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蠹余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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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归江上路:文求堂书店

东京专卖汉籍的文求堂书店,已经消失半个多世纪了。

我最早得知这个名字,是二〇一六年六月初在神保町的原书房,收购了一批京都大学保田清教授(1913—1999)的旧藏。这批藏书中多是梁启超、冯友兰、胡适、谢无量等人的民国老版著作,其中也有若干和本,包括朱熹《中庸章句》和《大学章句》单行本各一册,为昭和四年(1929)文求堂书店根据璜川吴氏仿宋刻本影印,从底本、用纸到印刷都很精良,每页密密麻麻,都是保田教授的红笔点断和黑笔批注。

几星期后,去东京古书会馆参加一年一度的“七夕入札会”,拍品预展上又看到昭和十年(1935)文求堂印的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一函五册线装。这套书当年仅印三百部,虽然已经有了些虫蛀,起拍价仍是十万日元。文求堂的出版物除了学术著作外,还有《蒙古语会话》《广东语入门》《官话北京事情》等实用小书。这家当年东京地区规模最大的汉学书店,虽然早已湮没,但其遗事仍然散落各处,雪泥鸿爪,待人摭拾。

根据郭沫若(1892—1978)自传第三部《革命春秋》,他在文求堂书店出版《两周金文辞大系》,实属无奈之举。

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二日,国共分裂,国民党大规模清党,一时间腥风血雨。担任北伐军总政治部宣传科长的郭沫若,撰文批评蒋介石“罪恶书不胜书”,不久逃亡日本。旅日十年,郭沫若主要靠卖文为生,十分高产,他曾经“花了六个铜板,买了一部日本版的《易经》……费了六天工夫,便写成了那篇《周易的时代背景与精神生产》”郭沫若:《革命春秋》,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313页。,可谓文思泉涌。

人在异乡,获取资料并不方便。一九二八年他在寻找罗振玉(1866—1940,号雪堂)的著作时,走进了文求堂书店。郭依稀记得十多年前的留学时代,还在本乡第一高等学校读预科时,他就来过这里。当年矮小的日式平房被黑色三层大理石西式建筑取代,屋脊的中式造型“看起来有些异样,仿佛中国的当铺”。郭沫若所说的文求堂的店铺位于本乡一丁目六番地。

店里面“卖的中国书真是多,两壁高齐屋顶的书架上塞满着书,大都是线装的。两旁的书摊和一些小书架上也堆满着书,大都是洋装的”,古今中外、新旧和洋夹杂的布局,正是昭和前期特殊的时代氛围。“靠后左边是账台,右边横放着一张餐桌,备顾客休息。后壁正中有一道通往内室的门,在那两侧有玻璃书橱,也装满着书。”在餐桌后面坐着的,是当时五十多岁的老板田中庆太郎(1880—1951,字子祥,号救堂),“没有什么血色的面孔作三角形,两耳稍稍向外坦出,看来是经过一种日本式的封建趣味所洗练过的”。虽然其貌不扬,但田中“对于中国的版本却有丰富的知识,在这一方面他可远远超过了一些大学教授和专家……大约在日本人中,但凡研究日本学问的人,没有人不知道这位田中救堂”。

那天表明来意后,田中很快帮郭沫若找到了石印本《殷虚书契考释》,开价十二圆。由于囊中羞涩,郭提出要将身上仅有的六圆钱作抵押,把书借回去看一两天。田中犹豫了一番后婉拒,但告诉郭最好去小石川区的东洋文库借阅,那里应有尽有。说完,他还将在东洋文库工作的熟人介绍给郭郭沫若:《革命春秋》,第340—342页。。通过田中的引导,郭沫若得以接触东洋文库等处的材料,学问开始突飞猛进。

两三年后再去找田中庆太郎时,郭沫若已经不是为了买书而是卖书。当时他和日本妻子安娜一家七口的经济状况更趋恶化:国内创造社的钱不再按时寄来,汇率波动之下,他在中国发表的文章,稿费兑换不了多少日元。无奈之下,郭沫若只好再次走进文求堂:


最使我不能忘记的,是我的一部《两周金文辞大系》,费了两年的工夫研究出来的成果,写信给商务印书馆求售,遭了拒绝。没有办法,只好去求东京的一家书店,书店老板却只肯给我三百圆的版税。我嫌少了一点,因为那本书是很难望再版的。老板说:要晓得啦,三百圆等于中国钱九百多块啦。这话虽然有点伤我的尊严,然而却也刺中了我自己的最软弱的要害。自己虽然迟疑了半个月,然而毕竟还是抱了那部书去换了三百圆老头票到手。从此,我的考古一方面的著作也就接一连二地在日本印出了。郭沫若:《革命春秋》,第473页。


田中不愧是经常从中国进口古籍的,随口就换算出日元三百圆等于中国钱九百多块。平心而论,这笔钱不算少,当时傅抱石在中国留学生监督处担任书记,也不过月领薪水六十圆。田中支付的版税相当于国民政府一个中高级外交官半年的收入。后来郭沫若也承认,这笔钱“使我能在日本立足,识我于稠人之中,那不能不说救堂是个世故很深而具有锐利眼光的人”殷尘:《郭沫若归国秘记》,上海:言行出版社,1945年,第137页。

据其他人的记载,田中庆太郎对流亡时期的郭可谓百般照顾。书志学家长泽规矩也(1902—1980)说,自己在第一高等学校当教师时,经常事先给文求堂打电话预定店内吃的盒饭,有时郭氏也在店内,主人就邀请两人一起去“天满佐”大快朵颐,这样的事情有好多次长泽规矩也:《回忆与文求堂主人的交往》,载钱婉约、宋炎辑译:《日本学人中国访书记》,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09页。。另一位日本学者增井经夫(1907—1995)也说:“先生侨居日本的十年间,交游并不那么广……郭先生最经常出入的,是文求堂书店。那一时期,我每次到文求堂去,郭先生几乎总是坐在客席上。我常常坐在他的近旁,同他长时间地闲谈。先生始终保持着刚强的神态。”马良春、伊藤虎丸主编:《郭沫若致文求堂书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7年,第2页。案,这批书信现已全部流入中国,二〇一六年十一月十四日在北京嘉德秋拍翰墨场开拍,以两千三百万元价格落槌,买家不明。

