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粟特人的登场
丝绸之路的主角
粟特研究小史
丝绸之路的历史在很大程度上被游牧民的动向所左右。虽然这一时期很多民族以及集团都曾经非常活跃,然而若说起丝绸之路的商业主角,首当其冲的就是粟特人。粟特人最初只是作为商人进入中国以及中央欧亚东部的一些游牧国家。随着时间的推移,粟特人不仅在经济上,而且在政治、外交、军事、文化、宗教等领域也有超出想象的重要地位。近年来,许多新发现以及基于新视野的研究也让这一点明朗起来。
公元一千纪,丝绸之路贸易的统治者是粟特人,粟特语是当时的国际语言。首次在学术界提出这一假说的人,是在中亚及敦煌探险方面名扬天下的法国东方学者伯希和(Paul Pelliot)。1911年,法兰西学院刚开设中亚讲座,在首次纪念演讲中,伯希和公开发表了这一观点。在史料极端缺少的时代伯希和能提出这一假说,时至今日我们都不得不由衷地赞叹他独具慧眼。在后来的粟特史研究方面,从明治时代晚期到大正时代的日本学者都十分活跃,他们的研究直追欧洲东方学界,引起国际学术界瞩目。
日本早期有关粟特史研究的代表作是白鸟库吉的《粟特国考》(1924年),与此同时还有以下论著同时发表,关于在丝绸之路东部(包括中国北部在内)发展的粟特人研究有:羽田亨《漠北之地与康国人》(1923年)、藤田丰八《西域研究(四)关于萨宝》(1925年)、桑原骘藏《关于隋唐时代来往于支那的西域人》(1926年)、石田干之助《“胡旋舞”小考》(1930年)等。此后,日本学界一直引领着世界学术界关于粟特人的东方发展史的潮流。其中,做出显著成绩的前辈学者有松田寿男、小野川秀美、羽田明、榎一雄、伊濑仙太郎、护雅夫、池田温、后藤胜等人。在比我年轻的学者中则还有吉田丰、荒川正晴、森部丰、影山悦子、山下将司等人接力。
关于粟特人的研究,日本在20世纪取得了许多卓越成果。然而进入21世纪以后,日本在这一方面的学术地位却面临着危机,挑战主要来自中国学者。1999年以后,西安和太原陆续发现了一些十分豪华的北周、北齐以及隋代的粟特人墓葬,伴随着这些发现,中国的研究者们开始崭露头角。粟特学的兴起,在中国始于20世纪80年代,当时中国的粟特学还主要是参考日本的研究成果,而现在则出现了日本步其后尘的局面。
更为令人吃惊的是,2002年在巴黎出版了一部书名为《粟特商人史》(Histoire des marchands sogdiens)的法文著作,笔者是一位名叫魏义天(É. de la Vaissière)的法国年轻研究者。此类单行本著作理应首先在日本出现的,却被法国抢先了。该书中虽然包含了不少对我们来说未知的信息,可不容否认的是,该书中相当多的内容是日本先行的研究已经解决了的问题,而且由于该书作者不懂日语,所以日本的许多研究成果都未被提及。该书出版以后,在十分关注丝绸之路的商业贸易却又苦于阅读日文研究成果的欧美学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很快,2004年该书的改订版出版,2005年又出版了英译本。在改订版出版之前,吉田丰、荒川正晴加上我本人曾利用与该作者直接接触的机会,通过英文书评对其提出了增补修正的建议。然而我们的意见在改订版中虽有一定程度的反映,但还远远不能令人满意。估计今后欧美学界有关粟特商人的研究都会以该书为中心而展开,但是其中众多用日文撰写的研究成果依然得不到有效的参照。这一现状非常令人遗憾,但这恐怕是除了日本史研究以外整个世界史研究界都存在的问题。尽管如此,我以为只要我们始终保持最尖端的研究水准,相信上述局面总会有所改观的。
粟特人的故乡:索格底亚那
索格底亚那(Sogdiana)一词是“粟特人的土地”之意,是公元一千纪活跃于欧亚大陆的粟特人的故乡。索格底亚那位于欧亚大陆的正中间,被从帕米尔高原流向西北,随后注入咸海的阿姆河及锡尔河环抱其中。该地区同时也受到从帕米尔高原流出并消失在沙漠之中的泽拉夫尚河(乌孜别克语:Zarafshon)以及卡什卡河的润泽。
