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意义语境论
Firth的部分学说是语料库语言学的重要学科理论基础之一(Stubbs,1993;卫乃兴,2008;梁茂成,2012;甄凤超、李文中,2017)。Firth(1957:190)开宗明义指出“描写语言学的根本任务是分析意义”,并且确立了意义和语境在语言学中的核心地位(Chapman & Routledge,2005)。Firth曾多次提到他是受到人类学家Bronislaw Kasper Malinowski有关语境论的影响。Malinowski早期曾经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做人类学研究,而Firth长期在伦敦大学学院执教并做语言学研究,他们都受到英国经验主义(empiricism)哲学的熏陶。Malinowski在他为特罗布里恩群岛居民(Trobriand Islanders)撰写的人种志三部曲的最后一部《珊瑚岛及其魔力》(Coral Gardens and Their Magic)第六部分中重点阐释过语境理论。他说在特罗布里恩群岛,咒语如同语言的其他形式一样,必须做为“言语行为”(verbal acts)放置于具体的语境中去理解,且具有显著的语用功能,人们使用包括咒语在内的语言,最主要的目的不是交流思想,而是取得某些实用效果,这种典型的功能观对之后的语用学发展影响很大。
但是Malinowski的兴趣不在于语言学,只是在人类学的分析中涉及到语境,他把语境定义为一种“行为模型”(behavior matrix),即自然发生的情形,语言置于其中便会产生意义。Firth从Malinowski那里借用了“情景语境”(context of situation)这个术语,但在具体使用时对它进行了重塑:在Malinowski的研究中为实存或者实际发生的情景语境,在Firth的研究中则是一套概念化的抽象范畴。情景语境在Firth的意义理论中处于“结构”(structure)的最高层级,而语境则是一个相对的概念,用来指上一层级对下一层级意义的约束关系,即每一层级都可被视为下一层级的语境。可惜的是,Firth并没有对情景语境做进一步深入研究。Firth把情景语境抽象化,把它定义为“概要构念”(schematic construct),由不同层面的相关范畴组成,可应用到语言事件中。具体而言,情景语境的各种内在关系包含以下三个元素:①参与者,即个人、个性以及相关特征,包括参与者的言语行动以及参与者的非言语行动;②关联的对象以及非言语和非个人的事件;③言语行动的效果(Firth,1968:177)。Firth借助语境的概念将语内和语外因素统一到一个整合的系统内,但他也强调要界定清楚情景语境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的很多思想还是停留在概念层面,故造成后人在理解和应用上的困难。“Firth的学说为之后的语言学研究奠定了基础,但他在很多时候只是提供了一些忠告”(李文中,2016:39)。Lyons(1966:289)认为,Firth的意义分析是对事实进行序列的语境化,语境中包含语境,每个语境都是一个更大语境的一项功能或原件,所有的语境都能在文化语境中找到自己的位置。Dixon(1963:37—38)也阐释了语言与情景的关系,认为语言在某种具体情景中作为一种方式被使用,而该方式仅适用于该特定情景;虽然我们可以用语言的形式范式(如语法层面和词汇层面)与非语言的情景特征之间建立关联,但这种关联却不是直接的,需要借助一种中间层面,即语境(context),它可以提供关联所需的理论参数,也就是一些语境理论的范畴。借助于它们,我们能够探讨“语境义”(contextual meaning)。但遗憾的是,Dixon也没有能够给出如何具体化语境的范畴。很显然,与Firth一样,在Dixon看来,非语言的情景对于语言意义的描述非常重要,但却因其复杂无序的特点而无法精确详细地描写出来。由此可见,除了语言内部形式描述以外,还需要情景或语境的描述,才能使得语言分析完整。
Firth把语言看成一种社会属性,社会人在相互交往的过程中交换想法、传递思想,需要使用语言的表义系统。因此,对语言研究来说,意义至关重要,而对意义的解释需要借助语境才能完成。但是,如果不把语言视为一种社会现象,那么必然会突出语言的生物属性,或者基因属性。Chomsky就对语言的社会属性没有兴趣,而假设出一个内在的语言获得装置(language acquisition device),来说明他的语言天赋的观点。如果语言是基因属性的,那么对语言学来说,研究的核心就不可能是语义或者词汇。意义涉及语言中许多可变的、语境的以及文化的因素,故不可能从语义中找到所谓的普遍语法(universal grammar)。另外,如果词汇是意义的主要载体,那么对于形式主义语言学来说,词汇研究远没有句法研究显得重要。如果语言学只关注规整的规则系统,那么语法规则在语言具体使用中的应用研究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因为有限的规则体系自然能够生成无限的句子。因此,对于形式主义语言学来说,主张语法规则的去语境化(decontextualization),使用约束策略,将语法模块的分析从许多不同形式的语境中剥离出来。Geeraerts(2003:5)归纳出三种不同形式的语境:社会语境、认知语境以及情景语境。