郭流亡时居住在千叶县市川,离东京市区二十多公里。除了房租低廉的考虑外,也是为了不引人注意。一九一〇年“大逆事件”发生后,日本政府对“赤化分子”的监视异常严密。郭沫若既是中共党员,又是外国人,自然成为便衣警察重点关照的对象。“日本警视厅常到文求堂去,向主人一一查问郭氏的动向,文求堂主人一概都设法给庇护过去了。战争开始后,郭氏对文求堂主人什么都没说,就将太太、儿子留在这里,自己秘密地独自回国了。他走之后,主人对郭氏的行为也是能够理解的。”长泽规矩也:《回忆与文求堂主人的交往》,第110页。

文求堂主人田中庆太郎,究竟是像郭沫若自传所描述的,仅仅是个商人?还是如长泽、增井所说的,是郭氏的恩人?对于郭沫若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回国郭沫若当天不告妻儿而别,由金祖同、钱瘦铁陪同,乘车经横滨、神户,改乘加拿大公司“日本皇后号”轮船,当晚九时启碇离港。见龚济民、方仁念编:《郭沫若年谱》,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85页。后态度的巨大变化,尤其是殷尘(1914—1955,真名金祖同,郭之弟子)在《郭沫若归国秘记》中对田中“气量小”“满肚子怀着鬼胎”“把钱看得很重”“具有一般日本人的小家气”“一个侵略主义者的信徒”殷尘:《郭沫若归国秘记》,第136—138页。之类的酷评,不少日本人闻之错愕,用伊藤虎丸(1927—2003)的话说:“郭先生回国之后,却有时表示对田中先生不满,至少据说如此,这当时就使日本方面的有关人感到难以理解。”伊藤虎丸:《增井经夫先生藏郭沫若致文求堂书简刊印缘起》,载《郭沫若致文求堂书简》,第325—326页。

一九五一年田中去世后,留下了二百多封郭沫若的私信,起于一九三一年六月,终于一九三七年六月。它们在田中女婿增井经夫手里一存三十多年,直到一九八六年,中国社会科学院马良春研究员、广岛大学伊藤虎丸教授才开始整理。一九九七年,《郭沫若致文求堂书简》出版,比起掺杂个人感情的回忆录,这批原始档案无疑是还原两人关系的最佳材料。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两周金文辞大系》在文求堂出版之前,郭氏与田中的关系就很亲密。一九三一年九月,郭氏在信中写道:“顷颇欲决心于中国文学史之述作,拟分为三部,商周秦汉为一部,魏晋六朝隋唐为一部,宋元明清为一部。期于一二年内次第成书。此书如成,需要必多。特憾家计无着,不识有何良策见教否?”很明显,郭沫若是希望田中预支其稿费。虽然找不到田中的回信,但从郭氏一个月后“诸蒙厚待,衷心感谢”的句子推断,至少是满足了部分要求。这样的情况非一次两次,回国那年郭氏还因为债主催逼,询问田中“再预支三百元,未识便否?”马良春、伊藤虎丸主编:《郭沫若致文求堂书简》,第249—250、317页。

田中庆太郎还为郭氏的妻弟佐藤俊男来东京求职提供过帮助,在店里招待过其妻及长子,赠毛笔、杂志,还有暑衣数件。更令人讶异的是,田中还偶尔扮演郭沫若的研究助理角色,为其去上野图书馆摹写《古玉群谱》中的玉雕全佩图,抄录陈奂《毛诗传疏》中《小戎》篇“蒙伐有苑”句之疏文,与河井仙郎、中村不折等收藏家接洽制作他们藏品的拓片,并将店里的《周礼正义》《籀範》等书借给郭参考马良春、伊藤虎丸主编:《郭沫若致文求堂书简》,第251、257、265、279页。

旅日十年间,郭沫若的九部考古学著作全部由文求堂书店出版。在殷尘笔下,郭氏曾经“带着思虑和愤怒的样子”向弟子抱怨,这些书出版时,田中从来没给他登过广告,没做过任何宣传,书的销路完全是靠“郭鼎堂”三个字殷尘:《郭沫若归国秘记》,第138页。。实际情况如何呢?一九三三年六月份的上海《申报》上有这么一则广告:


郭沫若新著考古学书三种

文学家郭沫若自译著《美术考古学发现史》《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之后,更潜心于甲骨学之专门研究,近在日本东京文求堂出版新著三种:

(一)《金文丛考》(八元二角五分)

(二)《金文余释之余》(二元七角五分)

(三)《卜辞通纂》(十三元二角)

其《金文丛考》中,如《传统思想考》、《新出土三器释》,均有精湛之考释。《卜辞通纂》为治甲骨学之总集,均为我国治此学者所当参考。现由本埠四马路现代书局代售,书到无多,欲购宜从速。上海《申报》,1933年6月7日,第12版。


次年一月八日,该报又刊登广告一则:“郭沫若氏自息影文坛后,即蛰居海外从事考古,去岁出版《卜辞通纂》等巨著四种,于我国文化上有重大贡献。其新著《古代铭刻汇考》现已出版……考释极为精详……全书分装三册,连史纸影印,实售六元六角上海四马路现代书局代售。”上海《申报》,1934年1月8日,第12版。正是借助田中庆太郎的关系网和销售渠道,郭沫若不但研究条件得到基本满足,还能与国内学界保持密切联系。

