学校读预科时,他就来过这里。当年矮小的日式平房被黑色三层大理石西式建筑取代,屋脊的中式造型“看起来有些异样,仿佛中国的当铺”。郭沫若所说的文求堂的店铺位于本乡一丁目六番地。
店里面“卖的中国书真是多,两壁高齐屋顶的书架上塞满着书,大都是线装的。两旁的书摊和一些小书架上也堆满着书,大都是洋装的”,古今中外、新旧和洋夹杂的布局,正是昭和前期特殊的时代氛围。“靠后左边是账台,右边横放着一张餐桌,备顾客休息。后壁正中有一道通往内室的门,在那两侧有玻璃书橱,也装满着书。”在餐桌后面坐着的,是当时五十多岁的老板田中庆太郎(1880—1951,字子祥,号救堂),“没有什么血色的面孔作三角形,两耳稍稍向外坦出,看来是经过一种日本式的封建趣味所洗练过的”。虽然其貌不扬,但田中“对于中国的版本却有丰富的知识,在这一方面他可远远超过了一些大学教授和专家……大约在日本人中,但凡研究日本学问的人,没有人不知道这位田中救堂”。
那天表明来意后,田中很快帮郭沫若找到了石印本《殷虚书契考释》,开价十二圆。由于囊中羞涩,郭提出要将身上仅有的六圆钱作抵押,把书借回去看一两天。田中犹豫了一番后婉拒,但告诉郭最好去小石川区的东洋文库借阅,那里应有尽有。说完,他还将在东洋文库工作的熟人介绍给郭。通过田中的引导,郭沫若得以接触东洋文库等处的材料,学问开始突飞猛进。
两三年后再去找田中庆太郎时,郭沫若已经不是为了买书而是卖书。当时他和日本妻子安娜一家七口的经济状况更趋恶化:国内创造社的钱不再按时寄来,汇率波动之下,他在中国发表的文章,稿费兑换不了多少日元。无奈之下,郭沫若只好再次走进文求堂:
最使我不能忘记的,是我的一部《两周金文辞大系》,费了两年的工夫研究出来的成果,写信给商务印书馆求售,遭了拒绝。没有办法,只好去求东京的一家书店,书店老板却只肯给我三百圆的版税。我嫌少了一点,因为那本书是很难望再版的。老板说:要晓得啦,三百圆等于中国钱九百多块啦。这话虽然有点伤我的尊严,然而却也刺中了我自己的最软弱的要害。自己虽然迟疑了半个月,然而毕竟还是抱了那部书去换了三百圆老头票到手。从此,我的考古一方面的著作也就接一连二地在日本印出了。
田中不愧是经常从中国进口古籍的,随口就换算出日元三百圆等于中国钱九百多块。平心而论,这笔钱不算少,当时傅抱石在中国留学生监督处担任书记,也不过月领薪水六十圆。田中支付的版税相当于国民政府一个中高级外交官半年的收入。后来郭沫若也承认,这笔钱“使我能在日本立足,识我于稠人之中,那不能不说救堂是个世故很深而具有锐利眼光的人”。
据其他人的记载,田中庆太郎对流亡时期的郭可谓百般照顾。书志学家长泽规矩也(1902—1980)说,自己在第一高等学校当教师时,经常事先给文求堂打电话预定店内吃的盒饭,有时郭氏也在店内,主人就邀请两人一起去“天满佐”大快朵颐,这样的事情有好多次。另一位日本学者增井经夫(1907—1995)也说:“先生侨居日本的十年间,交游并不那么广……郭先生最经常出入的,是文求堂书店。那一时期,我每次到文求堂去,郭先生几乎总是坐在客席上。我常常坐在他的近旁,同他长时间地闲谈。先生始终保持着刚强的神态。”
郭流亡时居住在千叶县市川,离东京市区二十多公里。除了房租低廉的考虑外,也是为了不引人注意。一九一〇年“大逆事件”发生后,日本政府对“赤化分子”的监视异常严密。郭沫若既是中共党员,又是外国人,自然成为便衣警察重点关照的对象。“日本警视厅常到文求堂去,向主人一一查问郭氏的动向,文求堂主人一概都设法给庇护过去了。战争开始后,郭氏对文求堂主人什么都没说,就将太太、儿子留在这里,自己秘密地独自回国了。他走之后,主人对郭氏的行为也是能够理解的。”
二
