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评佩勒姆·格伦威尔·沃德豪斯的《快速服务》 安吉拉·瑟克尔的《幸福突如其来》 奥尔加·罗斯曼尼斯的《乘客名单》……[415]
怀特海德[416]教授曾经评论说,每一种哲学都带有隐秘的幻想背景的色彩,但那并不是它的正式教条的一部分。显然,这番评论更适合小说,但或许人们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最适合所有非常低俗的“轻松”小说,那种由埃德加·华莱士和埃塞尔·梅·戴尔这类“天生的”作家信笔写出的东西。在这两个作家身上你会发现他们的故事背后的真正动机是奢迷梦幻的生活,但或许他们从来不会承认这一点。大体上,越低俗的小说家会越彻底地暴露自己,就像那些每天吃早餐时讲述自己做了什么梦的人一样。譬如说,司汤达幻想自己是一位公爵的儿子,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天生的势利心态,不会让它毫无掩饰地暴露在纸上。在他的小说里,势利的动机要么被颠倒过来(《红与黑》),要么以精神贵族的姿态重新出现(《帕尔玛修道院》)。像爱德华·弗雷德里克·本森[417]、“萨基”[418]、迈克尔·阿尔伦[419]这样的作家没有这么隐晦,只会将自恋倾注于纸上,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结果就是,无论他们是多么蹩脚的小说家,或许他们会是了解他们那个时代的流行幻梦的可靠向导。
除了《一如所惧》这部讽刺作品之外,上面那张清单中的所有作品都可以被归为“轻松小说”,至少有三本带有非常强烈的幻想元素。奇怪的是,虽然有许多人在阅读沃德豪斯先生的作品并崇拜他,他的作品的这个方面似乎从未被研究过。他首先是一位“幻想”作家,一个活在梦中的作家,描绘出他希望生活其中的生活图景。通过他们所写的题材你就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人。沃德豪斯先生的作品题材几乎都是不变的爱德华时代的豪宅派对、可笑的仆人、有私产的无所事事的年轻人。这些滑稽的事件背后体现了红利将永远涌进而皇家板球场会比金字塔更长久的生命观。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沃德豪斯先生的崇拜者,《快速服务》是一部布兰丁斯城堡[420]式的作品。里面有常见的别墅、高大威严的管家、错综复杂的情节,没有犯罪前科的人会干起偷鸡摸狗的勾当、美国百万富翁和大团圆结局。里面的修辞(“他甚至能从土豆泥里套出话来”)很有水平。但最值得注意的,正如沃德豪斯先生所有的作品一样,这本书体现的是彻底的寄生虫思想。我一直在读他的书,读了二十五年,我不记得他有哪本书里的年轻男主人公真的靠工作谋生。他的主人公要么有私人收入,像伯尔蒂·伍斯特;要么在某个百万富翁那里挂个闲职,而且根本不把它放在心上,显然,这就是他心目中年轻人的理想生活。他的整个生命观在他的第一部大作《迈克》中就得到了体现,这本书大概是在1912年前后出版的。
当沃德豪斯先生被德国人囚禁时,据说他曾对一个朋友说道:“或许经过这件事情之后我得写一本严肃的书了。”如果他真的这么做的话,那会是很有趣的事情。但我认为他肯定不能再把史密斯和吉弗斯的那一套把戏耍下去了。那些都已经落伍了几十年。伯尔蒂·伍斯特是爱德华时代的角色,1914年以前的纨绔子弟,却是比如今的阔少好得多的人。但现在那种生活方式已经被摧毁殆尽,即使在小说里也是如此。布兰丁斯堡住满了被疏散的市民,伯尔蒂·伍斯特的股票变成了废纸,巴克斯特进了新闻部,一颗炸弹摧毁了他们消遣度日的俱乐部。我希望德国人体面地对待沃德豪斯先生,并希望将来他能写出那本严肃的作品。我们这个时代没有几位作家拥有他那么洗练的文字技巧,或是像他那样挥霍才华。