以鲁迅(1881—1936)为例,除了一九三五年四月出版的《青铜器研究要纂》日译本、一九三七年五月的《殷契粹编》以外(那时鲁迅已过世),他将郭沫若在文求堂出的甲骨文著作照单全收根据鲁迅的书账,分别是:一九三二年《两周金文辞大系》一本八元、《金文丛考》一函四本十二元、《金文余释之余》一本三元,一九三三年《卜辞通纂》四本十三元二角、《古代铭刻汇考》三本六元,一九三四年《古代铭刻汇考续编》一本三元五角,一九三五年《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五本二十元、《两周金文辞大系考释》一函三本八元。(《鲁迅全集》第16卷《日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43、347、350、419、425、500、576、579页。)。这些书大多通过内山书店购入,往往文求堂书店印好后十天左右,新书就已经到达上海,再过几天就摆在鲁迅的书架上了。

结合《申报》以及鲁迅日记的记录,可确定郭氏后来对田中的控诉不太可信,长泽、增井的说法更接近实情。因为在日期间经济压力大,郭沫若埋怨出版社不够意思的情况不止这一次。一九三三年年初,郭沫若曾向生活书店老板邹韬奋(1895—1944)接洽出版自传,开口索要版税每千字二十元,而且要预支一半,“生活书店因价过昂,允考虑;郭因是颇不满意于邹韬奋,谓文字上纵不捧场,经济上也应帮忙云”《郭沫若之稿费》, 《老实话》1933年第2期,第11页。

郭沫若《殷契粹编》封面及书影,1937年文求堂书店版

田中庆太郎对郭氏之照顾,纯粹是因为钦佩后者之学问。否则他不可能让自己最钟爱的次子田中震二(1911—1936)拜郭沫若为师,随郭氏一起遍访日藏殷墟甲骨。为什么郭沫若要刻意掩盖他与“子祥先生”的私人关系呢?除了一九三七年中日全面开战、“四万万人多蹈厉,同心同德一戎衣”上海《申报》,1937年8月3日,第11版。的因素以外,恐怕也与政治环境的变化有关。

一九四九年七月一日,毛泽东发表《论人民民主专政》,提出“一边倒,是孙中山的四十年经验和共产党的二十八年经验教给我们的,深知欲达到胜利和巩固胜利,必须一边倒。积四十年和二十八年的经验,中国人不是倒向帝国主义一边,就是倒向社会主义一边,绝无例外。骑墙是不行的,第三条道路是没有的”,全面拥抱社会主义阵营毛泽东:《论人民民主专政—纪念中国共产党二十八周年》, 《人民日报》1949年7月1日,第1版。。翌年,《革命春秋》在海燕书店出版,当时拥有政协全国委员会副主席、中苏友好协会副会长、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主席等头衔的郭沫若,强调自己与文求堂老板仅是顾客与商人的关系,无疑在政治上最为保险。至于在东京共同赏春,“步《岚之歌》韵,赋狂歌一首”,“相对素心人,神游话悠久”马良春、伊藤虎丸主编:《郭沫若致文求堂书简》,第259、260页。的情愫,终究还是不说为妙。

但私底下,郭沫若对于田中也不无愧疚。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他以中国科学院院长的身份率团访问日本,在近三周的时间里受到热情招待。期间郭沫若曾独自赴神奈川县叶山高德寺祭奠老友。当时田中的遗孀田中岭在场迎接,两人皆泪洒墓前。“我对郭氏的敬佩之处是,在他来日的百忙之中,还特意赴叶山,到文求堂主人的墓前表示敬意。”长泽规矩也:《回忆与文求堂主人的交往》,第110页。后来得知此事的长泽规矩也评价道。

文久元年(1861),文求堂书店创业于京都寺町街四条北边路西,原本是皇室御用书店,店名“文求”,乃年号“文久”的谐音。江户末年日本内忧外患,尊王攘夷论随之兴起,文求堂出版维新派的著作,为之推波助澜。二代目田中治兵卫还以书店为据点,照顾各方维新志士,其中最有名的是后来的驻德公使、内务大臣品川弥二郎(1843—1900)。

明治维新后,文求堂改售各种清国刻本,兼营和刻本。京都大学教授神田喜一郎(1897—1984)查阅祖父神田香岩(1854—1918)一八八七年的日记,发现嗜好汉诗的祖父,曾在文求堂买到过当时正流行的清朝“嘉道六家”“嘉道六家”指活跃于清朝嘉庆至道光年间的六位诗人,分别是舒位、吴嵩梁、乐均、孙原湘、刘嗣绾、屠倬。菊池晋、内野悟所辑《嘉道六家绝句》在日本风行一时。诗集,包括吴嵩梁《香苏山诗钞》、孙原湘《天真阁集》等神田喜一郎:《あゝ文求堂》, 《神田喜一郎全集》第10卷,京都:同朋舍,1997年,第309—311页。。迁都后京都书店业萎靡不振,一九〇一年文求堂将店址迁到东京。

田中庆太郎出生于一八八〇年,年轻时就读于东京外语大学中国语学科,是著名书志学家岛田翰(1879—1915)的同班同学。岛田博闻强识,精于版本目录学,著有《古文旧书考》《群书点勘》等,其最重要的事迹是帮助三菱老板岩崎弥之助(1851—1908)买下湖州人陆心源的皕宋楼、十万卷楼、守先阁藏书,建起静嘉堂文库。

内藤湖南(1866—1934)回忆:“光绪末年,中国各省的提学使十余人来到日本,其中还有几位校勘学的大家,却都被岛田很是戏弄了一番。”内藤湖南著,林晓光译:《东洋文化史研究》,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99页。这种说法真实性暂且存疑,但从这位精通版本的岛田那里,田中肯定受益匪浅,据中国学者的记录,两人也曾合作从中华民国买入汉籍王国维一九一二年六月二十九日致缪荃孙函云:“岛田(翰)带来之书,除杂剧外尚有宋刊《圣宋文选》,尚有稿本、写本等共三十部,闻田中(庆太郎)有购之之意,将来必可见其目录也。”又同年9月5日致缪氏函云:“昨日田中(庆太郎)有电云,有要事至津,或系到沪与岛田(翰)合购书籍,现岛田之来,恐为田中作伙计也。”(王国维:《书信·致缪荃孙》,谢维扬等编:《王国维全集》第15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42、44页。)。岛田后来因试图偷窃金泽文库旧藏《文选集注》古写本而遭到警方逮捕,斯文扫地,在狱中自杀身亡,田中拾掇老友遗稿十二篇,集结成《访余录》出版。

