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82]
艾略特后期的作品对我并没有产生多少触动。这番话是对我自身缺陷的坦白,但情况并不像乍眼看上去的那样,表示我应该就此闭口不言,因为我本人反应的改变或许表明某个值得探究的外部改变。
我对艾略特的早期作品有相当的了解。我不是好整以暇地坐下来对它进行研究——就像任何真的朗朗上口的抒情诗或散文一样,它就留在我的脑海里。有时候,只需要读过一次就能将有二三十行的整整一首诗记下来,记忆的运作在部分程度上是重新构造。但至于这三首最新的诗作,我想自从它们出版后每首我已经读过两三遍,在内容上我记得多少呢?“时间与钟声埋葬了这一天”、“在这个旋转的世界静止的点上”、“海燕与海豚的广袤水域”和那篇以“噢,黑暗、黑暗、黑暗。他们全都陷入了黑暗”开头的散文。(我没有把“我的终点就是我的起点”这句话算在内,它是一句引文。)这些就是自发留在我的脑海里的内容。你不能拿这个作为《焚毁的诺顿》和其它两首诗要比早期更容易记住的诗作逊色的证明,你甚至可以拿它作为相反情况的证明,因为你可以争辩说容易记住的诗句表明它内容直白粗俗。但显然,有什么东西没有了,某个潮流被切断了,前后的诗歌并没有呼应,即使有人声称它是建立在前者之上的改善。我认为你可以将其解释为艾略特先生的主题的退化。在进行更加深入的探讨之前,这里有两段节选的内容,在意思上很接近,能够进行比较。第一段出自《干燥的萨尔维吉斯》的结尾部分。
正确的行动就是自由,
过去如是,未来亦如是。
对于我们中的大部分人来说,这就是目标。
它从未在这里实现,
我们只是未被击败,
因为我们一直在尝试;
我们终于志得意满,
如果我们此生能够回归,
(不要远离那棵紫衫)
去滋养重要的土地的生命。
下面是另一首成文早得多的诗作的节选:
是水仙花球而不是球,
他的眼眸凝视着!
他知道缠绕着死去的肢体的想法,
紧紧地揽住它的欲望和奢侈;
他知道骨髓的痛苦,
骷髅的冷战;
无法接触到肉体,
缓和了骨头的炽热。
可以对这两段节选的内容进行比较,因为它们探讨的是同一个主题,那就是死亡。第一段诗是更长一段诗文的延续,诗中写到一切科学研究都是荒谬的,与算命是同一层次幼稚的迷信,而唯一能理解宇宙奥妙的人是圣人,剩下的我们这些人只能沦落到“胡思乱想”的地步。结尾部分的基调是“放弃”。生命有其意义,而死亡也有其意义,不幸的是,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但当我们躺在郊野墓地里,滋养着紫杉木下的番红花,或别的什么东西的时候,它的存在本身应该就足以给我们带来安慰了。但现在读一读我所引用的另外两节诗。虽然带有模仿某人的痕迹,它们或许表达了艾略特本人在那个时候对于死亡的观感,至少是在某种心情下的观感。它们没有声言“放弃”。恰恰相反,它们道出了对于死亡的异教徒式的态度,认为阴间是一个幽暗的世界,那里尽是干瘪的、发出尖叫的游魂野鬼,对生人充满嫉恨,相信无论生活多么糟糕,死亡只会更糟。对死亡的这一概念似乎古已有之,如今在某种意义上很普遍。“骨髓的痛苦,骷髅的冷战”,贺拉斯著名的颂歌《啊,逝去》和布伦姆在参加帕蒂·迪格南[83]的葬礼时没有说出口的念头都表达出相似的意思。只要人认为自己是一个个体,他对死亡的态度必定就只是憎恨。无论这有多么不能令人满意,如果是出于真情实感,它就比并非出于真诚而是违背情感的宗教信仰更有可能催生出优秀的文学作品。比较上面我所引用的两段节选,在我看来似乎能够得出这一结论。我认为,毫无疑问,第二首诗是更出色的抒情诗,它拥有更加激烈的情怀,虽然有点滑稽的色彩。