文求堂主人田中庆太郎,究竟是像郭沫若自传所描述的,仅仅是个商人?还是如长泽、增井所说的,是郭氏的恩人?对于郭沫若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回国后态度的巨大变化,尤其是殷尘(1914—1955,真名金祖同,郭之弟子)在《郭沫若归国秘记》中对田中“气量小”“满肚子怀着鬼胎”“把钱看得很重”“具有一般日本人的小家气”“一个侵略主义者的信徒”之类的酷评,不少日本人闻之错愕,用伊藤虎丸(1927—2003)的话说:“郭先生回国之后,却有时表示对田中先生不满,至少据说如此,这当时就使日本方面的有关人感到难以理解。”
一九五一年田中去世后,留下了二百多封郭沫若的私信,起于一九三一年六月,终于一九三七年六月。它们在田中女婿增井经夫手里一存三十多年,直到一九八六年,中国社会科学院马良春研究员、广岛大学伊藤虎丸教授才开始整理。一九九七年,《郭沫若致文求堂书简》出版,比起掺杂个人感情的回忆录,这批原始档案无疑是还原两人关系的最佳材料。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两周金文辞大系》在文求堂出版之前,郭氏与田中的关系就很亲密。一九三一年九月,郭氏在信中写道:“顷颇欲决心于中国文学史之述作,拟分为三部,商周秦汉为一部,魏晋六朝隋唐为一部,宋元明清为一部。期于一二年内次第成书。此书如成,需要必多。特憾家计无着,不识有何良策见教否?”很明显,郭沫若是希望田中预支其稿费。虽然找不到田中的回信,但从郭氏一个月后“诸蒙厚待,衷心感谢”的句子推断,至少是满足了部分要求。这样的情况非一次两次,回国那年郭氏还因为债主催逼,询问田中“再预支三百元,未识便否?”
田中庆太郎还为郭氏的妻弟佐藤俊男来东京求职提供过帮助,在店里招待过其妻及长子,赠毛笔、杂志,还有暑衣数件。更令人讶异的是,田中还偶尔扮演郭沫若的研究助理角色,为其去上野图书馆摹写《古玉群谱》中的玉雕全佩图,抄录陈奂《毛诗传疏》中《小戎》篇“蒙伐有苑”句之疏文,与河井仙郎、中村不折等收藏家接洽制作他们藏品的拓片,并将店里的《周礼正义》《籀範》等书借给郭参考。
旅日十年间,郭沫若的九部考古学著作全部由文求堂书店出版。在殷尘笔下,郭氏曾经“带着思虑和愤怒的样子”向弟子抱怨,这些书出版时,田中从来没给他登过广告,没做过任何宣传,书的销路完全是靠“郭鼎堂”三个字。实际情况如何呢?一九三三年六月份的上海《申报》上有这么一则广告:
郭沫若新著考古学书三种
文学家郭沫若自译著《美术考古学发现史》《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之后,更潜心于甲骨学之专门研究,近在日本东京文求堂出版新著三种:
(一)《金文丛考》(八元二角五分)
(二)《金文余释之余》(二元七角五分)
(三)《卜辞通纂》(十三元二角)
其《金文丛考》中,如《传统思想考》、《新出土三器释》,均有精湛之考释。《卜辞通纂》为治甲骨学之总集,均为我国治此学者所当参考。现由本埠四马路现代书局代售,书到无多,欲购宜从速。
次年一月八日,该报又刊登广告一则:“郭沫若氏自息影文坛后,即蛰居海外从事考古,去岁出版《卜辞通纂》等巨著四种,于我国文化上有重大贡献。其新著《古代铭刻汇考》现已出版……考释极为精详……全书分装三册,连史纸影印,实售六元六角上海四马路现代书局代售。”正是借助田中庆太郎的关系网和销售渠道,郭沫若不但研究条件得到基本满足,还能与国内学界保持密切联系。
以鲁迅(1881—1936)为例,除了一九三五年四月出版的《青铜器研究要纂》日译本、一九三七年五月的《殷契粹编》以外(那时鲁迅已过世),他将郭沫若在文求堂出的甲骨文著作照单全收。这些书大多通过内山书店购入,往往文求堂书店印好后十天左右,新书就已经到达上海,再过几天就摆在鲁迅的书架上了。