大学期间,东京日本桥街上有一家专卖汉籍的书店青木嵩山堂,田中庆太郎经常去那里看中文书。暑假回京都时,他向父亲建议,不妨效仿该店老板青木恒三郎,从上海试着进口些石印本、铅印本新书,看看有没有销路。不久后从上海江左书林邮购的一批新汉籍,成为文求堂书店涉足中国图书业的开始。

一九〇一年大学毕业前夕,田中庆太郎第一次来到中国,游历了上海、苏州、杭州等地,饱览美景的同时,钻进一些书店“胡乱地买了一些杂书。不可思议的是,我将这些杂书带回日本后,不管什么全部卖出去了”。第二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非常吃惊于北京有那么多的书店”田中庆太郎:《汉籍书店的变迁》,载高田时雄、刘玉才整理:《文求堂书目》第16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年,第447页。

一九〇三年目录学家缪荃孙(1844—1919)来日本考察学政时,二月二十三日曾“过文求堂,购《御览》《左氏传》《六典》,均佳”,三天之后又来,“得至大《中州集》、影宋钞《杨诚斋集》,与岩村子功写册叶”缪荃孙:《艺风老人日记·癸卯日记》,张廷银、朱玉麒主编:《缪荃孙全集 日记2》,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年,第225页。案,《御览》指《太平御览》, 《左氏传》指《春秋左氏传》, 《六典》指《唐六典》。,可见田中的选书眼光独到,店里时有珍品。

此后田中庆太郎几乎每年都来中国,一九〇八年更是在北京购置房产,一住就是三年。刚开始,他自忖对中国古书的版本不够熟悉,所以拿邵懿辰《四库简明目录标注》等书日夜研读,与傅增湘等中国版本目录学家来往,出入琉璃厂各书肆,大量购买古籍、书画、碑帖邮寄回日本。

在读贵州人莫友芝的《郘亭知见传本书目》时,田中发现此书被后人随意增删,各个版本袭缪沿讹,几丧本真,干脆自己花三个多月时间校勘诸本,并补辑莫氏未见之版本,一九〇九年二月排成铅字,在北京德兴堂印字局出版书十册线装,本文用连史纸,每半叶十行,每行二十字,其牌记云:明治四十二年二月即宣统元年正月东京田中氏刊行于清国北京。。出人意料的是,书问世后大受欢迎,初印几百部顷刻售罄,后来又被上海扫叶山房、国学扶轮社多次重印。湖南藏书家叶德辉(1864—1927)记载:“莫批为苏州书估侯驼子借抄,流传至京师,遂为厂甸秘笈……日本书估田中庆于宣统初得其本,以活字版印行,颇获大利。今沪上、京师已三次覆印矣。”叶德辉:《郋园读书志》卷四《书目答问不分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90页。说的便是此事。

在书热销那年秋天,消息灵通的田中得知敦煌发现了藏经洞,从那里回来的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正在北京休整,田中就与罗振玉、王式通、董康、曹元忠等人登门拜访。当天的情形,十一月田中以“救堂生”的笔名在北京的日本人杂志《燕尘》上发表《敦煌石室中的典籍》一文,写道:


伯希和氏系年仅三十之青年绅士,颇具学者气象。会晤之际,伯希和氏不以西洋语,而以流畅之北京语交谈,并介绍其友人夏巴奈与曼托罗,欢谈甚洽。

伯希和氏为研究清国西陲之地理古迹,于前年从本国出发,经俄属中亚细亚,进入新疆。滞留库车八月,乌鲁木齐二月,吐鲁番数周,继续其研究。于乌鲁木齐听闻敦煌石室之事,遂经巴里坤、哈密至西安。知州某赠古写本一卷,系唐写本无疑,便于去年冬日至敦煌,滞留三月,终获三危山下石室所藏之写经与他物。


法国人当天只向众人展示了随身携带的几十件古文书,可件件“皆惊心骇目之贵重品,为唐写本、唐写经、唐刻及五代经刻文、唐拓本等,纸质不离黄麻、白麻、楮纸三种”,其内容包括《老子化胡经》《尚书·顾命》残页等。田中略带矜持地评价“鄙以为此乃学术上之大发现也”田中庆太郎:《敦煌石室中的典籍》,转引自严绍璗:《汉籍在日本的流布研究》,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80页。,罗振玉则当场“诧为奇宝”罗振玉:《集蓼编》,罗继祖主编:《罗振玉学术论著集》第11集,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0年,第56页。

《燕尘》上的这篇文章发表十二天后,日本东京、大阪两地的《朝日新闻》同时刊发《敦煌石室的发现物》,日本学界这才知道敦煌宝藏之存在严绍璗:《汉籍在日本的流布研究》,第181—183页。。除了莫高窟以外,清末民初,欧美各国探险队蜂拥至中国边疆,吐鲁番、黑水城等地的西域文书渐出,作为日本最早目睹敦煌出土文献的人,田中庆太郎之后应当有所行动。但这类跨国文物买卖行为游走于中国政府法律规定的灰色地带,不能明目张胆地进行,只能从蛛丝马迹中稍为推知。

一九二二年,旅居日本的俄国学者聂历山(Nikolai A. Nevsky, 1892—1937)委托敦煌学家、文求堂常客石滨纯太郎(1888—1968)道:“顷欲于自宅中研究西夏文,君若有暇,还望劳烦顺路去文求堂打听下有无西夏文书,拜托拜托。”转引自加藤九祚:《天の蛇:ニコラス·ネフスキーの生涯》,东京:河出书房新社, 1976年,第148页。除了北京的渠道外,田中·也可能从日本藏家大谷光瑞及其后人处购得西域出土文书。据董康《书舶庸谭》记载,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八日,“西本愿寺住持某在某俱乐部竞卖所藏书籍,田中亦往。入扎鬻出之价逾万元,渠亦得标千四五百元”。案,京都西本愿寺住持由大谷家世代继承,第二十二世大谷出于护教热忱,于一九〇二、一九〇八、一九一〇年共自费组织了三次探险队赴中国西北地区考察,携回文物无数。很有可能,当时田中并没有将这类文物信息刊载于《文求堂书目》中,所以聂历山才需要托熟人私下询问。

