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初捷
我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但无论何时,我都像带刀护卫一样,死守在悬崖,用尽每一分力气拉住即将坠落的她。
早晨的手机闹钟又响了,我跌跌撞撞披头散发爬起来换氧气。昨天算过,这个时间需要看氧压表,新增加的一个高氧浓度的大呼吸机会消耗更多的氧气,不能用完了才更换。果然,氧气的消耗量像预计的一样,增加了很多。
在冰冷的冬天的清晨,15度角转动着比我更高的冰冷的氧气瓶,手扶在冰凉得有些凛冽的瓶身上,冻得发抖。看一眼监护屏幕,美红在病房里计算出入量,朱慧、杨晓丽,几个病人都在安静睡着,只有冯莉的房间灯火通明。
开了铁门,在门前的小路上折返跑,呼出白色的水汽,吸入冰冷清冽的空气。咚咚咚的脚步在寂静的早晨非常响亮,吐纳之间理清头绪,想明白新的一天要做的事情。小时候练长距离游泳时就是这样,均匀的呼吸之间,刚毅和韧性会自然而然攀缘到身体的每一处。
班车按时停在铁门前的小路上,紧接着方宇的车也开进来。他来得比平时早,牵肠挂肚是医生的职业病。整个夜晚,我在这里折腾,他在宿舍里想必也不好过。
我的样子并不像被疲劳折腾了一天一夜。几十个折返跑以后,血液循环加速,清冽的寒风中,头脑清醒,身体敏捷柔韧。
“看样子还好。”他带了粢米饭和豆浆给我。我向来口味刁钻,喜欢换着法地找好吃的。念着上班辛苦,这时候亏他记得投我所好一下,平时绝没这个待遇。
“勉强稳在65%的氧浓度,18的PEEP。不能再动了。”我捧着温暖的粢米饭,指给他看昨晚的监护数据,“没有再肺复张,体温也没再上来,是好现象。不过呼吸机只要断开一下,氧合就要很久很久才上得来。”
“看这样子,需要再从医院调ICU医生过来吗?”方宇担心地问我。人员能力是大问题,这么危险困难的病人,随时会出状况,其实是需要由ICU专科医生来严防死守,每次值班的风险都很大。但是医院只有7个ICU医生,我俩调出后,又正值年末最繁忙的时间段,科室里忙得不可开交。
“暂时就这样,已经没有人可以调!”我看见窗外,汤医生的车停在小路尽头。医院抽调的6个医生里,我最大,其他都是工作10年左右,与我年纪相仿的“壮劳力”,分别来自呼吸科、神经科、心内科、传染科。
“我们今天要给杨晓丽(化名)拔管。”我咬着饭团对方宇说。他正从班车送来的一大堆物品中把昨天送检的化验单找了出来,一张一张翻看。
“我明白你的意思,呼吸机条件也是差不多了。”他和我一起混了6年,心意相通。冯莉命悬一线,随时有可能死亡,谁都对她的生存没有信心。但现在杨晓丽的情况顺风顺水,能成功拔管,就是一个小小的胜利,这对所有人的士气,是极大的鼓舞。
“早一天拔,继发感染的风险会小一点,无创呼吸机也可以后备一下。”方宇指着昨天杨晓丽的血常规给我看,白细胞、CRP都有点高,气管插管到这个时间,随时可能来个高热重新加重。
继发细菌感染的风险是提早拔管的强烈理由。
我点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们等一下就准备,如果拔管以后她的状态很好,到下午填报日报表的时候,就把这个讯息发出去。”往常,对于这样的VIP病人,拔除气管插管都是非常求稳,这一次,我要选在这个特定的时间点上——比预计提前一天。
我们两个人戴好口罩,一起进了隔离区。冯莉床头的微泵已经整理过了,但是仍然像叠罗汉一样叠了4道。在大剂量的镇静镇痛肌松药物维持下,她成为一具完全陷入沉寂的躯壳,屋里只有呼吸机沉重的送气声,监护仪上的数值始终在及格线上徘徊。危殆,但暂时稳定。
杨晓丽已经醒了,睁眼看着天花板。从清早起,我就把镇静剂完全停掉,两个小时下来,她也该完全清醒了。
“好吗?”我凑过去,看着她的脸问她。迷茫中,这样醒过来,看见一张张戴着口罩的脸,人人穿着防护服,不知道她心里是什么感觉。
她点点头,伸手抓住了我,握在手里的是我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此时的她,心里一定是恐惧的吧!她昏睡过去的时候,是进妇保医院手术室做剖宫产手术,距离现在已经一个多星期,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时刻。自己是如何来到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的,她完全不知道。
“我们现在要把你嘴巴里的管子拔出来,你就可以讲话了,知道吗?”我隔着防护眼镜,看着她的眼睛说。
她没有松手,仍然用力抓着我。可能在她眼中,我戴着N95口罩的脸就像一个怪物。
我的两手需要腾出来干活,就让她抓着我的衣服。可能抓到温暖的、带着体温的衣服可以让她感觉安心。
我和双双给她拆辅料,松胶带,七手八脚地迅速吸痰,清理口鼻腔。“拔!”我放了气囊,示意双双拔出气管插管。
随着管子的撤出,杨晓丽大声咳嗽起来。这是一个多星期来,她第一次发出声音。
“哇!”双双把面罩给她套上,“我们看好了一个唉!”