阿姆河、锡尔河这两条大河流域在人类历史上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南边的是曾经被称为“乌浒水”或“质浑河”的阿姆河,北边的则是过去叫作“药杀水”的锡尔河。从南方视角出发,这两条大河的中间地带被音译为Māwarā al-Nahr或Transoxiana。前者是阿拉伯语“大河(即阿姆河)彼岸之地”的意思,后者是其译成西方语言的结果。7世纪后半期,阿拉伯势力进入这一地区,因而有了前者这一称呼,后者则是现代叫法。这片“河中”地区正是西突厥斯坦的中心地带。在这片土地上,虽有克孜勒库姆沙漠,然而从公元前6世纪至公元前5世纪前后开始,铁器已经普遍使用。这一地带拥有相当完备的灌溉网络,以农业为基础的富饶的绿洲城邦国家群活跃于其中。而且“河中”这片位于两河之间的地区,它的一大中心就是索格底亚那,在很多情况下,两者几乎是作为同义词来使用的。
索格底亚那目前大都在乌兹别克斯坦共和国境内,只有其东部的一部分归塔吉克斯坦共和国领有;其西部是阿姆河下游肥沃的三角洲地带花剌子模;南部有阿姆河中游的重要据点吐火罗(又被称作巴克特里亚);其东部是锡尔河上游,自古以来作为名马产地而闻名于世的费尔干纳就在这里。上述这些区域都属于干燥地带,其中花剌子模和索格底亚那是绿洲农业地带。与此相对,吐火罗和费尔干纳则是农牧接壤地带的一部分。
粟特人陶俑 头顶束发并戴帽子,留有胡须的面部以及服装等都是当时典型的粟特人形象。吐鲁番阿斯塔纳第216号墓出土,高110厘米,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藏
索格底亚那的首府是撒马尔罕,在波斯的阿契美尼德王朝(波斯第一帝国)时代,撒马尔罕就以“马拉康德”之名登上历史舞台。公元纪年以后,这一地区更是以众多的绿洲城邦国家而知名于世。这里将主要的绿洲城邦国家罗列如下,同时注明中国文献中的汉文名称(参照附图《索格底亚那的绿洲城邦国家》)。
首先,在索格底亚那的中央有撒马尔罕(Samarkand,康国),其南边,在前往相当于吐火罗入口的铁门(粟特地区与吐火罗的交界处)的路上有羯霜那(Keshāna,史国,即今天的沙赫里萨布兹);在撒马尔罕的西边有屈霜你迦(Kushānika,何国),再往西就是整个索格底亚那(粟特地区)的西部要塞布哈拉(Bukhara,安国);从布哈拉出发渡过阿姆河,可以到达拥有梅尔夫古城的马尔济阿纳,由此也可以前往波斯帝国本土,通过花剌子模到达里海,再远也可以前往俄罗斯及欧洲。
相反方向,位于锡尔河北岸的赭时(Chach,石国,汉文亦音译作“者舌”或“赭支”,即今天的塔什干)镇守于索格底亚那的东北角,往东方可以从天山山脉北麓越过阿尔泰山脉前往蒙古高原,朝西方则可以从乌拉尔山脉南部到达连接着南俄的草原世界的门户。在撒马尔罕的北边,以劫布呾那(Kapūtānā,曹国)居中,两旁并列着苏对沙那(Sutrūshana / Ushrūsana,东曹国)和瑟底痕(Ishītīkhan,西曹国)。而前往东方的中国最近的路线,则是从苏对沙那出发通过费尔干纳,再越过帕米尔高原进入新疆地区的道路。
关于弭秣贺(Māymurgh,米国)的位置,吉田丰认为处于撒马尔罕以东六十公里处的都市遗址片治肯特(古城名),这种主张的可能性最大。而1933年出土粟特文书及其他遗物的穆格山(Mt. Mugh)古堡遗址则进一步将弭秣贺推往东方,指向位于泽拉夫尚河流域的要冲之地。
这些城邦国家土地肥沃富饶,经济基础都是农业。后世受阿拉伯语的地理书影响,甚至将这一地区视作世界四大乐园之一。粟特农业最初的发展时期是公元前6世纪至公元前5世纪。根据考古发现来看,第二个大发展时期乃是5世纪至6世纪。在此期间,为了对抗游牧民及沙尘的侵入而建成的长城和灌溉水路得以扩充,农耕地和城市规模扩大,人口增加,整个地区出现一片繁荣景象。无论是佛教的极乐净土还是基督教的伊甸园,所谓的“乐园”大都是指在沙漠中的绿色天地,即绿洲。
可是,对于干燥地带的沙漠绿洲农业来说,田地的扩充毕竟是有极限的。随着人口的过剩,自然而然出现了一种情况——在商业里寻找活路。因而与其他城市或者其他地区从事交易的人开始增多,人们开始向其他地区的商业中心区域送去自己的伙伴并使其安置下来。在这种情况下,各地出现了粟特人的殖民聚落或居留地。其中,玄奘提到的位于西部天山山脉北麓的七河地区,那里曾存在过的粟特人殖民城市群尤其著名。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将其与西边的索格底亚那本土合在一起,统称为“窣利”,即粟特。
