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述:重症监护室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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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重击

看到了俯卧位的效果之后,我和方宇放弃了再次肺复张,气管插管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一个星期。复张的效果比开始的时候差了很多,从病理生理的角度来考虑,并发症的可能也大了很多,既然可以俯卧,看上去也不算太难,那就尝试新方法吧。

当然,这样一来,我们的工作量也大了很多很多。

俯卧是有效果的。每一次趴下来的时候,病人的缺氧状态就可以得到一点改善。监护数据上,呼吸机参数上,都明明白白地显示着同样的结果。

对这个结果,大家都很兴奋。

不放心加好奇心爆棚的乔院长,第二天果然过来看我们做俯卧位通气。这根气管插管已经插了快10天了,一旦滑出来,立刻前功尽弃。他不可能不担心。

“可以啊!果然是有效果。”他特地换了整套隔离装备,到隔离区来看呼吸机的条件。医生毕竟是医生,对于新的、有效的治疗方法有发自本心的探究欲望,不管他做了多久的行政。

“潮气量,氧饱和度,都说明有效果,所以再麻烦,也得做下去。”他也能接受这个以往没有先例的非常规状态。

“一天两次,加起来4个小时,或者更长。”我翻了一下昨天的监护单。

快10天了,血气的改善并不理想,白肺的状态几乎是毫无改善,一点吸收的迹象都没有。目前,这个病人根本没有可能去做CT检查。从眼下拿得到的结果来看,她的康复仍然是条漫漫长路,也不知道要何时才能看到希望。

“人力够吗?”乔院长问我,这个工程量,需要至少4个人合力来做。他清楚地知道这里的人力状况。

“勉强够用,时间太长的话,连续疲劳会吃不消。”我实话实说。双双、美红这些小妞都绝不叫苦,给病人翻身翻得非常疲劳。

尤其是,这个N95口罩,戴上就让人闷得厉害,连续戴8个小时在隔离区里,真的要闷死人。美红已经不止一次说:“如果我挂了,绝不是累死的,是给这个口罩闷死的。”

但是大家都绷着一股劲。危险的平衡已经维持了10天,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也许,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我们感觉,一定有希望在那里等着,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坚定地一直维持下去。

“震中,这个月的工资医院按什么数字给呢?”把病人翻过来做俯卧,做的次数多了,大家都习惯了这种状态。双双张着两只戴手套的手问我,这是这么多天来,第一次有人问到报酬的问题。

“好像,是按传染病的特殊补贴。”出来一个月还没有到,心里像已经走过了千山万水,地老天荒。报酬的问题,我也还没有问过。我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大,对经济问题如此不上心。

“管他呢,只要冯莉好起来,其他的,我什么都不在乎。”双双豪放地说。

旁边黄奕马上点头:“只要她能好起来,管他怎么算。这样的病例,一辈子能碰到几次呢!”

“管他怎么算,只要冯莉能好起来,这里的奖金让我出都可以。”我豪放地说。少爷兵们被空调热得满头大汗,全呵呵笑起来。

不远处,一定有什么在等我们,那个不确定的东西,叫命运。我们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刻来临。

“坚持住,这个和N市的一个产妇,现在是全省维持得最艰苦的两个人。每天的日报表报上去,省里都知道状况,能撑一天是一天。”乔院长始终不愿意再给我增加压力,但是那压力,透过他,我仍能感觉得到。

ICU医生是减少死亡率,守在最后一关上的武士。死死地用自己的精力和勇气,抵住这一关,不让病人坠落深渊,是ICU医生的宿命,奋力抵抗的我们并不孤独。

“你觉得需要CRRT1吗?”乔院长问我。

1 连续血液透析。

“不需要。”我干脆地否决,“病人还年轻,肾功能没有受到影响,单用利尿剂还是可以达到液体平衡的目标,能删繁就简的时候,就不要增加上去。”

“好的。”乔院长说,“上一轮讨论的时候,大家都提到了能不能用CRRT。我觉得在这个房子里真要运转起来有难度,一切以你的判断为准。”他不由看看房间天花板上那陈旧的水迹。

我马上意识到了他在说什么:“并不是支持得多,病人就希望大,你看抗凝一旦上去,就要担心创面,担心测ACT2。我们不需要场面大,只需要病人活下去。”在医疗讨论会上,对于VIP病人,总会有人提议“加强,再加强”,并不是每个都懂得过犹不及。