这位四川妹子欢呼着,看起来很受鼓舞。杨晓丽呼吸均匀,咳嗽有力。二十多岁的人康复能力是不容小觑的。她恢复得比我们预计的还要好,准备在旁边的无创呼吸机看样子已经没有用武之地。
我用听筒听了一下两侧的呼吸音,看了一眼方宇。全副武装下,两个人相互看不到表情,但那一眼间,安慰、鼓舞、欣慰的笑意已经溢出。
双双大受鼓舞的样子,就是我们希望看到的。一个一直在死亡边缘徘徊的产妇,现在在艰难跋涉了一个多星期之后,重回人间。
在隔离区内工作的团队成员会受到鼓舞,我们整个医院的保障团队,整个处于备战状态的卫生系统,也会感觉到正面的力量。这是第一个活下来的气管插管的危重病人。这样的捷报,是此时被流感的阴郁笼罩的市民最需要的。
“你长得很漂亮唉!”双双把她的床摇起来,让她半靠在床上,赞赏地盯着她的脸。她的面孔非常清秀,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女生。插着管子的时候,我们都没有发现。每个插着气管插管的人看上去都差不多,死气沉沉。
她带着有点疑惑的表情,看看我们,又看看窗外,仍然抓着我的衣服。
“小妞真无可救药,什么时候都想着漂亮。”方宇摇摇头,表示不理解双双。他关上呼吸机,看着监护仪上98%的经皮氧饱和度,觉得很满意。对方宇来说,这个98%比什么都漂亮。
“呼吸机的管道,等一天再拆,明天这时候没事,就一定没事了。”我嘱咐双双。传染病防控的要求严格,拆下来的呼吸机管路清洗消毒的成本不小。
“我觉得她不会再用了。”双双很有信心地回答。
“你陪她聊聊天,告诉她怎么回事。”对于这类刚停镇静剂的病人,记忆缺失了很长一段,就像硬关机的电脑,重启以后,需要空间时间定位一下。
“今天是12月3日,你知道吗?已经睡了10天了,这里是甲流定点病房……”双双用给小朋友讲故事的语气对迷惑迷糊中的杨晓丽说。她在这方面可是老手了。病人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人有了心理准备,就不会觉得太恐惧。搞清了状况的她,就已经不再紧紧盯着我们戴口罩的脸,不再死抓着我的衣服不放了。
“刚拔了杨晓丽的管子,顺利。”我在走廊上给乔院长打电话。胸腔里长长地出一口气,仰天闭上眼睛,感受马拉松运动员到达终点后的那种短暂的垮塌般的满足感。片刻也是好的。
“好,太好了!”乔院长的声音很兴奋,和双双刚才在拔管的时候一模一样。这么多天的胶着状态,在众人灼灼地注视下,一步一步往前捱,太需要有点让人兴奋的消息了。
“到下午,我们把这个讯息公布一下,提振一下士气。”乔院长说。
孤军在这里镇守重镇,我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到医院去,猜也猜得到,在各大医院的急诊室、发热门诊、呼吸科,现在是多么紧张的场景。
“另一个怎么样?”乔院长继续问。那个可不是跑马拉松的感觉,那是徒手在科罗拉多的悬崖上攀援,每一刻都可能坠落。
“勉强支撑,能多一刻,是一刻。”我直截了当地说出我的判断。呼吸机上的功夫,已经发挥到百分之一百。要凭这样的压力维持到病程结束,是一个impossible mission,是前所未见的挑战,是徒手攀登从未到达过的处女峰。
“对,能多一刻,是一刻。”乔院长叹了口气,不同寻常的呼吸机参数,突破了以往认知的极限,评估过的医生已经不少,没有人认为她能创造奇迹。死亡在不远处窥视着她,就像盘旋在头顶的兀鹰,随时可能降落,这是马上要应对的最大的危机。医生敬畏自然,不觉得“人定胜天”。