索格底亚那碰巧在欧亚大陆的正中间,位于通往东方的中国、东南方的印度、西南方的波斯至地中海周边东部、西北方的俄罗斯到东欧、东北方的七河地区到准噶尔盆地再通向蒙古高原的天然交通干线——丝绸之路网络的心脏地带。因此可以说,粟特商人之所以能发展成为跨国的丝绸之路商人有其必然性。沿着草原之路,粟特人殖民聚落不仅向西到达黑海周边、向东到达怛逻斯河以东至伊犁河流域的七河地区,并且进一步向东发展,从准噶尔盆地到蒙古高原,甚至到满洲。而且沿着沙漠绿洲之路沿线,从东突厥的龟兹(库车)、于阗(和田)、焉耆、高昌(吐鲁番)、罗布泊到河西走廊的沙州(敦煌)、凉州(武威、姑臧),进而再到中国北部,几乎所有的大城市里都有粟特人聚落。
索格底亚那的绿洲城邦国家 粟特人的故乡位于欧亚大陆正中
粟特文字与粟特语
粟特人在人种学上属于白色人种,其身体特征正如“红毛碧眼”所形容的那样,具体而言就是白皮肤、绿色或蓝色的眼睛、深目、高鼻、浓须,亚麻色、栗色或褐色的卷发等,所使用的语言是今天已经灭绝了的粟特语。粟特语乃是属于印欧语系伊朗语族的中古伊朗语的东支,同一语支中还有花剌子模语、巴克特里亚语(大夏语)、于阗语,但这些语言名义上虽说是同一语支,实际上并不相通。
公元前6世纪,索格底亚那被阿契美尼德王朝(波斯第一帝国)的居鲁士二世征服,成为波斯的属地以后开始使用文字。不过,阿契美尼德王朝的行政语言是阿拉姆语,因此粟特语最初是使用阿拉姆文字书写的,而不是一开始就用粟特文字来书写。这种状况类似于汉字和日语的关系,最早汉字只能写汉文,因而刚传入日本的时候,汉字并不能马上就用来书写日语。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以后,汉字才终于可以表现日语了,即万叶假名。其后,从万叶假名里又发展出了片假名和平假名。时代远远早于日本的索格底亚那的状况也几乎是这样:先使用阿拉姆文字来书写粟特语,然后阿契美尼德王朝灭亡,从阿拉姆文字的草书中产生了粟特文字。其后,伴随着粟特人向东发展,粟特文字传入突厥、回鹘。进入唐代以后,在粟特文字中产生了回鹘文字,到了13世纪,从回鹘文字中产生了蒙古文字,最后在17世纪,基于蒙古文字又转化出了满文。
到公元一千纪,粟特人已活跃于整个中央欧亚,其殖民聚落遍布各地。粟特人不仅作为有名的商人,还作为武将、外交使节、宗教的传播者、翻译,以及从事音乐、舞蹈、魔术等的艺人活跃于各行各业。粟特文字及粟特语也成为中央欧亚,尤其是丝绸之路东部的国际共同语言。
亚历山大大帝征服阿契美尼德王朝时,索格底亚那是其远征的东方终点,其后成为塞琉古王朝、巴克特里亚王国的领域,此后整个索格底亚那再也没有出现拥有绝对权力的统治者。粟特诸城相互独立,组成了一个松散的共同体。总体上来说,尽管索格底亚那从公元前2世纪开始曾受到康居、贵霜帝国,从5世纪后半期开始又受到嚈哒、突厥等游牧国家的间接统治。但在8世纪前半期断断续续地受到阿拉伯倭马亚王朝的直接统治之前,索格底亚那大体上保持着独立的状态。
但是,自从8世纪中叶被阿拔斯王朝直接统治以后,在其后的萨曼王朝、喀喇汗国(黑汗王朝)、塞尔柱王朝、花剌子模王朝等伊斯兰帝国的统治之下,粟特人失去了自己的独立性。在宗教方面,祆教变成了伊斯兰教,粟特语也被波斯语取而代之。原因在于,倭马亚王朝和阿拔斯王朝的上层尽管都是阿拉伯人,但实际上,在伊斯兰帝国的东方领域中众多前萨珊王朝的波斯人改信了伊斯兰教。因而,进入包括索格底亚那在内的河中地区的,多数都是这些改信了伊斯兰教的波斯人,尤其是9世纪末期兴起的萨曼王朝就是波斯人的王朝,所以在索格底亚那,用阿拉伯字母书写的波斯语成为主流。这种波斯语与今天的塔吉克语有着直接的关系。
到了10世纪后半期,来自内陆亚洲大草原的突厥人成为统治者,喀喇汗国(黑汗王朝)、塞尔柱王朝、花剌子模王朝先后出现,突厥语成为优势语言,中亚开始进入了真正的突厥化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