结合《申报》以及鲁迅日记的记录,可确定郭氏后来对田中的控诉不太可信,长泽、增井的说法更接近实情。因为在日期间经济压力大,郭沫若埋怨出版社不够意思的情况不止这一次。一九三三年年初,郭沫若曾向生活书店老板邹韬奋(1895—1944)接洽出版自传,开口索要版税每千字二十元,而且要预支一半,“生活书店因价过昂,允考虑;郭因是颇不满意于邹韬奋,谓文字上纵不捧场,经济上也应帮忙云”。
郭沫若《殷契粹编》封面及书影,1937年文求堂书店版
田中庆太郎对郭氏之照顾,纯粹是因为钦佩后者之学问。否则他不可能让自己最钟爱的次子田中震二(1911—1936)拜郭沫若为师,随郭氏一起遍访日藏殷墟甲骨。为什么郭沫若要刻意掩盖他与“子祥先生”的私人关系呢?除了一九三七年中日全面开战、“四万万人多蹈厉,同心同德一戎衣”的因素以外,恐怕也与政治环境的变化有关。
一九四九年七月一日,毛泽东发表《论人民民主专政》,提出“一边倒,是孙中山的四十年经验和共产党的二十八年经验教给我们的,深知欲达到胜利和巩固胜利,必须一边倒。积四十年和二十八年的经验,中国人不是倒向帝国主义一边,就是倒向社会主义一边,绝无例外。骑墙是不行的,第三条道路是没有的”,全面拥抱社会主义阵营。翌年,《革命春秋》在海燕书店出版,当时拥有政协全国委员会副主席、中苏友好协会副会长、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主席等头衔的郭沫若,强调自己与文求堂老板仅是顾客与商人的关系,无疑在政治上最为保险。至于在东京共同赏春,“步《岚之歌》韵,赋狂歌一首”,“相对素心人,神游话悠久”的情愫,终究还是不说为妙。
但私底下,郭沫若对于田中也不无愧疚。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他以中国科学院院长的身份率团访问日本,在近三周的时间里受到热情招待。期间郭沫若曾独自赴神奈川县叶山高德寺祭奠老友。当时田中的遗孀田中岭在场迎接,两人皆泪洒墓前。“我对郭氏的敬佩之处是,在他来日的百忙之中,还特意赴叶山,到文求堂主人的墓前表示敬意。”后来得知此事的长泽规矩也评价道。
三
文久元年(1861),文求堂书店创业于京都寺町街四条北边路西,原本是皇室御用书店,店名“文求”,乃年号“文久”的谐音。江户末年日本内忧外患,尊王攘夷论随之兴起,文求堂出版维新派的著作,为之推波助澜。二代目田中治兵卫还以书店为据点,照顾各方维新志士,其中最有名的是后来的驻德公使、内务大臣品川弥二郎(1843—1900)。
明治维新后,文求堂改售各种清国刻本,兼营和刻本。京都大学教授神田喜一郎(1897—1984)查阅祖父神田香岩(1854—1918)一八八七年的日记,发现嗜好汉诗的祖父,曾在文求堂买到过当时正流行的清朝“嘉道六家”诗集,包括吴嵩梁《香苏山诗钞》、孙原湘《天真阁集》等。迁都后京都书店业萎靡不振,一九〇一年文求堂将店址迁到东京。
田中庆太郎出生于一八八〇年,年轻时就读于东京外语大学中国语学科,是著名书志学家岛田翰(1879—1915)的同班同学。岛田博闻强识,精于版本目录学,著有《古文旧书考》《群书点勘》等,其最重要的事迹是帮助三菱老板岩崎弥之助(1851—1908)买下湖州人陆心源的皕宋楼、十万卷楼、守先阁藏书,建起静嘉堂文库。
内藤湖南(1866—1934)回忆:“光绪末年,中国各省的提学使十余人来到日本,其中还有几位校勘学的大家,却都被岛田很是戏弄了一番。”这种说法真实性暂且存疑,但从这位精通版本的岛田那里,田中肯定受益匪浅,据中国学者的记录,两人也曾合作从中华民国买入汉籍。岛田后来因试图偷窃金泽文库旧藏《文选集注》古写本而遭到警方逮捕,斯文扫地,在狱中自杀身亡,田中拾掇老友遗稿十二篇,集结成《访余录》出版。
大学期间,东京日本桥街上有一家专卖汉籍的书店青木嵩山堂,田中庆太郎经常去那里看中文书。暑假回京都时,他向父亲建议,不妨效仿该店老板青木恒三郎,从上海试着进口些石印本、铅印本新书,看看有没有销路。不久后从上海江左书林邮购的一批新汉籍,成为文求堂书店涉足中国图书业的开始。