“到明天,有两个病人的呼吸道监测已经两次阴性,达到解除隔离的标准了,我希望解除隔离以后,他们可以离开我这里。”我绕开冯莉的病情,继续胸有成竹地提要求。
“好的,医院里讨论一下,动作做大一点,让大家看到好转的病人痊愈离开了,气管插管的病人脱离危险了。”乔院长和我都在判断全局,我在火线上,他在阵地后方,但我们的判断和决策一模一样。
“你做得很聪明。”昨天医疗讨论的时候,我没有提起过拔管的事,乔院长已经完全理解了我的用意:“这个点,选的非常好。”他颔首。最危重的病人之一可以脱离危险,对他来说,也是放下了若干压力。
以前的我哪里会顾虑这么多,只要评估呼吸机,评估血气,纯粹地判断临床指标就可以了。只有用血肉之躯抵挡过枪林弹雨,才能明白,办事要刚刚好地平衡多种因素,达到效能最大化。暗暗叹一声:这并不需要旁人教我,只是我太习惯了依赖。
冯莉的状况摇摇欲坠,又做了一次肺复张,流感病毒侵蚀过的肺,肺泡损伤非常严重,产后,身体里有大量的液体会回到血管中,又加重了她的肺水肿。就像黄梅雨季,河堤溃决。
呼吸机能给她的最后的支撑就是肺复张了,现在,她非常频繁地靠复张来维持勉强及格的氧合。我和方宇看到监护仪,眉头就会忍不住皱起来。
他更长时间地留在呼吸机旁边。早先的时候,我就是在他那个位置,待在呼吸机旁边,在最前沿的位置顶住临床的压力,让叶深整体调度,攻守有度的。
每个人的成长都是这样,扛起一份空缺出来的重任,一边学习,一边成长。几天时间里,御敌的队形就变成了这样,他扛起我承担过的责任,与我组队,相互补位。
看完病房里的几个病人,让方宇修改医嘱,我到围栏边去找家属告知病情。
随着病房的正规化,围栏内已经不允许家属随意溜进来。门口有保安值班。朱慧的父母、杨晓丽的丈夫是围栏外的永久守卫者。眼下又添了冯莉的丈夫和哥哥,冯莉还有一个双胞胎妹妹。几家人从早到晚,守在寒风中等待着。
漫长的等待让他们面上的表情已经没有了焦灼,但是即使我背对着他们,也能感觉得到那种注视的目光,灼烫地印在我的背上。
上午10点钟,朱家和杨家,都知道平时会在这个时间告知病情,早已经等在那里了。
没有可以单独谈话的地方,就在围栏外、荒地上,略微避过西北风的阳光里,因陋就简,有些时候,保护隐私是一种奢望,但是今天,我也不需要单独谈话。
“朱慧好吗?”朱慧的妈妈最急切。前几天的好转已经告诉过她,但是看不见独生女儿的焦急,还是让她忍不住打问。病在儿身,痛在娘心,若是能让她以身相代,即使要下地狱,母亲也是不会推辞的。
“朱慧体温呼吸都已经稳定,等再一次气道分泌物的监测报告,如果是阴性的,我们会安排她离开隔离病房。明天或者后天等消息就可以。”我清楚地告诉朱慧妈妈。
母亲就是母亲,那种血肉连心的感觉,我明白,也深有体会。老妈若是知道,她一贯像心肝宝贝一样捧在手里的我,在此地扛着这么重的担子前行,也会觉得心痛的吧!我有片刻的恍惚。
“哗!”朱慧的爸爸、妈妈、丈夫都叫了起来。朱慧爸爸赶紧制止妻子再问:“先让罗医生跟人家谈,人家急得很了。”
杨家、冯家的几个人都在听,似乎是想从别人的情况来推算亲人的安危。几个年轻人满脸紧张焦急。
“我老婆,今天醒着吗?”杨晓丽的丈夫赶紧问。
“有好消息,她刚刚已经停了机器,拔了管子,到下午3点,如果没有问题,她可以吃点粥、面,或者酸奶。你去给她准备点吃的。”我故作轻松地跟他说。