在北京那几年,田中的版本目录学功力突飞猛进,日积月累之下,逐渐锻炼出了“看汉籍的天头地角,便可以认出书籍的好坏”《荷兰大使倡议编撰文求堂主人追忆文集》,载钱婉约、宋炎辑译:《日本学人中国访书记》,第114页。的锐利眼光。对于这个少年老成的日本书商,当时在琉璃厂通学斋书店当店员的孙殿起(1894—1958)印象深刻:


日本东京文求堂主人田中庆太郎,清光绪末叶,每年必至我国北京,搜罗书画法帖一次或两次……是时我国学者,多喜读集部书,故对于府州县志,无人过问;厂肆志书,多被他人买去。普通本以罗计,每罗一文明杖高,仅售现银一圆。其他善本稀见者,如《三关四镇志》,价亦相当低廉。其于书肆交易最密者,琉璃厂文友堂,隆福寺文奎堂。并经常托文友堂代搜《永乐大典》,每册现银壹佰元,购去数十册;并介贵阳陈崧山(田)庋藏明板书数十箱,其中明人集类居多数,全部捆载而去。此外旧本小说曲谱,亦多为他人购去。至我国商务印书馆以及各图书馆,购买志书、小说、曲谱者,皆在其后。孙殿起:《琉璃厂小志》,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第269—270页。


田中庆太郎以手杖为单位买地方志的轶事流传甚广,张涵锐也有类似记载。贵州人陈田(1849—1921),专治明代文学,著有《明诗纪事》,辛亥革命爆发后他仓皇离京,藏书经北京文友堂的中介,以三千五百金全部卖给文求堂,时人感叹“以视近年书价,直不可同日而语”陈田:《贵阳陈氏书目》, 《北平图书馆馆刊》1929年第3卷第5号,第698页。引文出自书目末尾赵万里之识语。

一九一二年,田中庆太郎从北京回国。那年既是中华民国元年,又是日本大正元年,同为改元之年,两国的国运却天差地别,这从文物流动的方向便可窥见。刚三十出头的田中占据天时地利,人称“本乡鬼谷子”,凡古籍、书画、古砚皆有所涉猎,一举成为此后几十年中国古籍东渡的弄潮儿。北京琉璃厂一带的书肆自不必论,上海的中国书店、蟫隐庐、博古斋、来青阁、汉文涧等,也一直与文求堂保持着密切的业务往来如大正六年文求堂由北京购入《文孴》丛书,含明末清初刻本一百五十二部,后售予京都大学教授富冈铁斋,见神田喜一郎:《明の四夷館に就いて》,载氏著《東洋学説林》,东京:弘文堂,1948年,第2—3页。

来自北京的旧版书,来自上海的石印本、铅印本,日本的和刻本,文求堂贩售的书日益可观。这从大正二年一月的《文求堂唐本目录》中可窥知一二。目录上以清刊本和明刊本居多,后者包括南监本《后汉书》、黄金《皇明开国功臣录》、郑晓《吾学编》、陈建《皇明通记》等。更引人注目的是宋版书,如著名的南宋绍兴年间“眉山七史”(有学者认为其刻于杭州而非眉山),文求堂仅缺其中《梁书》一种而已。

单套书的价格一般在十圆以下,初印本、宣纸印本会提价到几十圆,标价几百圆的往往是珍品。至于上千圆的书,翻遍目录,仅有宋版《史记集解》一部而已。此部书一匣十四册,为南宋绍兴庚申年(1140)邵武东乡朱中奉宅刊本,原本一百三十卷,仅存五十八卷,标价一千五百圆。再翻阅二月的《文求堂唐本书目》,已经不见此书的条目,买走此书的是京都大学教授内藤湖南。《说宋元板》一文中,他在讲到宋元版书的避讳问题时,提到一句:“从我自己的藏书中,根据年号明确的本子来考察,可以知道当朝天子的讳是不缺笔的。从家藏绍兴年间板的《毛诗正义》以及《史记集解》来看,高宗的构字并不缺笔。”内藤湖南:《东洋文化史研究》,第97页。说的便是这部天价书。由书首题记可知,此书早在室町幕府时代便传至日本,曾先后被井井居士、岛田重礼收藏。

在得到此书之前,湖南已经收入一部竹添光鸿手装、北宋小字刊本《史记集解》六十九卷,据尾崎康的统计,此乃日本目前除佛经外仅存的十部北宋版书之一尾崎康:《以正史为中心的宋元版本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9—10页。。得到这两部宋版《史记集解》后,湖南先是特制一枚印章“宝马盦”,后又写下《恭仁山庄四宝诗》七绝四首书赠田中庆太郎,诗曰:


奇篇只合属吾曹,岂许老伧论价高。

史记并收南北宋,书生此处足称豪。内藤湖南:《湖南诗存·恭仁山庄四宝诗》,印晓峰点校:《内藤湖南汉诗文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9页。

元刻本《诗集传音释》, 《文求堂善本书目》之一

一九二九年,故宫博物院图书馆馆长、双鉴楼主人傅增湘(1872—1949)访问日本,调查中国古籍。十月底,他慕名来到京都府南郊加茂町瓶原村的恭仁山庄,内藤湖南亲自为傅氏备茶,尽出唐钞宋椠共同品鉴,除了《毛大将军海上情形》抄本、《满清纪事》日本活字本、《夷氛闻记》抄本外,最贵重的就是这部绍兴版《史记集解》了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录》卷四《史部·杂史类·毛大将军海上情形一卷》《满清纪事一卷》《夷氛闻纪五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63、267、270页。。傅氏在《藏园群书经眼录》中描述完了此部书的版式后,接着鉴定其为南宋版无疑:


每叶钤“兰陵家藏书籍”朱文印,为日本飞鸟井伯爵故物。

按:此本铁画银钩,字体雕工与瞿氏藏周易相类,是南渡初建本之精者。又,此书行款前后不同,或有因此致疑者。然以余所见,宋刊《监本纂图重言重意互注礼记》半叶十行十八字,卷十五以后则为每行十九字。又见元刊《音注全文春秋括例始末左传句读直解》,半叶十二行二十一至二十四字,卷三以后有十三行十四行不等,并有缩至十一行者。宋元本间有如此者,不足怪也。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录》卷三《史部·纪传类·史记集解一百三十卷》,第162页。


现藏京都大学人文学研究所的《清三朝实录》,据学生神田信夫说,也是内藤湖南一九一三年从文求堂购入的,当时的价格是三百圆神田幸夫:《清朝史論考》,东京:山川出版社,2005年,第413页。。据内藤湖南自述,这部编年体史书是江户时代随唐船来日的旧抄本,文化四年(1807)由村山芝坞、永根冰斋二人刊刻内藤湖南:《清朝開国期の史料》, 《讀史叢録》,东京:弘文堂书房,1929年,第118、122页。此书亦有从日本回流中国者,民国初年编纂《清史稿》时曾采用,张尔田致刘承幹信云:“去岁获见日本传钞《三朝实录》残本,乃乾隆续修以前红本,与今《实录》所载异同颇多,惜索值太昂,仅采数条入拙编中,近不知为何人购去也。”(张尔田著,梁颖整理:《遯庵遗札》,载《历史文献 第十九辑》,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5年,第267页。)

田中庆太郎从北京总共收购了二十册《永乐大典》,五册辗转卖给美国国会图书馆,十五册归东洋文库,“进入中华民国,关于清朝掌故类的书籍如满文、蒙文的书籍,在清朝时非常贵的《皇朝礼器图式》、《皇清职贡图》等类,一时间价格都降了下来。当时我还不傻,知道这必定是一时的现象,就搜集购买了不少这些便宜的书……再以几倍的价钱卖出去,也还是便宜”田中庆太郎:《书蠹忆往》,载钱婉约、宋炎辑译:《日本学人中国访书记》,第90页。。田中总结出一个规律:学术潮流和政治变革会影响书价,古书店必须在最恰当的时机买入。

在一九一七年发表在《史林》杂志上的一篇考证《宪台通记》的文章中,内藤湖南提道:“数年前,现任中国大理院院长董康氏侨居京都吉田山时,带来了十六七册从北京书肆买到的《永乐大典》,分给了我、京都帝国大学、其他大图书馆及个别学者。之后,东京文求堂也从北京弄到了几本,最后都被富冈谦藏氏收藏。我从董康氏那里也分得一册,为两卷装订在一起。”内藤湖南:《憲臺通紀考證》, 《讀史叢録》,第441页。

携《永乐大典》到日本的董康(1867—1948),字授经,江苏武进人,清末进士,著有《书舶庸谈》,并编纂有《民法亲属继承两编修正案》《集成刑事证据法》等。辛亥革命后,董康、罗振玉、王国维三人先后流亡日本,与京都学派诸君关系密切。董康的本业是法律,也酷爱藏书,专收戏曲小说,鉴于一九一一年以后东京“旧书价之昂贵,等于厂肆。东邦古刻,俗所称五山版者,其价尤倍于宋椠”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董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40页。,在日期间他为筹措资金,时常倒卖书籍,与岛田翰志同道合。两人不但相互交换藏书,还曾“秋日相与访书于西京奈良间,纵观古刹旧家之藏”董康:《刻皕宋楼藏书源流考题识》,载岛田翰:《古文旧书考》,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4年,第393页。,一个多月后方尽兴而回。

北洋政府成立后董康回国,官至司法总长,人称“董大理”。一九二六年他被孙传芳购捕,避居日本半年,每天都在宫内厅图书寮、尊经阁文库、内阁文库等地调查古籍善本,居间牵桥搭线的多是田中庆太郎。时任东洋文库长石田幹之助回忆,“在田中先生处相遇最多的……外国方面,有中国的董授经先生”石田幹之助:《回忆田中氏的一些往事》,载田中壮吉编:《日中友好的先驱者:“文求堂”主人田中庆太郎》,东京:泛极东物产株式会社,1987年,第11页。。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九日,董康的日记中有“田中约至(东京)大学赤门前杏花楼晚餐”的记录。当天到场的,还有内藤湖南及其学生稻叶岩吉(1876—1940),四人畅饮至深夜方散王君南整理:《董康东游日记》卷三,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27页。

一九三七年,董康落水与日本人合作,任华北伪政权司法委员会委员长。八年后日本战败,他被国民政府逮捕下狱,后保外就医,八十一岁时病死于北平家中。二〇一四年,北京大学花高价从日本回购的大仓文库两万册,其中不少是董氏诵芬室的旧藏,因为经济问题卖给大仓喜八郎。鲁迅是颇看不上这类行径,曾评价董康不过因复刻古本而闻名,“算不得学者”《鲁迅全集》第14卷《书信·致山本初枝》,第362—363页。

留学日本的周氏兄弟,与文求堂亦有渊源,两人都曾在此出书。大哥鲁迅较早,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一日的日记云:“收文求堂印《鲁迅小说选集》版税日金五十。”同年六月二日又有“得文求堂田中庆太郎信”的记录《鲁迅全集》第16卷《日记》,第311、313页。