这三首诗,《焚毁的诺顿》和其它两首诗,是“关于什么”呢?这不是很好回答,但它们表面上看似乎是描写和艾略特先生的祖辈有关的英国和美国的地方,中间夹杂着对于自然和生命的意义的阴郁沉思,而结论就是我上面提到过的语焉不详的内容。生命拥有“意义”,但它不是让人感到愉悦的意义;人拥有信仰,但没有太大的希望,而且绝对感受不到热情。艾略特先生的早期诗作的主题与之非常不同。它们并没有充满希望,但也不至于压抑。如果你想以对立法进行探讨,你或许会说后一首诗表达了忧郁的信仰,而前一首诗体现了灼热的绝望。它们植根于现代人的两难境地,他们对生活感到绝望,又不想死去。此外,它们表达了一个过度文明化的知识分子面对机器文明的丑陋和精神空虚时心里的恐惧。它的基调并不是“不要远离那棵紫杉”,而是“哭泣的哭泣的众人”或“脏兮兮的手上的断甲”。自然而然地,这些诗作刚刚刊登时被贬斥为“堕落”,当这些斥责刚刚消减时,人们就发现艾略特有政治和社会的反动倾向。但是,在某种意义上,“堕落”这一指控不无道理。显然,这些诗歌是最终的产物,是一种文化传统的最后叹息,是只为那些富有教养的食利阶层的第三代,那些能够感知和批判但不再有能力作出行动的人而写的。爱德华·摩根·福斯特在《普鲁弗洛克》刚刚刊登时就予以褒扬,因为“它为没有获得成功的弱者而歌唱”,而且因为它“没有沾染公众精神”(这番话是在另一场战争期间说的,那时候的公众精神要比现在暴戾得多)。任何要维持比一代人更久的社会所必须依赖的品质——勤勉、勇气、爱国主义、节俭、多子多福——显然在艾略特的早期诗作中没有立足之地。里面只体现了食利阶层的价值观,那些人太斯文了,不会去工作、打仗甚至生儿育女。但这是写出一首值得诵读的诗必须付出的代价,至少在当时是这样。慵懒、讽刺、怀疑、厌恶的心情和没有斯奎尔[84]和赫伯特[85]式的活力四射的热情,正是敏感的人所感受到的。在诗歌中只有字词才重要,“含义”根本无关紧要,但事实上每首诗都有其含义,一首好诗总是表达了诗人迫切想表达的意思,所有的艺术在某种程度上是在进行宣传。《普鲁弗洛克》表达了空虚,但它也是一首充满了活力和力量的好诗,结尾的那一节充满了火箭迸发的激情:
我曾见到他们踏浪朝海上而去,
梳理着回潮的白发,
当风将海水吹成黑白两色。
我们已经流连于海的内庭,
身边是披着红棕色海草的海女,
直到人的声音将我们唤醒,我们就淹死了。
它与后来的诗很不一样,虽然这些诗句所赖以建立的食利阶层的绝望已经被有意识地抛弃了。
但问题是,只有年轻人才会萌发有意识的空虚。你不能“一辈子都在绝望”,直到老去。你不能一直“堕落”下去,因为堕落意味着很快就会跌入谷底。迟早你会被迫树立起对待生活和社会的积极态度。要说我们这个时代的每一个诗人要么早夭,要么皈依天主教或加入共产党或许太过武断,但这些思想都是为了摆脱空虚的意识。除了生理上的死亡之外,还有其它死亡形式。除了天主教会和共产党之外,还有其它教派和信条,但过了一定的年龄,一个人确实要么会停止写作,要么会将自己奉献给并非完全出于审美价值的目的。这么一种奉献必然意味着与过去决裂:
……每一次尝试,
都是全新的开始,和不同的失败,
因为你只学会了战胜一个你不再需要去诉说的事物的
表达词语,或是你不再愿意用来诉说它的
表达方式。因此,每一次冒险
都是新的开始,对无法表达的事物的进击
带着每况愈下的低劣装备,
在一团散沙的粗糙的情感中,
一群漫无纪律的感情的散兵游勇。