2 活化凝血时间。

道理不难,但是出于各方面的考虑,仍不断有人会用“过度”的治疗建议来表现已竭尽所有办法积极救治病人的姿态。

“你觉得现在这个时间点要不要做气管切开呢?”乔院长问我,通常,长时间用呼吸机的病人需要考虑用气管切开来代替气管插管。冯莉从第一天气管插管到现在,已经超过一个星期。

“现在不能切,只要切的过程略微有一点不顺利,或者切完了感染轻微加重,就能要了她的命。”我坚决地说。这些问题,我已经问过自己很多次了,所以回答得快速而坚定。我相信乔院长也有自己的判断,他只是在我这里印证他自己的判断。

“好,一切以你的判断为准。”乔院长点头,“将在外,要有自主的判断和选择,我很反对遥控指挥。终究,只有你是直接接触病人的。”

我点点头,直接上级可以这样理解一线的状况,对我来说是很大的支持。

叶深也好,乔院长也好,始终在为我挡掉一部分压力。他们也是ICU医生,有共同的理解。

不见得,每一个在外苦战的大将,都有我这么好的运气。

每过一个8个小时,就是往前又挪了一步。

我感觉自己就像唐朝的和尚,在茫茫戈壁中西行,目力所及之处,地平线上没有见得到的地标,目的地在风沙遮蔽中的无限远的地方。我所能凭借的,就是胸腔里的一口气,就是虔诚的信仰,是它们,支持着我一步一步向西行走。

“我只想她活下去,其他的全不重要。”忍到极致,每一个人都这么说。老许,双双,方宇,美红……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震中,你念念有词的,在做什么?”老许看见我望着办公室窗外的荒地,嘴里嘟嘟囔囔,好奇地问我。

“我在念心经。”我说,“汉语有独特的功效,虽然我不是很明白它说的是什么,但是每次心乱的时候读一下,都能让我平静下来。”我瞄一眼她,“其实和你偷“菜”的效果差不多。”

“你的心不会乱,罗震中是真正的巾帼英雄,女中豪杰。有你在这里,我只需要看着后防,工作已经比我原来想象的要轻松很多。”老许终于在天黑前忙完,利用吃饭的时间,得空偷一会儿“菜”。

“呵!可不要这样夸我,把男人全算上,我也还是英雄豪杰。”我剥开一根长鼻王,恶狠狠地“咔嚓”咬下一口。

连续6天,我们摆开阵势,每半天就为冯莉做一次俯卧位通气。呼吸机的条件一点都降不下来,陷入僵持,病情只要发生一丁点的摇摆,比如体温高了一摄氏度,液体多进了500毫升,病人就会出现缺氧。呼吸机在顶峰的参数上死死地拖住病人。

俯卧通气的时候,状态会有两个小时的轻微好转,这轻微的程度,也不过是潮气量大了50毫升,氧饱和度升了一丁点而已。

气管插管已经10多天了。

这10多天里,几个使用无创呼吸机的重症病人逐渐好了起来,一个接一个从西门的通道尽头走出去。

每一个从西门走出去的病人,都欢天喜地,和家人紧紧拥抱。这是真正的劫后重生。

每一次看到病人走出病区,走出隔离区的门外,我们都会很开心地和他说再见。即使他从未见过我们的脸。

我的心,全部在冯莉身上。这种悬心,简直是在和自己怄气,一个ICU医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把最重的病人救回来,我只要她好起来。

我强大的好胜心和毅力,在这冰冷的冬天里发挥到极致。

冰冷的星期天的早晨,躲在被窝里让我有严重的犯罪感,即使是打电话也无法释怀。终于,我还是跳出温暖的被窝,起身去那个简易房。

车子拐弯,下坡停在小路尽头。看到锈迹斑斑的铁门和锈迹斑斑的一排氧气瓶,内心踏实下来。冯莉家的那辆旧车还是停在围栏外,似乎车里还睡着人,车窗开了一条缝,玻璃上有雾蒙蒙的水汽。

“早饭来啦!”美红欢呼一声,来欢迎我手里的牛老大生煎包子。油煎、香菜、咖喱汤的味道在饥肠辘辘的冰冷早晨,分外受欢迎。

“昨晚状态还行,出入量平衡,没有发热,氧气也没有出故障,谢天谢地。”经历了那晚的氧气故障后,美红心有余悸。她瞪着两只充血的大眼睛,像警觉的小鹿,不停地看氧气瓶、氧压表、压缩泵,脸上留着口罩抠出的深深的印子。

我戴N95口罩,戴手套,换隔离衣,准备进去看冯莉的状况。方宇还在隔离区内翻看监护单。昨晚是他的值班,每逢他的值班,我可以睡得略微安心一些。

“喂,你有没有觉得今天的潮气量有点大。”我看着呼吸机的参数,有点犹豫,面板上显示的潮气量比昨天高了70毫升。

我拿起听诊器,听一下肺。仔细凝神听了5秒钟,皱起眉头,把听诊器递给方宇。“气胸?”