一九三四年八月周作人访日期间,经郭沫若介绍认识田中庆太郎郭沫若一九三四年致田中庆太郎信云:“迳启者:今日周作人、徐祖正两先生来访,谈及尊处,颇愿识荆,嘱为介绍,拟于十七日午前奉访,并欲瞻仰观潮楼,不识尊便如何?又,两君欲访中村不折翁,兄台如能介绍,尤所至祷。”见马良春、伊藤虎丸主编:《郭沫若致文求堂书简》,第299页。。十七日上午,周“同耀辰往文求堂,访田中君。未几,郭沫若君亦来,同往千驮木町田中宅,即旧森氏观潮楼也。午在大学前‘钵の木’洋食,田中氏夫妇为主人”《周作人日记》下册,郑州:大象出版社,1996年,第663页。。这里的耀辰,指的徐祖正(1895—1978),“创造社”的发起人之一,与周氏兄弟过从甚密。后来周作人在北京大学创立东方语言文学系,徐氏亦受聘为该系教授。森氏,则是日本著名小说家森鸥外(1862—1922)。三十年代中期田中在东京有两处高级房产,经济上想必颇为宽裕。

翌日,田中再度邀请周作人来文求堂书店看书,并约定两天后一起拜访中村不折(1868—1943)。中村是东京书道博物馆的创始人,其私人藏品囊括甲骨、先秦青铜器与敦煌、吐鲁番写本。郭沫若在做甲骨研究时,从中村那里求得不少拓片。二十日那天,周作人和田中庆太郎、徐祖正一起去中村不折家参观,受到热情接待,主人“以所印汉魏写经一帖见赠”《周作人日记》下册,第665—665页。。周与田中那几天的相处想必很融洽,因为几年后文求堂书店就编辑出版了中文版的《周作人随笔抄》。

即使是未曾谋面的同行,田中也有求必应。一九三二年,目录学家陈乃乾(1896—1971)—他后来主持标点了中华书局版的《三国志》—还在上海文明书局当编辑,他在阅览当年的《文求堂书目》时,发现其中有中国已经失传的蔡幼学《育德堂外制》五卷,为南宋初年刊大字初印本,不禁欣喜若狂。但因该书一千五百日元的价格实在太高,陈氏只好致信田中庆太郎,请求借阅此书校勘并影印,利润双方对分。三个月后六册书抵沪,田中附信道:“先生既为流通学术而影印,弟不敢贪酬,愿得二十部足矣!”陈乃乾著,虞坤林整理:《陈乃乾文集》下,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年,第1019页。

1932年3月《文求堂书目》

文求堂的第一次经营危机,发生在一九二三年。那年九月一日,日本爆发关东大地震,单是东京大学附属图书馆一处,就有七十六万册图书被烧毁,其中包括德国梵学家麦克斯·穆勒(Friedrich Max Muller,1823—1900)的全部藏书、五台山本朝鲜《李朝实录》以及《满文大藏经》《蒙文大藏经》《西藏文大藏经》等等。文求堂也难逃一劫,辛苦搜集的所有的书籍和字画都付之一炬。

重建书店时,田中庆太郎毅然决定放弃传统的木质结构,改用钢筋混凝土建筑,店铺和住宅一体,这就是后来二战时连燃烧弹都未能摧毁的新店。与周边的日式建筑相比,新楼鲜明的中式风格多少有些鹤立鸡群,尤其是屋顶醒目的绿琉璃瓦。“《大清会典》规定,只有亲王府才有资格用绿琉璃瓦,”当时在东大攻读中国法律史的仁井田陞(1904—1966)看到后评论道,“如果是在清国这么做的话,这在清律里属于‘越分僭用’罪,是要被笞杖五十下的。”仁井田陞:《文求堂とわたくし》,载幼方直吉、福岛正夫编:《中国の伝統と革命2》,东京:平凡社,2007年,第231页。

地震过后,损失惨重的田中一度暂时放弃经营善本古书,改从上海大量输入新印中文书。由于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等社的新书价格低廉、需求量大,因此收到很多订单。“从资本收回、资金流动的意义上说,这一时期是我经营最成功的,因为程度相对低等的书籍比高等的书籍更容易收回资本。”田中庆太郎:《书蠹忆往》,第94页。

业务能力炉火纯青的庆太郎,将继承家业的期望寄托在次子田中震二身上。震二毕业于第一高等学校,很早就跟随郭沫若学习中文及历史,他聪明机敏,还翻译了郭的《青铜器研究要纂》,为文求堂《支那学翻译丛书》第一种。震二的译者序和附注广泛引用王国维(1877—1927)、梅原末治(1893—1983)、安特生(Johan Gunnar Andersson,1874—1960)等学者的最新成果,俨然学者风范郭沫若著,田中震二译注:《青銅器研究要纂》,东京:文求堂书店,1935年,第28页。。可惜这似乎是他留在世上的唯一文字。

文求堂书店新楼

一九三六年八月,年仅二十六岁的震二因病去世这对田中打击极大。两年多后,他在《羽陵余蟫》的附记中写道:“六月六日完成此书时,已是深夜,本乡区的街道,万物寂静。难以入眠,独坐桌旁……依稀中仿佛听到亡儿震二的声音。”田中庆太郎:《羽陵余蟫》,东京:文求堂书店,1937年,第217页。他明白自己必须振作,从家业继承的大局出发,改让长子乾郎(1910—1952)克绍箕裘。一九三七年文求堂出版《简易日中对话》一书时,有细心记者注意到“出版人”一栏上,名字已经换成了田中乾郎《文求堂田中慶太郎氏の美舉》, 《日本古書通信》1937年第91号,第65页。该文同时报道,文求堂印成《简易日中对话》后,将其中一万册寄送陆军省,其用途不言自明。但侵华战争期间,日本文化界支援军人为普遍现象,就连以学风自由著称的京都大学,次年也成立“慰问文库”,将五百册图书寄给中国前线的十六师团司令部。除此之外,田中庆太郎并无其他支持战争的言行,且多次表达反战情绪。

一九三八年六月,乾郎被父亲派往日军占领下的北平,这里也是他的出生地。乾郎在鲍家街一带住了两年多,像父亲一样出入于大小书肆,见习版本目录学知识。因为北京话地道,一九四〇年八月,东大法制史学者仁井田陞访华时,由田中乾郎担任翻译仁井田陞:《清代の北京の刑場—刑法学者董康氏を訪う》,载幼方直吉、福岛正夫编:《中国の伝統と革命2》,第308—309页。