语料库语言学继承并发展了Firth的意义语境理论,突出语言使用的社会属性,以意义研究为核心,强调了词汇的重要性。首先,Sinclair(2008b:408)提出的短语理论框架中所包含的“语境设置”,其实就是Firth语境学说的简化版和操作定义,主要指文本中各种指涉时间、空间、场所、人物、事件的参照点(reference points);其次,语料库语言学主要的研究方法之一,即基于“语境中的关键词”(keyword in context)的搭配分析,把文本片段视为实现词汇意义的语境。但是Firth曾经明确提出搭配意义不是语境意义,充其量只是“共文意义”(co-textual meaning),这造成一些语料库语言学研究者的疑虑。“Firth没有再做过多的解释,留给我们这样的疑惑,为什么搭配按照其属性看起来应该属于语境意义中的一种,但是在Firth的语境分类中却不曾有任何位置”(Tognini-Bonelli,2001:162)。Tognini-Bonelli(同上)给出的解释是,可能由于当时计算机技术不够发达,Firth还无法观察到海量的搭配数据。Sinclair(Sinclair et al., 2004)也说过,Firth对于搭配的界定和解释基本上还是一种推测,而之后的语料库语言学用大量的语言数据验证了Firth的一些假设。如今看来,Firth的“搭配意义不是语境意义”只是一种含混的表述,因为在他的理论体系中,搭配的上层语境是情景语境,搭配自身产生共文意义,而该意义要受到上层语境(即情景语境)意义的制约或限制;但是同时,搭配又构成了下阶层级“语法组合”(即类联接)的语境,所以针对类联接的意义而言,搭配又是语境意义。对Firth来说,结构在各个层级上都产生意义,从而形成一个意义的综合体。在Sinclair看来,这种结构体系过于庞杂,“如果一个模型声称包含所有特征,而不能解释其对传统的语法与语义学的效应,它就夸大了各种选择创造的意义。如果语法通过一系列选择创造出的意义超出了数学上的可能性,那就是一种严重的歪曲”(Sinclair,2004a:19)。因此,Sinclair把词语搭配型式既作为意义分析的起点,又作为意义与结构的集成界面。
对于Firth而言,意义是语言学研究的根本任务,但需要指出的是,Firth的意义研究不同于亚里士多德以来的其他多种意义研究路径。Firth把意义看成语言的社会意义、语境意义、用法意义,这与当下主流语义学所讲的概念意义、命题意义、心智意义完全不同。从Firth对意义的论述中,我们总结出如下三个观点:①每一个科学工作者必须划分出与该学科和技术资源相一致的领域,并且选择符合该学科特点的研究材料进行处理,来推动该学科的发展。对于语言学研究者来讲,应该着力研究社会活动过程中的人,只有参与社会交流过程中的人才能够为语言学研究意义提供素材,这与先验主义和心智主义的语言学研究截然不同。②从描写语言学角度研究意义,首先要把语言事件看成一个整体,然后再从各个不同的层面进行处理。Firth(1957:192)明确指出:“对于任何取自人类语言的片段,对其意义的研究不可能在一个层面,通过一次性分析一下子获得。而需要在不同层面上经过多层分析才能够完成。”意义散布到多个模式上,如音韵(prosody)、搭配(collocation)、类联接(colligation)等,就如原本混合在一起的光束散布到光谱上一般。意义的模式可以是语音层面上的音韵,也可以是词汇层面上的搭配,或者是句法层面上的类联接,抑或是情景语境中的话语过程,等等。Firth把它称为“意义模式谱”(a spectrum of modes of meaning)。这种分层研究意义的思想首先将意义分析与语言形式分析整合,其次使得意义分析变得具有可操作性,再次提供了不同层面意义分析的方法和手段,如音韵的意义、搭配意义、类联接意义等。③强调了语境对意义的决定性作用。Firth(1957:190)指出:“当一个词被用于一个新的语境时,它便成为另外一个全新的词,这是一条通用的规则”,并且在著述中多次提到了语境义。语境义完全不同于概念义或者心智义,Firth将后者排除在描写语言学意义研究的范围之外。
Firth的这些有关意义研究的重要思想影响着语料库语言学的发展。语料库语言学始终坚持以意义研究为导向,采用语内策略,并将焦点置于短语的意义研究,产出了许多颇有价值的研究成果。截至目前,该领域中最具影响力的是Sinclair的意义单位研究,他综合了搭配、类联接、语义趋向和语义韵等主要的语内策略,从词汇、语法、语义乃至语用功能的角度将语言形式和意义结合起来,为语言的意义研究开辟了一条全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