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隐隐的痛感
刚进门回来的少年叫于龙,身穿一身当时孩子们流行的军绿色衣裤,斜挎着一个军绿色的背包,头戴一顶军绿色的帽子,浓眉大眼,白皙的脸上充满着朝气,显得特别精神。
于龙尽管还没脱稚嫩,但已显出平稳持重的成人风采。
他是于满堂的大儿子,在李云舒所在的于家县于家小学上学。
于龙比起同龄的孩子个子很高,但却只有七岁。
因为妈妈是学校老师,又是世代书香,所以就让儿子比其他的孩子早一年进了学校。
但于龙很懂事,学习很好,从来不用家里人操心。
因为当时的小学校是二部制授课,就是将学校的学生分为两部,上午下午轮流上课。
这周于龙他们是下午班上学,所以这个时间才放学回家。
于龙飞跑进屋里,一边跑一边摘着身上的书包。
可是他从热气蒸腾的厨房走进屋里的时候,看到土炕上眼泪汪汪的妹妹和一脸纱布的小弟弟,一下子愣住了。
“这是咋啦,二小儿怎么这样了?”
说着,扔下书包,就趴在二小儿的脸庞边上,盯着二小儿看。
二小儿见哥哥回来了,又是撇了撇嘴,哼哼唧唧地指着自己的脸说:
“嘚嘚(哥哥),疼……”
于龙听到弟弟含糊不清的话,就望向妹妹,大声说:
“凤儿,快说呀,咋整地啊?”
于凤听她哥哥大声跟她喊,本来就委屈,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转头没理他。
于龙见问不出来结果,就又跑出门去,问他妈妈:
“妈,小弟咋弄的呀?脸都包成包子了。”
李云舒看向自己的大儿子,眼中流露着自豪和开心的笑意。
“大龙,快别问了,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赶紧跟你爸爸去供销社打饭去吧,再晚没了。”
这时候于满堂也拿着几个饭盒和大搪瓷水缸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看着于龙摆了一下头,就朝大门外走去。
五九年,一般单位都吃职工食堂。
所以每天到了吃饭时间,就要到各单位去打饭。
于满堂家因为家里人口多,三代同堂,所以每次打饭都得两三个人一起去。
那时候粮食要集体供应,每个月得拿居民粮证,到所在酱油供应店去领。
家里除了老人会分配一点细粮以外,都得把粮食交到职工食堂。于满堂家还没有超过六十岁的老人,所以都要把粮食交到单位,必须吃集体食堂。
厨房里的热气是孟玲玲因为怕冷,自己点燃的炉灶烧炕,唯一的锅里放着水烧开了不断蒸腾起来的雾气所致。
没多久,于满堂和弟弟于满江、儿子于龙端着饭菜回来了。
里屋外屋李云舒早已放好了桌子,也喊起了孟玲玲,两个人里外屋的摆放着碗筷,就等着他们回来开饭。
于家因为世袭大家族,所以一直规矩很大,就是吃饭也是男女有别,按祖上的规矩来的。
里屋放着的四方桌是于承祖跟于满堂于满江还有于龙四个人吃饭的,外屋才是两个女人跟于凤吃饭的地方。
于飞,就是二小儿还小,离不开妈妈,还不能上桌吃饭,所以就由李云舒带着,在外屋土炕上的一张小炕桌上一起吃饭。
两个儿媳不但要自己吃饭,李云舒还要照顾自己的两个幼小的孩子,同时还要时不时的轮流照顾里屋的吃饭情况。
所以,尽管外人看来他们一家和乐融融,其实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还是很严重的。
只是于家组训严谨,不允许跟外人胡说,就算孟玲玲出于虚荣心的需要,也从不跟外人提起这事。
此外,于家就算饭桌上也是规矩蛮大的,比如吃饭不能说话,不能有声音,放下筷子都必须跟桌边码齐靠在自己的碗边,等等。
也正因为如此,再大一些的二小儿能上桌独自吃饭的时候没少挨父亲的打。
一餐无话,饭后两个儿媳收拾完饭桌,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于满堂也先后将屋里屋外的靠南的炉灶都点上了火,一时之间,屋子里暖融融的。
秋末初冬的天,黑的很快。路灯稀少很晚才点亮的小城转眼就暗得看不见天日了。
小镇这个时候因为基本都吃大锅饭,所以都吃过了晚饭。各家各户的窗口都亮起了灯光,烟囱里也都冒出了取暖的烟火。
一时之间,小镇充满了人间生活的味道。
街上,慢慢地路灯稀稀落落地亮了起来,只是没了从前的人来人往。
吃过晚饭的人们,因为天凉了,没有了串门和走向街市闲聊的心情。
家家户户都关起门来,除了个别比较富裕的人家,开着收音机,窗口传出和时代同步的歌声和讲话声,没有了别的娱乐。
就连小孩子也少有了外出打闹的兴致。
六点半了,广播站的大喇叭里依然按时播放着一些时事政治新闻,在寂静的夜晚,喇叭声在小镇的高空里传送着,格外地响亮。