在北京期间,乾郎曾花了一周时间,观摩在琉璃厂街角文昌殿举办的一场古籍拍卖会。根据他的记录,从中午开始买家们进场,浏览露天摆放的拍品,并将写有书号、书名和愿出价格的入扎清单交给买受人,每人一张纸,上面可记多部书。至五点整入扎截止,一张张地唱票、计价,价高者胜,晚上七点天黑才收摊。乾郎指出,这种中式拍卖效率实在太低,大半天折腾下来,仅拍出五十部田中乾郎:《北京通信》, 《日本古書通信》1939年第119号,第41—43页。

在日本侵华战争期间,东京文求堂书店里说中文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这时荷兰外交家、后以狄公案系列侦探小说成名的高罗佩(Robert Hans van Gulik,1910—1867)来东京公使馆工作。高罗佩回忆自己刚去文求堂时:“我的日语还说不好,但是同他(田中)却可以用北京话对谈,因而感到非常的愉快。”一九四〇年五月,德军入侵荷兰的消息传来,田中打电话邀高罗佩来店里看一部新到的明版书,“看过之后,又经他邀请去日本餐厅……我当时只知吃饭,事后想起来才明白,他是为了安慰我才这么做的”高罗佩:《回忆文求堂主人田中庆太郎氏》,载田中壮吉编:《日中友好的先驱者:“文求堂”主人田中庆太郎》,第13页。

高罗佩虽不是科班出身,但研究古琴、长臂猿及房中术皆有所成,日本学者对他印象深刻。长泽规矩也回忆这位身材高大的外交官“日语讲得好,北京话也说得好,还会弹中国琴。在酒席上和着三味线琴唱俗曲,唱的净是些下流的歌,也不知是谁教给他的”长泽规矩也:《回忆与文求堂主人的交往》,第109页。。当时在店里帮忙端茶倒水的三子田中壮吉(1921—)则记得,高罗佩每天和父亲嘻嘻哈哈时,嘴里经常蹦出从日本歌舞伎那里学来的俚俗词汇,“地道的东京下町艺人们说的方言,想回答都很为难”田中壮吉编:《日中友好的先驱者:“文求堂”主人田中庆太郎·序言》,第2页。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底的晚上,高罗佩最后一次来到文求堂,当时日荷两国已宣战,荷兰外交官即将离开。那晚下着大雨,他既没有打伞,也没脱被雨淋湿的外套,坐在门口与田中庆太郎谈了五分钟,“荷兰与日本交往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局势发展到了如今的地步,实在遗憾”田中壮吉编:《日中友好的先驱者:“文求堂”主人田中庆太郎·序言》,第2页。。说完坐汽车匆匆离去。离开日本后,高罗佩先在荷兰军中服务,后辗转来到国民政府陪都,在荷兰流亡政府驻重庆使馆中任职。一九五一年他再度回到日本时,文求堂已经物是人非了。

在战争后期,大部分日本人连温饱都成问题,更没有余力再购买书籍。为了支撑战争,一九三九年日本政府公布《价格等统制令》,加紧对各类物资的管控,东京古书组合也成了统一管制的对象。翌年警视厅又颁布了更为严厉的《自肃自戒古书籍基准贩卖价格表》,并直接导致《日本古书通信》从一九四一年十月停刊到一九五七年初八木敏夫:《“日本古書通信”を廃し“読書と文献”発刊に際して》, 《日本古書通信》1941年第146号,第36—38页。《日本古書通信》停刊后,实际上以《読書と文献》为名继续出版,由八木敏夫继续担任主编,于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即第4卷第7号时正式休刊。。田中庆太郎虽年逾耳顺,还是以自己多年人脉上下疏通,得到同僚的一致肯定一九四〇年十月二十八日,学界、业界共五十二人为田中庆太郎贺还历之寿(六十岁生日),到场的有石田幹之助、川濑一马、反町茂雄、井上喜太郎、斋藤兼藏(二代)、斋藤英一郎等。(《文求堂主人還暦祝賀会》, 《日本古書通信》1940年第136号,第27页。),当选全国古书籍组合联合会会长《改正の眼目は?全聯會長田中慶太郎氏しに聴く》, 《読書と文献》,1942年第2卷第7号,第14页。。文求堂的日常工作,则落到回国的三代目乾郎肩上。

熬过了最困难时期的文求堂,却在战争结束六七年后连续遭到打击。先是一九五一年,七十二岁的田中庆太郎因病去世。次年,田中乾郎也在四十二岁的壮年身亡。三子田中壮吉成长于战时,不具备汉籍版本目录学知识,不适合运营书店。最后的希望落在田中女婿增井经夫身上,但立志于中国史研究的他却决定赴金泽大学任教。

受战争和家庭变故的影响,一九四九年以后的《文求堂新收书目》从线装铅字排印本改成简陋的手写油印本,字迹细小歪斜,看上去窘迫不堪。苦苦支撑到一九五四年初,延续了九十多年的文求堂书店,终于不得不关门歇业。三月十五日到十六日,书店在神田小川町东京古书会馆举办“展观即卖会”,将最后两千多部库存销售一空。沿用了三十多年的店面也转卖给天理教教会,百年老店草草落幕。

新中国成立之初管制书籍出口,日本传统的中国古书经营方法,本来就难以为继。古籍影印之后成为日本汉籍传播的主流模式。长江后浪推前浪,和同类书店比,文求堂因为老板的古道热肠而格外令人怀念。一九三三年二月十七日,郭沫若冒着春雪拜访田中家,回到市川住所后手书明信片一枚表示感谢,结尾云:


相对一尊酒,难浇万斛愁。

乍惊清貌损,顿感泪痕幽。

举世谁青眼,吾生憾白头。

人归江上路,冰雪满汀州。马良春、伊藤虎丸主编:《郭沫若致文求堂书简》,第2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