“乌鸦嘴。”方宇骂我一句,接过听诊器带上。突然,我发现监护仪上显示的氧饱和度从93%降到了90%。方宇听了几秒钟,脸色也开始凝重,脸上快下班的轻松愉悦一扫而空。

“完了,气胸!”我看见呼吸机面板上的潮气量又大了50毫升,监护仪上的氧饱和度掉到了令人紧张的88%。

“快,拍片!”我冲着跑进来的美红喊。“叫放射科吗?”刚吃饱的美红脑子有点隔夜的迟钝,没有反应过来。

“自己拍。”方宇冲出去,他和美红两个合力去推放在走廊上的拍片机。两个人咬牙切齿地把机器笨重地推过门槛,插上插头。

我拨通放射科主任的电话:“报一下拍片的参数。”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在星期天的早晨打给瞌睡没有完全醒的医生,像拍加急电报,也像带着水汽的一闷棍。

他居然听懂了,迅速报了一串数字。

“躲开,我要拍了。”美红抓着按钮,侧身躲在门后,第一次自己拍片的生疏和笨拙,被紧张的状况完全冲散。我瞬间把呼吸机的氧浓度调到纯氧,跳出来躲到美红后面。滴滴响过。

他们两个合力抬起冯莉沉重的上半身,我抽出片子就往外跑,回身大声喊:“准备好胸腔闭式引流的东西,不要说这个没有,那个没有!”

离开病房时,我紧张的眼睛瞄向监护仪,冯莉的面色已经明显不对了,缺氧的发绀面容,仪器屏幕上,氧饱和度还在继续下降。

我脱掉隔离衣,脱掉片子上的黄袋,向墙外城南卫生院放射科的方向跑去。但愿已经有人在上班,我要马上洗出这张片子来。

这时候,口袋里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来的电话由不得我不接。

“乔院长,病人气胸了,我现在在抢救,等一下报告进展。”我气急呼呼地回话,恨不得脚踩风火轮。

冯莉的家属看着我一路狂奔跑过围墙,紧张地朝病房方向望着。

又一路狂奔回隔离区。片子上显示得很明显,的确是气胸了,承受着重压的右肺破了。右肺压缩80%,剩下严重病变的左肺在呼吸机的支持下勉强工作。

方宇和美红,还有刚上班的黄奕三个人正围在床边。拍片机已经推开,床单位摇平,准备做胸腔闭式引流。

“报告一个不好的消息。”嗓音干涩,方宇拿过胸片仔细看气胸线,“消毒包到期了,昨天晚上的班车给拿回医院消毒去了。眼下只有胸管和引流瓶。”他和美红相互看了一眼,又小心翼翼地看一下我。

“啊!”我张了张嘴,看着监护仪上已经80%的氧饱和度,伸手拿出了口袋里的钥匙串,把赭红色的瑞士袖珍小军刀卸了下来。这是正牌的瑞士军刀,刀刃极其锋利。我从病区开张起就一直带着它,上面的螺丝刀、起子、剪刀之类小工具一直可以随时使用。

一帮人皱着眉头看着我。

黄奕说:“我去城南卫生院借,你们先做起来,同时进行。”说罢跑了出去。这也是办法,如果来得及借来的话。不过星期天的早晨,向一个节奏缓慢的卫生院借消毒包,可能没有这么容易。

“消毒。”我看了看瑞士军刀,把刀和螺丝刀的两个头都拔了出来。美红在一次性碗盘里倒了好多碘伏。“真的要这么干?”其实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但是受惯了无菌操作正规训练的医生护士要用瑞士军刀做胸腔闭式引流,还是心虚的。

“快!”到要紧关头,方宇停止抬杠和贫嘴,立即动手拆包和协助。

我用最快的速度戴手套,铺一次性无菌单。冯莉扛不住了。20厘米的PEEP啊!缺氧给出的机会,也就只有几分钟了。在前功尽弃前,我们必须做最后的顽抗。

美红把泡了碘伏的瑞士军刀端给我。刀刃划开皮肤,螺丝刀插进胸腔,左右摇晃两下算作钝性分离,我只听到胸膜破口中高速气流“哧哧”喷出,带针胸管顺利地从窦道里捅入胸腔。连上引流瓶,气泡狂涌而出。

