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念头通达
穷欲看向陈九,又问道:“你想杀我?”
陈九默然。
穷欲又忽的一笑,“可你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杀我,没有理由杀了一个只是公平做生意,却从来没做坏事的……怪物。”
陈九低着脑袋,亦没有作答。
穷欲笑得更开心了,“那你何不遂了自己心愿,杀了我,反正我也不会死,你就当舒心了,更何况修士修行所求不就是一个无拘无束,念头通达吗?”
它的声音极尽蛊惑,“来,杀了我。”
陈九眼中有金芒跳动。
如果他在这里因为自己舒心,选择杀了穷欲,那么之后会不会为了舒心,开始……杀人?
穷欲看得实在开心。
它在《山水志异》中的记载,从来不是什么实现愿望的鬼神,而是扭曲人心的鬼神。
那种蛊惑声音再次从它嘴里传出,“来,杀了……”
它的头颅已经被一只手洞穿,鲜血四溅。
陈九杀了它,可他自己的面容却有些悲伤。
他杀死的是穷欲……还是自己的信念?
穷欲溃散,又从后方凝起,面色有些阴沉,这年轻人不知为何,杀它的那一次,真是疼到了极致。
这让它的好心情消失,转而更变本加厉的说道。
“好,好个高高在上的仙人,果然是能够为了自己舒心,随手斩杀性命,好不得了!”
陈九眸子金光有些猩红,或许是染上了鲜血,他死死看着穷欲。
穷欲忽然有些不太敢说话了,顿了一下,干笑道。
“其实杀人也没什么大不了,普天之下哪有什么好人,无非就是力量不够罢了,只要力量充足,谁不想自己舒心,自己讨厌的、不喜欢的人,管他做过坏事没,巴不得直接一巴掌拍死。”
穷欲搓了搓手,又干笑道。
“其实这种例子我见过不少,曾有位少年,性子懦弱,在村子里极好说话,是公认的好人,后来他遇见了我,想要勇敢,我自然给了他,代价是失去恐惧。”
“从此以后,这位少年成了名扬百里的勇士,且杀戮极多,路上遇见长相不喜之人,直接一刀剁死。”
穷欲没说这位少年之后的结果,但想来也应该是不得善终。
陈九直直看着它,第一次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我想杀你。”
穷欲笑问道:“为何,只因为我将那女人和少年变为那副模样?可这是他们自愿的,我也从未蒙骗过他们,事先就说好是等价交换。”
它开始劝道。
“其实那女人和少年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为何要为了他们如此尽心尽力,这都是他们自找的。”
“如同有溺水之人,救与不救,其实都行,都是因为他们自己要去戏水,才会溺水,且读书人也有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道理。”
它的温醇嗓音缓缓传来。
“没必要救的。”
陈九神情有些迷茫。
关系不大,因为关系不大,所以便可以不去救吗?
穷欲诡异一笑,朝着陈九心间一指。
天地变换。
忽然回到了那日的勾栏处,有一位矮小老人在勾栏大门处,被人拖着,像丢死狗一样甩在地上,就要活生生打死。
陈九目眦尽裂,猛然冲去,却扑了个空。
天地又一暗,平地有轰隆巨响
他茫然转身。
兽潮如洪流冲来,径直穿过了他,撞向那处城池。
城墙倒下。
修士尸身如同野草一般倒在废墟边上,鲜血流在一起,汇成了一条小溪。
有位少年惊恐站着,身躯颤抖,四肢无力,就要被一头妖兽咬碎吃下。
陈九踉跄跑去。
少年被咬碎,鲜血溅了一地,城池不见了。
陈九呆愣站着,周遭景色再一变,成了一处河流旁的草地。
他闭上眼睛,不敢再去看了。
身后小姑娘传来声音。
“姓陈的……”
陈九在这瞬间泪流满面,却没有转头,他真的连半点都不敢去看。
小姑娘疑惑的跑到他面前,看着他这副模样,没好气道:“真是的,恁大个人了,还和个好哭鬼一样,不晓得你在哭个啥。”
小姑娘皱起稀疏眉头,“脑袋勾下来。”
陈九低头。
小姑娘踮脚,伸着手,就要帮他擦掉眼泪。
她的小手刚伸出一半,便如风沙飘散。
陈九呆滞看着。
穷欲突然出现,哈哈大笑,“原来是个光有善心,毫无本事的废物!”