瑟克尔小姐的《幸福突如其来》又是一部幻想作品,但更加贴近时代。它其实是一部站在燃烧的甲板上的小男孩的幻想作品,也是破落潦倒的贵族在萧瑟的庄园里喝掉最后一瓶红酒的幻想作品。它描写了沉闷的战争初年一个乡村小镇的轻松而非常有趣的生活故事。书里有一些有趣的社会历史的写照。在探讨疏散问题时,它所持的是反对态度,这种态度要比没有多少人生活在安置区的左翼记者所理解的更加全面,而且有更多的发言权。但这本书的主旨大致上是:“作为从事政府职能和专业工作的中产阶级,我们希望保持我们的地位。面临国家危亡、收入减少和不愉快的社会接触,我们应该保持我们所习惯的生活方式,继续将一切视为一个巨大的玩笑。”整本书弥漫着一股斯文的挑衅气氛。它描写的人绝大部分在海军和陆军里服役,或生活在郊区,在战争打响的第一天就可以穿上卡其布军装。瑟克尔小姐是一位敏锐的观察者,知道这个阶层在军队和政府的地位受到了威胁,而且她怀着坚定的信仰描写战争引起的不可避免的社会冲突。故事描写了一所“优秀”公学不得不接纳来自伦敦的一间“差校”,后者的老师都是热诚的马克思主义者,说话带着土音。或许你可以想象书里会有什么样的对话。我认为对“郊区”的描写总是要比现实中更加美好。它的道德观似乎是谦逊含蓄、坚守岗位的人只会认真地履行职责,不会聒噪“反法西斯主义”的那一套,他们要比那些社会主义者和外国难民好得多。
与此同时,瑟克尔小姐的生活观要比沃德豪斯的生活观更有可能流传下来。她所崇拜的人虽然没有头脑,但并不是彻底的寄生虫,而且对工作比对金钱更感兴趣。他们的爱国主义是他们最深刻的情感,或许将帮助他们在面对“乡村社会”不复存在的世界时作出必要的调整。但愿他们能够像瑟克尔小姐在书里所写的那么机智幽默。
《乘客名单》是一本更加普通的女性小说,属于那种自恋的作品,书中那个长着一头红发的漂亮女孩被一个能说会道前途光明的年轻人求爱。故事发生在一艘航行在巴拿马海峡的豪华游轮上,虽然出现了一起杀人未遂事件和一个跛脚的女孩对姐姐怀着病态仇恨的心理描写,我发现这本书的节奏很拖沓。《哈格里夫斯小姐》体现了几百页被挥霍的才华,或许是为了练笔而写的。它的内容触及荒诞不经的魔法题材,却又保持着现实主义的笔触。男主角在去参观爱尔兰时,虚构了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女诗人,名叫康斯坦丝·哈格里夫斯,并说他从童年时就认识她了。当他回到英国时,那个虚构的女诗人突然间出现了,并开始纠缠着他,差点把他的生活给毁了。它原本会是一篇优秀的短篇小说,但写成一本长篇就让人觉得很乏味。贝克先生应该能够写出一本更好的小说。
《一如所惧》虽然有一点矫情,但它是对肃反时期苏俄社会的讽刺。它的文风很精致,如果它描写的是其它国家,你或许会说它是描写理想王国的优秀喜剧作品。不幸的是,苏联不只是一个有争议的题材,关于这个题材你根本无法了解真相。有许许多多的证据表明苏联人民是世界上最饥饿又吃得最好、最开心又最悲惨、最自由又最不自由、最先进又最落后的人口。无论你多么轻描淡写地去探讨这个题材,你都会让自己陷入争议。这本书会在《观察者报》中得到一篇正面的书评,在《工人日报》上得到一篇负面的书评,而二者都没有从文学价值的角度对它进行评价。我自己觉得它很有趣,如果要我对它的准确性发表评论,而我又没有资格这么做,我会说对于工厂生活的描写要比对一支伞兵部队的描写更让人觉得可信,那支伞兵部队在错误的地方着陆,一个年轻的军官因为开枪打死了一个饥肠辘辘的、生吃了一个红菜头的女人而被褒扬为“苏维埃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