闲来无事,于承祖拿着从单位带回来的报纸进了里屋,躺在里屋的土炕上戴着老花镜独自看了起来。
于满江夫妻两拉起了他们的帘子,躲在他们自己的土炕上,说着他们的悄悄话。
大概因为白天的事,两个人时不时地还传出来一句半句的争吵声,夹杂着衣服布料和肢体的撕扯声。
于龙跟于凤收拾完厨房,于龙就走进了里屋,拿出一本厚厚的书,坐在桌子边慢慢地看着。
于凤因为白天的事心里还不痛快,一方面心疼自己的弟弟,一方面也感到委屈,所以干完自己能干的活,也就是扫扫地,然后就发起呆来。
于凤干完了活,磨磨蹭蹭地不想进屋,就搬过厨房的一把椅子,坐在了锅台边,小小的年纪,居然手拄着下巴想起了心事。
过了好半天,看着哥哥也进屋不再出来了,自己也感觉困了,就走进了屋子,躺在土炕上自己平时睡觉的地方,眼睛看着爸爸妈妈和弟弟,慢慢的迷糊着睡着了。
坐在土炕上的李云舒,手里整理着洗过晾干的一家人的衣服,一边哄着二小儿睡觉,一边悄声地问着于满堂:
“满堂,今天白老弟情绪不大对头,不会又有什么事了吧?”
躺在炕头上于满堂,双手枕着自己的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到李云舒的话,于满堂正为此事纠结,就看了看自己的妻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
李云舒见于满堂愁容不解的眉宇,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两个人就那么闷闷地各自想着心事。
靠西隔墙的于凤早已疲累的睡沉了,李云舒拉了拉她身上的被子,心疼地看着女儿睡梦里还委屈着的小脸,默默的也叹息了一声。
时间在默默地流逝,转眼就快到九点了。
小城的人们经过一天的劳累,很快就都进入了梦乡。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悄无声息地开了。
不一会儿,于满堂就听到外屋跟厨房的门就被人轻轻地敲了两下,于满堂赶紧下地,塔拉着鞋就去把门打开了。
房门刚打开,白大夫一闪身就走了进来,随后赶紧关好了房门。
白大夫回过身,还没站稳身子,就从紧抿着的军大衣怀里掏出了一个黄纸包,递给于满堂说;
“这是獾子油,你拿着,给孩子抹抹,这样能好得快一点,也免得长肉的时候奇痒难熬,让孩子抓破了脸。”
于满堂赶紧接过来,然后按着白大夫想让他坐在靠门的土炕边上。
可是白大夫去拉开了于满堂的手,说:
“大哥,小弟得赶紧走,不然别人看见对你们不好。”
说完,就一边开门一边对李云舒说:
“嫂子,照顾好二小儿,别让他乱挠,将来脸上落疤。我走了,日后再见。”
于满堂拽着白大夫的手,本就木讷的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白大夫名奥琦,身材修长,眉清目秀,比于满堂小六岁。
可是本来应该很年轻的脸,却充满了愁容,显得像个中年人。
其父是国民党上层人士,解放后随蒋介石逃亡台湾。
白大夫当时正在离于家县城不远的省城医学院求学,因为一腔爱国情怀,加上受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于满堂一家的影响,跟父亲决裂,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解放战争,后留在了于家县医院做了一名医生。
本来他是一个很进步的医生,可是前两年却犯了错误,被处罚停止了医生的工作,做了杂工。
现在白大夫在医院负责打扫卫生,平时不多说一句话。
要不是二小儿事出紧急,于满堂打电话去找了他,他是不能给任何人看病的。
白大夫出了卧房的门就赶紧死死地带上,并小声而又笃定地说:
“别出来,我走了。”
然后加快脚步,悄悄地走出院子的大门,左右看了看,一溜烟儿地跑了开去。
屋子里的于满堂两手紧紧握着门把手,眼里盈满了泪水。
他咬了咬牙,看了看身后的李云舒,说:
“我出去一下。”
随后就打开门向门外走去。
走到大门边,于满堂向西伸长脖颈张望着,漆黑的夜,没有一点光亮,什么都看不太清楚。
可是他还是不甘心,一再地伸长着自己的脖颈,仿佛要把自己的脖子伸出手拉成长条一样。
天已经黑透了,没有月亮,也看不见星斗,小城稀稀落落的路灯照不见白奥琦远去的背影。
远处,时不时的有狗汪汪的叫声传过来,让寂静的夜有了一点波澜。
风,嗍嗍地吹着,脸上有微丝划过隐隐的痛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于满堂默默地蹲了下来,两只手抱着自己的头,不知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