没有脱离呼吸机,就是没有脱离生命危险,这是我每一次谈话都向他强调的问题,早已经深深刻在他的印象里。脱离管子,就是脱离危险,小伙子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在那里。
安静了片刻,小伙子和边上朱慧的爸爸妈妈一起叫了起来:“真的这么好?她可以讲话了吗?”小伙子眼泪夺眶而出,蹲下来抱住头,几乎当场哭出声。“她可以讲话了,不过要到下午稳定才能算过关,她的喉咙插过管子,要过水肿一关。”我尽可能通俗地讲给他听。我的心何尝不高兴呢?在胶着状态支撑了这么久,等待的就是这一刻的喜悦。但是医生治疗的,不是只有一个病人。此刻让我焦心的是更加严重的冯莉。这种焦灼足以冲淡所有喜悦。
“我去买,她可以吃什么?她说要什么?”小伙子欣喜若狂。朱慧的爸爸赶紧拽了拽他,眼光掠过一边心急如焚的冯莉家人。
杨晓丽的丈夫跳着跑开,乐得口齿不清地在不远处打电话,向家人报喜去了。
冯莉的家人围过来。
“她的状态很重,非常重,比那几位在急性期的缺氧都重。而且万里长征,她才刚刚开始第一步。”我清晰地直接说病情,“随时都有可能死亡,昨晚好不容易维持到现在,能不能继续,有没有机会,到几时才可以看见机会,现在无法回答你们。”我把最难接受的死亡直接说出来,家属的心理必须要先有最坏的准备。
“医生,她的体温会不会降下来?”冯莉的妹妹捂着脸在哭,丈夫木着脸说不出话来,只有哥哥略微镇定。
“昨晚用药以后,下来了,但是今天还不一定,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生死关口,明白吗?如果有奇迹,有一天我也会告诉你,她好转了。”我指一指欣喜若狂的杨晓丽丈夫。
“休克、气胸、出血,她会有很多很多关口需要过,你知道产妇本来就脆弱。”我尽可能通俗地告知,“我们会尽力。”
冯莉的哥哥也开始流泪。我结束谈话,准备离开。
医生不能向家属粉饰太平,客观交代病情是我们的工作规范。我知道,朱慧的爸爸妈妈会安慰他们,杨晓丽的丈夫会用自己这么多天的经历来鼓舞他们,这是我想要的效果。没有比病人脱离危险更好的安慰了,这也是我目前最能让冯莉家属安心的行为了。
我的职责,是让这个病区稳定地运行下去,让更多的病人痊愈出院。让所有病人对我们更有信心。
“高材生,你得来算算氧气够不够用。”老许在氧气间里犹豫地对我说。对这锈迹斑斑的十个大氧气瓶,已经看得习惯了。老许发现氧气的消耗增加了很多,更换一组氧气瓶的时间,提前了2个多小时。
自己动手换了这么多天的瓶子,最近这几天,医院派了保安,白天在病区东头执勤,晚上各处锁好门以后下班,有时会记得帮我们换瓶子。
我撕下一块硬纸板开始做算数。氧流量,氧浓度,换算压力,换算体积,计算几个不同病人的消耗,转换成24小时需要的氧气总量。
老许凑过来看一眼复杂的算式,头晕目眩地摇摇头,表示放弃。
“十个瓶子,是有风险的。”我按了一会儿手机上的计算器,给她看答案,“如果只接这几个,杨晓丽已经撤机了,10个瓶子勉强够用,但如果晚上再收一个,或者两个,用无创呼吸机就不够了,上有创呼吸机更加玩完。”
我把硬纸板一抛,问题留给老板娘。离开的时候,我听到她的大嗓门开始打电话:“下午下班前给我加10瓶氧气,下班前一定要送到,对,对,就是环城路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