一九〇一年大学毕业前夕,田中庆太郎第一次来到中国,游历了上海、苏州、杭州等地,饱览美景的同时,钻进一些书店“胡乱地买了一些杂书。不可思议的是,我将这些杂书带回日本后,不管什么全部卖出去了”。第二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非常吃惊于北京有那么多的书店”。
一九〇三年目录学家缪荃孙(1844—1919)来日本考察学政时,二月二十三日曾“过文求堂,购《御览》《左氏传》《六典》,均佳”,三天之后又来,“得至大《中州集》、影宋钞《杨诚斋集》,与岩村子功写册叶”,可见田中的选书眼光独到,店里时有珍品。
此后田中庆太郎几乎每年都来中国,一九〇八年更是在北京购置房产,一住就是三年。刚开始,他自忖对中国古书的版本不够熟悉,所以拿邵懿辰《四库简明目录标注》等书日夜研读,与傅增湘等中国版本目录学家来往,出入琉璃厂各书肆,大量购买古籍、书画、碑帖邮寄回日本。
在读贵州人莫友芝的《郘亭知见传本书目》时,田中发现此书被后人随意增删,各个版本袭缪沿讹,几丧本真,干脆自己花三个多月时间校勘诸本,并补辑莫氏未见之版本,一九〇九年二月排成铅字,在北京德兴堂印字局出版。出人意料的是,书问世后大受欢迎,初印几百部顷刻售罄,后来又被上海扫叶山房、国学扶轮社多次重印。湖南藏书家叶德辉(1864—1927)记载:“莫批为苏州书估侯驼子借抄,流传至京师,遂为厂甸秘笈……日本书估田中庆于宣统初得其本,以活字版印行,颇获大利。今沪上、京师已三次覆印矣。”说的便是此事。
在书热销那年秋天,消息灵通的田中得知敦煌发现了藏经洞,从那里回来的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正在北京休整,田中就与罗振玉、王式通、董康、曹元忠等人登门拜访。当天的情形,十一月田中以“救堂生”的笔名在北京的日本人杂志《燕尘》上发表《敦煌石室中的典籍》一文,写道:
伯希和氏系年仅三十之青年绅士,颇具学者气象。会晤之际,伯希和氏不以西洋语,而以流畅之北京语交谈,并介绍其友人夏巴奈与曼托罗,欢谈甚洽。
伯希和氏为研究清国西陲之地理古迹,于前年从本国出发,经俄属中亚细亚,进入新疆。滞留库车八月,乌鲁木齐二月,吐鲁番数周,继续其研究。于乌鲁木齐听闻敦煌石室之事,遂经巴里坤、哈密至西安。知州某赠古写本一卷,系唐写本无疑,便于去年冬日至敦煌,滞留三月,终获三危山下石室所藏之写经与他物。
法国人当天只向众人展示了随身携带的几十件古文书,可件件“皆惊心骇目之贵重品,为唐写本、唐写经、唐刻及五代经刻文、唐拓本等,纸质不离黄麻、白麻、楮纸三种”,其内容包括《老子化胡经》《尚书·顾命》残页等。田中略带矜持地评价“鄙以为此乃学术上之大发现也”,罗振玉则当场“诧为奇宝”。
《燕尘》上的这篇文章发表十二天后,日本东京、大阪两地的《朝日新闻》同时刊发《敦煌石室的发现物》,日本学界这才知道敦煌宝藏之存在。除了莫高窟以外,清末民初,欧美各国探险队蜂拥至中国边疆,吐鲁番、黑水城等地的西域文书渐出,作为日本最早目睹敦煌出土文献的人,田中庆太郎之后应当有所行动。但这类跨国文物买卖行为游走于中国政府法律规定的灰色地带,不能明目张胆地进行,只能从蛛丝马迹中稍为推知。
一九二二年,旅居日本的俄国学者聂历山(Nikolai A. Nevsky, 1892—1937)委托敦煌学家、文求堂常客石滨纯太郎(1888—1968)道:“顷欲于自宅中研究西夏文,君若有暇,还望劳烦顺路去文求堂打听下有无西夏文书,拜托拜托。”很有可能,当时田中并没有将这类文物信息刊载于《文求堂书目》中,所以聂历山才需要托熟人私下询问。
在北京那几年,田中的版本目录学功力突飞猛进,日积月累之下,逐渐锻炼出了“看汉籍的天头地角,便可以认出书籍的好坏”的锐利眼光。对于这个少年老成的日本书商,当时在琉璃厂通学斋书店当店员的孙殿起(1894—1958)印象深刻:
日本东京文求堂主人田中庆太郎,清光绪末叶,每年必至我国北京,搜罗书画法帖一次或两次……是时我国学者,多喜读集部书,故对于府州县志,无人过问;厂肆志书,多被他人买去。普通本以罗计,每罗一文明杖高,仅售现银一圆。其他善本稀见者,如《三关四镇志》,价亦相当低廉。其于书肆交易最密者,琉璃厂文友堂,隆福寺文奎堂。并经常托文友堂代搜《永乐大典》,每册现银壹佰元,购去数十册;并介贵阳陈崧山(田)庋藏明板书数十箱,其中明人集类居多数,全部捆载而去。此外旧本小说曲谱,亦多为他人购去。至我国商务印书馆以及各图书馆,购买志书、小说、曲谱者,皆在其后。
田中庆太郎以手杖为单位买地方志的轶事流传甚广,张涵锐也有类似记载。贵州人陈田(1849—1921),专治明代文学,著有《明诗纪事》,辛亥革命爆发后他仓皇离京,藏书经北京文友堂的中介,以三千五百金全部卖给文求堂,时人感叹“以视近年书价,直不可同日而语”。
四
一九一二年,田中庆太郎从北京回国。那年既是中华民国元年,又是日本大正元年,同为改元之年,两国的国运却天差地别,这从文物流动的方向便可窥见。刚三十出头的田中占据天时地利,人称“本乡鬼谷子”,凡古籍、书画、古砚皆有所涉猎,一举成为此后几十年中国古籍东渡的弄潮儿。北京琉璃厂一带的书肆自不必论,上海的中国书店、蟫隐庐、博古斋、来青阁、汉文涧等,也一直与文求堂保持着密切的业务往来。
来自北京的旧版书,来自上海的石印本、铅印本,日本的和刻本,文求堂贩售的书日益可观。这从大正二年一月的《文求堂唐本目录》中可窥知一二。目录上以清刊本和明刊本居多,后者包括南监本《后汉书》、黄金《皇明开国功臣录》、郑晓《吾学编》、陈建《皇明通记》等。更引人注目的是宋版书,如著名的南宋绍兴年间“眉山七史”(有学者认为其刻于杭州而非眉山),文求堂仅缺其中《梁书》一种而已。
单套书的价格一般在十圆以下,初印本、宣纸印本会提价到几十圆,标价几百圆的往往是珍品。至于上千圆的书,翻遍目录,仅有宋版《史记集解》一部而已。此部书一匣十四册,为南宋绍兴庚申年(1140)邵武东乡朱中奉宅刊本,原本一百三十卷,仅存五十八卷,标价一千五百圆。再翻阅二月的《文求堂唐本书目》,已经不见此书的条目,买走此书的是京都大学教授内藤湖南。《说宋元板》一文中,他在讲到宋元版书的避讳问题时,提到一句:“从我自己的藏书中,根据年号明确的本子来考察,可以知道当朝天子的讳是不缺笔的。从家藏绍兴年间板的《毛诗正义》以及《史记集解》来看,高宗的构字并不缺笔。”说的便是这部天价书。由书首题记可知,此书早在室町幕府时代便传至日本,曾先后被井井居士、岛田重礼收藏。
在得到此书之前,湖南已经收入一部竹添光鸿手装、北宋小字刊本《史记集解》六十九卷,据尾崎康的统计,此乃日本目前除佛经外仅存的十部北宋版书之一。得到这两部宋版《史记集解》后,湖南先是特制一枚印章“宝马盦”,后又写下《恭仁山庄四宝诗》七绝四首书赠田中庆太郎,诗曰:
奇篇只合属吾曹,岂许老伧论价高。
史记并收南北宋,书生此处足称豪。
元刻本《诗集传音释》, 《文求堂善本书目》之一
一九二九年,故宫博物院图书馆馆长、双鉴楼主人傅增湘(1872—1949)访问日本,调查中国古籍。十月底,他慕名来到京都府南郊加茂町瓶原村的恭仁山庄,内藤湖南亲自为傅氏备茶,尽出唐钞宋椠共同品鉴,除了《毛大将军海上情形》抄本、《满清纪事》日本活字本、《夷氛闻记》抄本外,最贵重的就是这部绍兴版《史记集解》了。傅氏在《藏园群书经眼录》中描述完了此部书的版式后,接着鉴定其为南宋版无疑:
每叶钤“兰陵家藏书籍”朱文印,为日本飞鸟井伯爵故物。
按:此本铁画银钩,字体雕工与瞿氏藏周易相类,是南渡初建本之精者。又,此书行款前后不同,或有因此致疑者。然以余所见,宋刊《监本纂图重言重意互注礼记》半叶十行十八字,卷十五以后则为每行十九字。又见元刊《音注全文春秋括例始末左传句读直解》,半叶十二行二十一至二十四字,卷三以后有十三行十四行不等,并有缩至十一行者。宋元本间有如此者,不足怪也。