它又讥笑道:“你真可怜,没本事,有善心,这两点都占了,实在太好笑,你说你要是没本事,就不该有这种善心,不然到头也只是白白折磨自己而已。”
陈九擦了擦眼泪,看了看手腕上的那枚翠绿珠子。
他有些懂了。
天地恢复,回到了孤鹜山之中。
穷欲看着他,忽然问道:“你真的算是好人吗?”
年轻人挽起湿润长发,身上金光一震,衣衫雨水沸腾,他极其平缓且笃定的说道。
“算的。”
纵使遇见了太多无能为力的事,可他确实算是好人。
或许世间人性本恶,但只要有足够的规矩道德,那依然能够人人向善。
此方天下就是缺少太多的规矩了。
而穷欲则是在释放人性,用欲望勾出人性的丑恶面。
这就是陈九杀它的理由。
陈九眼中金芒猛然跳动,眼角金纹开始缓缓蔓延而出。
穷欲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强烈的杀意。
可这又能如何,它是不死的,至少从他诞生到现在数千年间,并没有人真正杀死他。
它也极其小心,不会去招惹那些真正的大修士。
天人以下,想要杀他,是有些痴人说梦了。
它的心口突然被洞穿,天地武运为樊笼,将它拘束在此方小天地中。
陈九眼中金芒猛烈燃起,似要灼人。
穷欲痛苦哀嚎一声,不敢置信,惊骇一声,“天生降妖师!”
鬼神与妖怪,皆被天生降妖师天然压胜。
这是天地大意,凌驾于气运、因果之上。
陈九将穷欲杀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它不再有动静,整个身躯像是已经干涸。
陈九仍然不厌其烦,一下一下的洞穿着它的胸口,翻出大量鲜血。
他眼中光芒灼灼逼人。
穷欲已经死了。
年轻人身上全是鲜血,甩了甩手。
天际雨幕小了些,成了绵延细雨。
年轻人踏浪,回了蘇螺城。
他在城镇中呆了一个多月,他在静静地看,看过路行人,看商贾小贩。
看得多了,他才忽然懂了。
只要不做坏事,其实都是好人,不过这天下对于坏事的标准,很是模糊,尤其对仙人,更是放松。
这就需要重新去修订规矩,也得好好想一想,一时半会急不来。
在陈九深夜路过一间小屋时,突然听到一声惨叫,随后又寂静下来,静得让人发慌。
小屋微弱的昏黄灯光熄灭了。
陈九推开门,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
温热的鲜血从门口流出,打湿了他的鞋子。
地上有一对老夫妻的尸身。
还有一个趴在他们身上,正在咀嚼的似人身影。
那道身影听闻动静,转了过来,狰狞的丑陋面目上全是鳞片,嘴角满是鲜血,它看着陈九,有些诧异。
“仙师……大人?”
陈九沉默着,空气中的血腥味是那么刺鼻。
少年惶恐解释道:“仙师大人,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控制不了自己。”
它的解释,在嘴角挂着的肉块下是那么无力。
陈九咧了下嘴角,哀伤道:“你是人啊。”
少年眼瞳一瞪,似乎被戳到痛处,再也没了惶恐样子,怨愤吼道。
“我是人?我在你们眼中哪里像是人?我不过是你们这是高高在上的仙人养的一条狗罢了!”
它面容扭曲,极端怨恨,“我爹娘将我卖到这里时,我就早不是人了,我就是条可以随便买卖的狗,你们他吗的全都瞧不起我,你们都该死!”
陈九看着它,满是悲哀。
因为不管少年再如何,都没有从来的机会了。
陈九杀了他。
杀了少年,不是鲛人。
陈九坐在少年的尸身旁,看着双手的鲜血,手臂有些微微颤抖。
他在身上擦了擦,将三具尸身埋葬了。
陈九就顺便坐在月色下的山头上,想着事情。
天下需要改革,这是毫无疑问的。
只是该怎样改革,如何改革,这需要他去看、去想,而不是仅仅三言两语,纸上谈兵。
所以接下来,他会沿着蘇螺城一路北上,经历浮白州、黩武州,将其中最不喜欢讲道理的宗门一一记下。
然后在将来,就由他去和他们好好讲道理。
怎么讲?
自然是先和他们讲最喜欢的拳头,然后再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