三个人不约而同去看监护仪的参数。随着气泡的涌出,氧饱和度停止了继续下降的脚步,在80%的危险地带做了短暂停留,颤颤巍巍地回到了85%,再过片刻,又回到了88%的及格线左右。

这几分钟的工夫,我感觉血液从脚底流走,满脸通红,手脚冰冷。

“我们的老大是野战部队前线的军医。”美红松脆的嗓门充满喜感。几个人七手八脚固定胸管,用听诊器听两侧的呼吸音,调呼吸机参数。

隔离区外的办公室里响起乔院长的声音。

仅用十几分钟时间,他就赶了过来。分管的院长是非常紧张的,新闻焦点的病人如果失救,需要处理很多后续的问题。

“拍片。”我对方宇说。做完引流的病人,需要再次拍片来确定管子的位置和引流的效果。

我带了气胸的胸片,有全身脱力的感觉,出来向院长报告进展。

今早的办公室,没有人顾得上开空调,窗子在大开着通风,冰冷的空气涌进来,在窗口呜呜地发出呼啸声,像呜咽哭泣的怪兽。

两个人在中央监护仪前,两双眼睛都注视着冯莉的那一道监护参数。中央监控屏上也是冯莉的镜头。美红和双双在床边交接班,再加上方宇和黄奕,他们4个人在拍引流后的床边片。

气胸已经暂时引流,呼吸机的数据,迫于肺的破损下调了2厘米水柱。氧饱和度此时维持在90%左右,勉强看得过去。经过刚刚的一番折腾,心率、血压波动都很大,像经过波峰的巨浪,还在动荡中。

“维持得住吗?维持不住要马上向上汇报。”乔院长不确定地问我。

我惊魂未定,全身脱力,忍住不让极度沮丧的心情浮在脸上。“眼下还可以,但是俯卧位就不能再做了,而且这么高的PEEP,破口不能长好。”

“唉!”忍不住沉重地叹了口气,“晶晶亮,透心凉,我要去向家属告知一下。”即使在这样糟糕的状态下,我还是忍不住贫嘴,这是真的感觉。透心凉。10多天极限状态下的坚持,快要决堤了。

大冬天,额上的汗很快就收干了。焦灼的心情如同动荡的监护数据,需要好好平静一下。

心里念头在飞速转动,该怎么讲,要讲到怎么样的程度。

冯莉一直在死亡的悬崖边上徘徊,这次气胸,是让她向深渊更滑落了一分,我们到底还有没有能力拖住她?这样的状态会在哪一个时刻面临崩溃呢?

呼吸机参数早就到了极限,勉力维持着走钢丝一样的平衡,众人的信心全看我能否稳住。

乔院长颇有深意地看看我,他也是ICU医生,所有技术难度、压力、障碍无须向他详加解释。

“刚才,病人出现了危险的并发症。”我和乔院长一起到围栏边,去和冯莉的丈夫谈话。

“她的肺破了破口,现在靠引流的方法勉强维持着,能维持多久,会不会越破越大,都不好说。我们能够做的,就是尽量维持。”我尽可能平静地对急得在哭的家属说。

这是我经历过的最难过的谈话,一个医生,最难说服的是自己。我听着围栏那边压抑的哭泣声,走回病房去,每一步都重若千斤。

“我要回去向领导汇报进展,做后续的准备,你这里有任何状况,先打我的电话。”乔院长讲得很明白,他觉得希望很渺茫了。

后续的准备,包括尸体料理,家属安抚,向上级汇报,媒体公布病情,没有一件是容易的事,需要预留出时间。从半个月前起,这件事就在准备,也许就是今天了。

我向他笑笑,这个状态下居然还笑得出来,我觉得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又见长了。

“你们回去休息吧。”我平静地让下夜班的方宇和美红走,“长命功夫长命做,睡醒了可以过来看看进展。”我对方宇说。他是我唯一可靠的救兵,需要保存体力。

他成为一个游荡的单身汉已经有段时日,回不了家,除了待在宿舍睡觉以外,就是帮我查各类资料。偶尔在医院里荡一圈,还会有各色人等来问八卦消息。隔离区的消息始终是众人瞩目的。

“你,需要我今晚在这里看着吗?”方宇问我。隔离病房只有我们两个真正的ICU医生,最麻烦的时刻,只有我们两个可以处理最危重的状况。眼下就是最危急的状态了,他是在问我今晚会不会需要抢救。

“不用。”我平静地回答。我的平静,是给团队压阵的。“我在这里,有需要,会给你打电话。”

这个爱好抬杠的人很体恤地看看我,他也知道,不能在这样的时刻再跟我抬杠,乖乖跟着班车回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