现藏京都大学人文学研究所的《清三朝实录》,据学生神田信夫说,也是内藤湖南一九一三年从文求堂购入的,当时的价格是三百圆。据内藤湖南自述,这部编年体史书是江户时代随唐船来日的旧抄本,文化四年(1807)由村山芝坞、永根冰斋二人刊刻。
五
田中庆太郎从北京总共收购了二十册《永乐大典》,五册辗转卖给美国国会图书馆,十五册归东洋文库,“进入中华民国,关于清朝掌故类的书籍如满文、蒙文的书籍,在清朝时非常贵的《皇朝礼器图式》、《皇清职贡图》等类,一时间价格都降了下来。当时我还不傻,知道这必定是一时的现象,就搜集购买了不少这些便宜的书……再以几倍的价钱卖出去,也还是便宜”。田中总结出一个规律:学术潮流和政治变革会影响书价,古书店必须在最恰当的时机买入。
在一九一七年发表在《史林》杂志上的一篇考证《宪台通记》的文章中,内藤湖南提道:“数年前,现任中国大理院院长董康氏侨居京都吉田山时,带来了十六七册从北京书肆买到的《永乐大典》,分给了我、京都帝国大学、其他大图书馆及个别学者。之后,东京文求堂也从北京弄到了几本,最后都被富冈谦藏氏收藏。我从董康氏那里也分得一册,为两卷装订在一起。”
携《永乐大典》到日本的董康(1867—1948),字授经,江苏武进人,清末进士,著有《书舶庸谈》,并编纂有《民法亲属继承两编修正案》《集成刑事证据法》等。辛亥革命后,董康、罗振玉、王国维三人先后流亡日本,与京都学派诸君关系密切。董康的本业是法律,也酷爱藏书,专收戏曲小说,鉴于一九一一年以后东京“旧书价之昂贵,等于厂肆。东邦古刻,俗所称五山版者,其价尤倍于宋椠”,在日期间他为筹措资金,时常倒卖书籍,与岛田翰志同道合。两人不但相互交换藏书,还曾“秋日相与访书于西京奈良间,纵观古刹旧家之藏”,一个多月后方尽兴而回。
北洋政府成立后董康回国,官至司法总长,人称“董大理”。一九二六年他被孙传芳购捕,避居日本半年,每天都在宫内厅图书寮、尊经阁文库、内阁文库等地调查古籍善本,居间牵桥搭线的多是田中庆太郎。时任东洋文库长石田幹之助回忆,“在田中先生处相遇最多的……外国方面,有中国的董授经先生”。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九日,董康的日记中有“田中约至(东京)大学赤门前杏花楼晚餐”的记录。当天到场的,还有内藤湖南及其学生稻叶岩吉(1876—1940),四人畅饮至深夜方散。
一九三七年,董康落水与日本人合作,任华北伪政权司法委员会委员长。八年后日本战败,他被国民政府逮捕下狱,后保外就医,八十一岁时病死于北平家中。二〇一四年,北京大学花高价从日本回购的大仓文库两万册,其中不少是董氏诵芬室的旧藏,因为经济问题卖给大仓喜八郎。鲁迅是颇看不上这类行径,曾评价董康不过因复刻古本而闻名,“算不得学者”。
留学日本的周氏兄弟,与文求堂亦有渊源,两人都曾在此出书。大哥鲁迅较早,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一日的日记云:“收文求堂印《鲁迅小说选集》版税日金五十。”同年六月二日又有“得文求堂田中庆太郎信”的记录。
一九三四年八月周作人访日期间,经郭沫若介绍认识田中庆太郎。十七日上午,周“同耀辰往文求堂,访田中君。未几,郭沫若君亦来,同往千驮木町田中宅,即旧森氏观潮楼也。午在大学前‘钵の木’洋食,田中氏夫妇为主人”。这里的耀辰,指的徐祖正(1895—1978),“创造社”的发起人之一,与周氏兄弟过从甚密。后来周作人在北京大学创立东方语言文学系,徐氏亦受聘为该系教授。森氏,则是日本著名小说家森鸥外(1862—1922)。三十年代中期田中在东京有两处高级房产,经济上想必颇为宽裕。