艾略特对个人主义的逃避是躲进教会里,具体地说是躲进圣公会的教会里。你不应该认为现在他所表现出的消沉的贝当主义是他皈依教会不可避免的结果。英国天主教运动并没有向信徒倡导任何政治上的“纲领”,他的作品一直都有反动倾向或亲法西斯倾向,特别是他的散文作品。理论上一个人有可能成为一个正统的宗教信徒,且不会在这个过程中被戕害思想。但这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实际上,由正统信徒所写的书和正统斯大林主义者或其他没有思想自由的人所写的书一样,总是展现出同样促狭的思想。原因是,基督教会仍然要求信徒对他并不是真心信仰的教条表示认同。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灵魂的不朽。基督教的护教者所提出的众多关于个体不朽的“证据”在思想上根本无足轻重。重要的是,如今几乎没有人在思想上觉得自己是不朽的。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或许“相信”有来生,但它与几个世纪前人们心目中的来生并不是同一回事。譬如说,将这三首阴郁含糊的诗与《耶路撒冷我的快乐家园》相比较——这样的比较并非全然没有意义。从后者你会了解到对于一个人来说,来世和今生是一样真切的。确实,他对来生的描绘是极其粗俗的——就像是在珠宝店里排练合唱——但他相信自己所写的内容,他的信仰赋予了他的文字以活力。而从前者你会看到一个并没有真心信仰的人,只是出于复杂的原因而认同它。它本身并没有赋予他任何鲜活的文学上的冲动。到了某个阶段,他觉得必须要有“目标”,他想要的是反动而不是进步的“目标”,那么,教会就是最方便的避难所,它要求它的信徒信奉思想上的荒谬,因此他的作品就成了围绕着这些荒谬的喋喋不休的话语,试图让它们能被自己接受。如今教会无法再提供鲜活的形象和新的词语:
剩下的就只有祈祷、仪式、纪律、思想和行动。
或许我们确实需要祈祷和仪式,但把这几个字串在一起,你写出的不是一行诗。
艾略特先生还说道:
与词语和含义进行无法忍受的角力。
诗歌并不重要。
我不知道。但我能够想象,如果他能找到某种不会强迫一个人去相信难以置信的事情的信仰,那么与含义进行的斗争会越来越远,而诗歌应该变得更加重要。
很难说艾略特先生原本是否有可能踏上一条截然不同的发展道路。每一个优秀的作家究其一生都会经历发展变化,其大致方向是命中注定的。像某些左翼批评家那样攻诘艾略特是“反动分子”,认为他原本可以将其才华用于促进民主和社会主义是滑稽的想法。显然,对民主的怀疑和对“进步”的不信任是他与生俱来的品质,没有这两者的话,他可能一行诗也写不出来。但是,或许可以说他原本可以在他那番著名的“英国国教信徒和保皇党”宣言所暗示的方向走得更远一些。他不可能成为一名社会主义者,但他原本可以成为贵族制度的最后的辩护者。
封建主义和法西斯主义对散文家是致命的,但对于诗人并非如此。对于散文家和诗人来说,真正致命的是当代半吊子的保守主义。
如果艾略特全心全意地遵循自己心中的反民主和反完美主义信念,或许他能创造出和先前的文风媲美的新风格。但负面的贝当主义,一心只看着过去,接受失败,认为人间的快乐不可能实现,喃喃地进行祈祷和忏悔,认为将生命视为“坎特伯雷的女人子宫里的蠕虫”的活法就是精神上的进步——这确实是一个诗人所能走上的最为绝望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