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有人看见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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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ittà Ideale,意大利语,一个为文艺复兴画家们津津乐道的词组,意思是“理想城市”。正如在古罗马时代当真有哲学家试图说服皇帝寻找一片空白土地,将柏拉图设计的理想国真真切切地建设出来一样(令我们惊奇的,不是哲学家的不谙时务,而是皇帝在成熟审慎地改变主意之前竟然真的批准过这项提案),在15世纪上半叶,意大利的艺术家们也曾经试图借助恩主的力量,将自己心中的理想城市付诸实践。然而,不但理想不肯向现实妥协,现实更从来不曾向理想妥协分毫,那些理想城市终归只能在蓝图上供人欣赏或赞叹。

这并不令人意外,毕竟世界上古往今来的任何一座城市都不曾有过真正规整的模样。但这一次艺术家们没有妥协,既然现实容不下理想,而理想又始终在脑海里喷薄,那就索性和现实彻底分道扬镳好了。这就有了15世纪下半叶的理想城市造城运动,既然不必考虑实施,那就把神的语言尽情倾诉在画布上吧。他们生活在各自的城市,每一天都亲眼看见城市“是”什么样子,而在画布上,他们毫不含糊地告诉我们城市“应该是”什么样子。

弗拉·卡内瓦莱(Fra Carnevale,约1420—1484)有一幅画,题目直接就叫作《理想城市》(Città ideale,约1480—1484),画面上的各种建筑物、雕塑、街道,细看之下就会发现那完全是由繁杂的几何图形构成的,毕达哥拉斯学派所谓点生线、线生面、面生立体、立体生万物的宇宙生成论恐怕是画家最容易接受的哲学观念了,他们几乎不必经由任何理解过程,就能够通晓这一哲学观点背后的一切奥妙。那近乎夸张的透视法的运用,也在向观者展示着不可言喻的几何之美。

画面中央是典型的古罗马风格的拱门,这拱门不仅矗立在画面中央,也矗立在城市广场的中央,人们将在广场上迎接凯旋的军队,凯旋的军队将会穿过这道拱门。这是古罗马的英雄传统,是一座理想城市的精神核心。

[意]弗拉·卡内瓦莱《理想城市》
Fra Carnevale,Città ideale,约1480—1484

[意]乔治·马蒂尼《理想城市》
Francesco Di Giorgio Martini,View of an Ideal City,1477

[意]17世纪绘制的《帕瓦诺瓦地图》
Unknown Author,Map of Palmanova,17th century
这是历史上唯一一座真正被建造出来的理想城市,建于1593年,至今仍然基本保持着规整的几何布局的原貌。

任何一个胸怀大志的人在看到理想蓝图之后,或许都会对这座虚拟的城市生出统治欲望,因为一座城市所应该具备的一切核心设施都被安排得如此井井有条,不禁令人油然想象在这里理所应当发生的各种活跃的生活场景,想象作为这座城市里任何一名官吏、教士或普通市民的忙碌与惬意。

拱门左侧的圆形剧场不仅是作为圆形—画面中必要的几何图形—而出现的,它是罗马大角斗场的摹本,占据着画面上的显著位置以提醒观者这里有着多么丰富的娱乐生活。在拱门的右侧,作为圆形剧场的对称体出现的八角形建筑是一座教堂,暗示着宗教与娱乐理应在理想城市里占有同等的比重。

至此,画面中心的三大建筑分别象征了一座城市的安全、娱乐与信仰,而安全无可争议地居于最中心的位置。

在画面的近景处,左右两侧的楼房都是古典风格的民宅,继而我们会注意到那几根罗马风格的柱子以及柱顶的雕像:最醒目的是那位手执利剑与天平的正义女神,然后我们才会看到拿着羊角的丰饶女神。画家在这里对主次的安排也许是无意为之的,但我以为,这正是我心目中理想城市的真谛所在:正义优先于丰饶,甚至优先于一切。

这是我最钟爱的几幅画之一,在我的书房就挂着它的复制品。每次凝视画面,各种元素所构成的透视关系总是不肯让我的视线长时间地停留在任何一处近景上,相反,最终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沿着中心线望向拱门的后面,让我尽情想象那个遥远、深邃、视线所不及的地方所发生的不曾发生过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