翌日,田中再度邀请周作人来文求堂书店看书,并约定两天后一起拜访中村不折(1868—1943)。中村是东京书道博物馆的创始人,其私人藏品囊括甲骨、先秦青铜器与敦煌、吐鲁番写本。郭沫若在做甲骨研究时,从中村那里求得不少拓片。二十日那天,周作人和田中庆太郎、徐祖正一起去中村不折家参观,受到热情接待,主人“以所印汉魏写经一帖见赠”。周与田中那几天的相处想必很融洽,因为几年后文求堂书店就编辑出版了中文版的《周作人随笔抄》。
即使是未曾谋面的同行,田中也有求必应。一九三二年,目录学家陈乃乾(1896—1971)—他后来主持标点了中华书局版的《三国志》—还在上海文明书局当编辑,他在阅览当年的《文求堂书目》时,发现其中有中国已经失传的蔡幼学《育德堂外制》五卷,为南宋初年刊大字初印本,不禁欣喜若狂。但因该书一千五百日元的价格实在太高,陈氏只好致信田中庆太郎,请求借阅此书校勘并影印,利润双方对分。三个月后六册书抵沪,田中附信道:“先生既为流通学术而影印,弟不敢贪酬,愿得二十部足矣!”
1932年3月《文求堂书目》
六
文求堂的第一次经营危机,发生在一九二三年。那年九月一日,日本爆发关东大地震,单是东京大学附属图书馆一处,就有七十六万册图书被烧毁,其中包括德国梵学家麦克斯·穆勒(Friedrich Max Muller,1823—1900)的全部藏书、五台山本朝鲜《李朝实录》以及《满文大藏经》《蒙文大藏经》《西藏文大藏经》等等。文求堂也难逃一劫,辛苦搜集的所有的书籍和字画都付之一炬。
重建书店时,田中庆太郎毅然决定放弃传统的木质结构,改用钢筋混凝土建筑,店铺和住宅一体,这就是后来二战时连燃烧弹都未能摧毁的新店。与周边的日式建筑相比,新楼鲜明的中式风格多少有些鹤立鸡群,尤其是屋顶醒目的绿琉璃瓦。“《大清会典》规定,只有亲王府才有资格用绿琉璃瓦,”当时在东大攻读中国法律史的仁井田陞(1904—1966)看到后评论道,“如果是在清国这么做的话,这在清律里属于‘越分僭用’罪,是要被笞杖五十下的。”
地震过后,损失惨重的田中一度暂时放弃经营善本古书,改从上海大量输入新印中文书。由于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等社的新书价格低廉、需求量大,因此收到很多订单。“从资本收回、资金流动的意义上说,这一时期是我经营最成功的,因为程度相对低等的书籍比高等的书籍更容易收回资本。”
业务能力炉火纯青的庆太郎,将继承家业的期望寄托在次子田中震二身上。震二毕业于第一高等学校,很早就跟随郭沫若学习中文及历史,他聪明机敏,还翻译了郭的《青铜器研究要纂》,为文求堂《支那学翻译丛书》第一种。震二的译者序和附注广泛引用王国维(1877—1927)、梅原末治(1893—1983)、安特生(Johan Gunnar Andersson,1874—1960)等学者的最新成果,俨然学者风范。可惜这似乎是他留在世上的唯一文字。
文求堂书店新楼
一九三六年八月,年仅二十六岁的震二因病去世这对田中打击极大。两年多后,他在《羽陵余蟫》的附记中写道:“六月六日完成此书时,已是深夜,本乡区的街道,万物寂静。难以入眠,独坐桌旁……依稀中仿佛听到亡儿震二的声音。”他明白自己必须振作,从家业继承的大局出发,改让长子乾郎(1910—1952)克绍箕裘。一九三七年文求堂出版《简易日中对话》一书时,有细心记者注意到“出版人”一栏上,名字已经换成了田中乾郎。
一九三八年六月,乾郎被父亲派往日军占领下的北平,这里也是他的出生地。乾郎在鲍家街一带住了两年多,像父亲一样出入于大小书肆,见习版本目录学知识。因为北京话地道,一九四〇年八月,东大法制史学者仁井田陞访华时,由田中乾郎担任翻译。
在北京期间,乾郎曾花了一周时间,观摩在琉璃厂街角文昌殿举办的一场古籍拍卖会。根据他的记录,从中午开始买家们进场,浏览露天摆放的拍品,并将写有书号、书名和愿出价格的入扎清单交给买受人,每人一张纸,上面可记多部书。至五点整入扎截止,一张张地唱票、计价,价高者胜,晚上七点天黑才收摊。乾郎指出,这种中式拍卖效率实在太低,大半天折腾下来,仅拍出五十部。
