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评穆尔克·拉杰·安南德的《剑与镰刀》[74]
在这种战争中,我们有一样武器是敌人所没有的,那就是英语。有几门语言的受众人数很多,但只有英语能被称为世界通行的语言。日本在菲律宾的文官组织、中国派往印度的使团、前往柏林的印度民族主义者都得用英语进行沟通。因此,虽然安南德先生的小说如果出自一个英国人的手笔仍然会是一本有趣的书,每阅读几页你一定会记起它也是一个文化上的奇观。以英语进行创作的印度文学的发展是一个奇怪的现象,过去几年来的情况更是如此,或许它无法左右战争本身的结局,但它将会影响战后的世界。
这本小说是《黑水对岸的村庄》的续篇。那个锡克土兵在法国打过仗,作为战俘在德国被关押了几年,后来回到家乡,发现以前自己所幻想的退役后将会得到的奖赏其实是一场骗局——这一部分是因为他被怀疑不忠,另一部分是因为这是所有战争中全体士兵的共同命运。接下来的故事大部分内容讲述的是农民运动和印度共产党的兴起。如今,任何由印度人所写的关于印度的书籍几乎不可避免都是悲情故事。我注意到,安南德先生已经因为被误认为心怀怨恨而为自己惹来了麻烦。事实上,这本书并没有太多的怨恨情绪这一点正是从侧面反映了英国人对于印度心怀愧疚。在一本由一位英国知识分子所写关于同一主题的书里,你觉得你会发现什么呢?无休止地以受虐狂的心态谴责他的同胞,并对英印社会进行一系列传统上的丑化,那些叫人无法忍受的觥筹交错的俱乐部生活,等等等等。但是,在印度人的眼中,英国人几乎没有出现。他们只是一种永恒的邪恶,像气候一样被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虽然最终的目标是推翻英国人的统治,那些革命者本身的缺点和内讧几乎被忘却了。这个故事里几乎没有欧洲人的角色出现——这提醒了我们在印度,每千人里只有一个人严格来说是白人——至于那少数几个出场了的欧洲人,他们并没有得到比其他角色更糟糕的待遇。就连印度人也没有得到同情对待,因为这本书大体上的人物刻画就是尖酸刻薄的(只举一个例子,甘地先生的头被形容为“一个紫色的生萝卜”),整本书充斥着印度的忧郁和那些东方国度忍饥挨饿的人们丑陋堕落的恐怖情景。虽然它有一个相对光明的结尾,但这部小说并没有打破关于印度的书读来都令人觉得压抑消极的窠臼。或许它们必须得是这样,才能引起英国读者的良知,因为当世界保持现状时,印度的根本问题,它的贫穷,是无法得到解决的。印度英语文学的特殊氛围在多大程度上是其题材造成的结果很难肯定,但在阅读安南德先生的作品,或艾哈迈德·阿里[75]和其他几位作家的作品时,很难不感觉如今另一门英语方言已经成长起来,或许可以和爱尔兰英语相提并论。下面这个例子可以证明这一点:
拉鲁知道自己要为让他们遭受厄运负上责任,他弯下腰,用颤抖的双手竭力想将那几具死尸扛起来。从钱德拉的尸体上散发出的一股腐肉的难闻味道冲上鼻腔,他的双手沾满了南都的脖子上的鲜血。他坐起身,想象着那股味道是森林的植物散发出的病毒滋生的腐烂味道,但当他再次弯下腰时,他仍然无法掩饰那股尸臭的存在。在一刹那间,他意识到虽然南都的血现在是热的,如果一路运到阿拉哈巴德的话,尸体很快就会冷却下来,并散发出恶臭。
这段文字有一种模糊的非英国的气质(比方说,“冲上鼻腔”[shot up to his nostrils]就不是一句地道的英语),但显然它出自一个很熟悉英语,而且倾向于以英语进行写作的人的手笔。这就引发了未来印度英语文学的问题。目前,英语在很大程度上是印度的官方语言和商业语言,有500万印度人通晓英语,有数百万人会半桶水的英语。有大量的英语印度杂志,唯一的完全刊登诗歌的杂志是由印度人编辑的。大体上说,印度人的英文口语和文笔比任何欧洲人都要好。这种情况会继续下去吗?很难想象目前这两个国家的关系将会长久地持续下去,当这一关系不再存在时,学习英语的经济诱因也将不复存在。因此,大体上说,英语在亚洲的命运要么会慢慢淡出,要么会以洋泾浜外语的形式作为商业和技术用语存在下去。或许它会以小规模的混血儿社区的母语形式存在下去,但很难相信它拥有文学意义上的未来。比起一般的英国小说家,安南德先生和艾哈迈德·阿里先生是很优秀的作家,但他们不会有很多继承者。那么,为什么他们的作品在此刻拥有超越其文学品质的重要性呢?一部分原因是他们对西方解读亚洲,但我认为更主要的原因是他们在自己的国人中发挥着传播西方文化的影响。当前,第二个作用比第一个作用更重要的原因如下。
任何不得不与政治宣传打交道的人都知道日本参战后印度的情况发生了骤变。许多印度知识分子,或许是大多数人,在情感上倾向于日本人。在他们的眼中,英国是他们的敌人,中国对他们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俄国人口惠而实不至。但持反英态度的印度知识分子真的愿意看到中国人永远沦为奴隶,苏联被摧毁,欧洲成为纳粹的集中营吗?不,这也是不公平的。这只是因为被征服民族的民族主义一定会是充满仇恨和短视的。如果你与一个印度人讨论这个问题,你会得到这么一个回答:“我一半是社会主义者,但另一半是民族主义者。我知道法西斯主义意味着什么,我很清楚我应该和你们站在同一阵营,但我恨透了你们,如果我们能够将你们赶跑的话,我可不在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告诉你吧,有很多时候,我一心希望看到中国、日本和印度能携手消灭西方文明,不仅在亚洲,还要在欧洲。”这一观点在有色人种中很普遍。它的情感根源非常明显,它所披着的各种伪装很容易被看穿,但是,它确实存在,对于我们和世界来说它包含着一个很大的危机。对于在印度人中极为普遍的自怜自伤和种族仇恨的唯一回击就是指出除了印度人之外还有其他人遭到压迫。对民族主义的唯一回击就是国际社会主义,而印度人——对所有的亚洲人来说也是如此,只是程度要轻一些——与社会主义文学和社会主义思想的接触大体上说是通过英语进行的。大体上,印度人中坚定的反法西斯主义者的比例与西化的人的比例大致相当。这就是为什么在这份评论的开头我说过英语是战争的一样武器,能让克制法西斯主义世界观的理念得以传播。安南德先生并不喜欢我们,他的几位同志极度痛恨我们,但只要他们用英语抒发出他们的仇恨,他们就是我们的盟友,我们辜负了那些印度人,但我们也帮助他们获得觉醒,以体面的方式与他们和解仍然是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