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来才命两相妨
孟子又引用了这两句当时齐国的谚语,再来说明当时齐国的势与时的情形。他说“今时则易然也”,现在齐国的时机到了,齐宣王欲王天下,容易得很。
孟子替齐宣王算命,知道这正是行仁政王天下的时候;而这个时势,却不利于他自己。“明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正是儒家的精神,圣人的用心。孟子志在淑世、救世,不计较自己本身的利害。
他说以齐国当时的形势来讲,土地、人民的力量,与历史上的夏后、殷、周时代,不可同日而语。当他们——夏后、殷、周兴盛起来的时候,领土的幅员还没有超过千里,而现在齐宣王的领土已经超过了千里,人烟稠密,农业生产发达,经济稳定,社会一片繁荣。到了这种地步,没必要再扩充领土,也不必用心经营,招揽百姓。土地与人民这古代政权的两大资本,齐国这时都充足了,已经有很富强的实力,假使这时候齐宣王能行仁政而称王,谁也抗拒不了。
同时,孟子又在“时”这个因素上,指出当时齐国正是得时之利的时候。他说:以历史时代而言,从周文王到现在,已经七百多年,在这么长久的年代中,从来没有以王道政治来领导天下的王者。周朝只有在文王到成王这段时间是兴盛的,自成王以后,就衰败下来了。而今到了战国时期,多年来,老百姓都在紊乱或者暴虐政治下,辗转流离,在痛苦呻吟中挣扎,尤其到了七百年后的这个时代,情况更加严重。
这时孟子又说了两句名言:“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后来,在中国文化中,这两句话几千年来经常被人引用,尤其在政治理论方面。肚子饿了的人,容易满足“食”的欲望,饭也好,面包也好,吃起来都觉得好。肚子饱的人,一天到晚山珍海味,吃多了、吃腻了,吃到后来,吃什么都觉得不好吃。同样的,“渴者易为饮”,口干的时候,什么都可以喝,沟水、马尿都是好的,渴极了的人乃至可以吸自己的血,舔自己的汗水。
这里,孟子以饥渴的情形,来比拟当时老百姓对于良政的渴望,他并且引用他所崇拜的孔子所说的话:“速于置、邮而传命。”德化的流行散布,比驿站、车马传送命令还快。
这个“邮”字,和现代邮政的“邮”是同一个意义。所以邮政这一制度远在周代已经有了,后来又改称驿站。不过古代的邮驿,是由政府办理,专门为政府传递公文的,老百姓无权享受这种制度的便利。我国自清末设置文书传递和私人通信的机构制度,便采用周代这种公文传递制度的“邮”。在孟子那个时代,交通方面,最快的就是这种邮政交通了,如果用现代事物来比喻,则应该说犹如卫星转播一样地快速了。
孟子最后下结论说:在现在这个时候,像齐国这样有万乘战车的大国,如果出来实行仁政,天下百姓都会很高兴的。从春秋时代开始,差不多二三百年间,老百姓好像倒悬着,过着痛苦不堪的日子,如果齐国能够实行仁政,等于把倒悬他们的绳子解下,他们会欢喜不尽的。所以现在行仁政,较之古代事半而功倍。后世“事半功倍”的成语,就是从《孟子》这里习用而来的。前面《梁惠王》上下章的内容,几乎全是记录孟子劝魏、齐两国国君行王道的重要。
讲到这里,使我想起宋朝理学初起的情况,当时,主力派的儒家学者,极力尊崇孔孟,后来发展为宋儒的理学。他们自认是尧、舜、文、武、周公、孔子道统的传人,但是其他一般的学者并不同意他们的论点,认为他们是自我标榜、矫枉过正。所以后来写《宋史》的学者,便把儒家理学派定名为“道学”,把一般儒家学者定名为“儒林”。
在当时的儒林学者中,有一位名叫李泰伯的,对孟子有反感。因此另有一名儒士,要向李泰伯骗酒喝,便作了两首讽刺孟子的诗送给他,骗来三天大醉。诗中有两句,可说是对孟子生平“鸡蛋里挑骨头”:“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
那么孟子当时为什么栖栖遑遑,要游说魏齐行王道?这里就是孟子的答案,他认为这个时候是必须施行王道的好时机。也可以说,孟子确实认为当时需要革命,不必礼尊周天子了。因为当时周天子的权力名存实亡,可能只有现在一个乡镇长那么大而已。大家给他饭吃他就吃,不给他吃他也只好坐在那个天子位子上等待,还欠了一身债。“债台高筑”这个成语,就是从周赧王来的。所以,孟子当时准备把尊周天子为“正统”的历史包袱甩掉。孟子当时所看到的,是天下老百姓的痛苦生活,因此他所要做的,是解救老百姓的痛苦。他提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思想,完全是菩萨心肠,所以孟子早在当年就有民主、民权、民生的思想。下面就讲到孟子的学术思想。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