在日本侵华战争期间,东京文求堂书店里说中文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这时荷兰外交家、后以狄公案系列侦探小说成名的高罗佩(Robert Hans van Gulik,1910—1867)来东京公使馆工作。高罗佩回忆自己刚去文求堂时:“我的日语还说不好,但是同他(田中)却可以用北京话对谈,因而感到非常的愉快。”一九四〇年五月,德军入侵荷兰的消息传来,田中打电话邀高罗佩来店里看一部新到的明版书,“看过之后,又经他邀请去日本餐厅……我当时只知吃饭,事后想起来才明白,他是为了安慰我才这么做的”。
高罗佩虽不是科班出身,但研究古琴、长臂猿及房中术皆有所成,日本学者对他印象深刻。长泽规矩也回忆这位身材高大的外交官“日语讲得好,北京话也说得好,还会弹中国琴。在酒席上和着三味线琴唱俗曲,唱的净是些下流的歌,也不知是谁教给他的”。当时在店里帮忙端茶倒水的三子田中壮吉(1921—)则记得,高罗佩每天和父亲嘻嘻哈哈时,嘴里经常蹦出从日本歌舞伎那里学来的俚俗词汇,“地道的东京下町艺人们说的方言,想回答都很为难”。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底的晚上,高罗佩最后一次来到文求堂,当时日荷两国已宣战,荷兰外交官即将离开。那晚下着大雨,他既没有打伞,也没脱被雨淋湿的外套,坐在门口与田中庆太郎谈了五分钟,“荷兰与日本交往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局势发展到了如今的地步,实在遗憾”。说完坐汽车匆匆离去。离开日本后,高罗佩先在荷兰军中服务,后辗转来到国民政府陪都,在荷兰流亡政府驻重庆使馆中任职。一九五一年他再度回到日本时,文求堂已经物是人非了。
在战争后期,大部分日本人连温饱都成问题,更没有余力再购买书籍。为了支撑战争,一九三九年日本政府公布《价格等统制令》,加紧对各类物资的管控,东京古书组合也成了统一管制的对象。翌年警视厅又颁布了更为严厉的《自肃自戒古书籍基准贩卖价格表》,并直接导致《日本古书通信》从一九四一年十月停刊到一九五七年初。田中庆太郎虽年逾耳顺,还是以自己多年人脉上下疏通,得到同僚的一致肯定,当选全国古书籍组合联合会会长。文求堂的日常工作,则落到回国的三代目乾郎肩上。
熬过了最困难时期的文求堂,却在战争结束六七年后连续遭到打击。先是一九五一年,七十二岁的田中庆太郎因病去世。次年,田中乾郎也在四十二岁的壮年身亡。三子田中壮吉成长于战时,不具备汉籍版本目录学知识,不适合运营书店。最后的希望落在田中女婿增井经夫身上,但立志于中国史研究的他却决定赴金泽大学任教。
受战争和家庭变故的影响,一九四九年以后的《文求堂新收书目》从线装铅字排印本改成简陋的手写油印本,字迹细小歪斜,看上去窘迫不堪。苦苦支撑到一九五四年初,延续了九十多年的文求堂书店,终于不得不关门歇业。三月十五日到十六日,书店在神田小川町东京古书会馆举办“展观即卖会”,将最后两千多部库存销售一空。沿用了三十多年的店面也转卖给天理教教会,百年老店草草落幕。
新中国成立之初管制书籍出口,日本传统的中国古书经营方法,本来就难以为继。古籍影印之后成为日本汉籍传播的主流模式。长江后浪推前浪,和同类书店比,文求堂因为老板的古道热肠而格外令人怀念。一九三三年二月十七日,郭沫若冒着春雪拜访田中家,回到市川住所后手书明信片一枚表示感谢,结尾云:
相对一尊酒,难浇万斛愁。
乍惊清貌损,顿感泪痕幽。
举世谁青眼,吾生憾白头。
人归江上路,冰雪满汀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