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青年期的读书
读者诸君!《中学生》社长夏丐尊先生来信,要我写一篇文字作为谈话。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贡献,正在踌躇之间,恰巧一位在高中求学的青年朋友H君来访,倒引起了我的意见。H君说道:“会考近了,忙于准备,整天抱着学校所排定的应付考试的课本,弄得头昏眼花,兴趣索然。好象教育是为考试而教育,此外没有别的任务了。很想找一点旁的书籍来苏醒一下,换一换口味,请问哪些书可以先读呢?”我听了很起同情,却没有法子可以帮助,只答道:
学生因为要升学,毕业,对于校中所规定的一切教科,即使有几门并不欢喜,也不得不忍耐着学习,这是本分内的事;你能尽了本分之外,进而自动地读嗜好的书,离开了利害关系,这是读书的上乘。至于哪些书可以先读,我委实不能回答,因为当然要各从所好,毫不勉强,而且书名也难以列举的;你不妨由自己先行泛览……
以上算是本文的引子。
我想全国青年,和H君有同样苦闷的一定不少,愿意在本分的读书之外,还有嗜好的读书,放开眼界,浏览群书,这才是有望的青年。惟其不苟安于现状,有烦闷,有怀疑,抱着远大的理想,肯去冒险涉猎,以求所信,足见胸襟扩大,立志不凡,将来的成就未可限量。因为烦闷,怀疑,抱着理想等等,都是青年心理上应有的正当状态,也就是文化进步的原动力,我们应该鼓励的。我对于嗜好的读书,愿意贡献一点小小的意见:(一)少读中国书,多读外国书;(二)少捧国粹,多捧“人粹”。为什么要少读中国书,多读外国书呢?世界的进步日新月异,旧文章旧思想,都已经和现社会毫无关系了。捧着古书,唱着老调子是决不够的了。鲁迅先生在《华盖集·青年必读书》里说过这样的话:
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
又在同集《十四年的“读经”》里,说着:
我看不见读经之徒的良心怎样,但我觉得他们大抵是聪明人,而这聪明,就是从读经和古文得来的。我们这曾经文明过而后来奉迎过蒙古人满洲人大驾了的国度里,古书实在太多,倘不是笨牛,读一点就可以知道,怎样敷衍,偷生,献媚,弄权,自私,然而能够假借大义,窃取美名。再进一步,并可以悟出中国人是健忘的,无论怎样言行不符,名实不副,前后矛盾,撒诳造谣,蝇营狗苟,都不要紧,经过若干时候,自然被忘得干干净净;只要留下一点卫道模样的文字,将来仍不失为“正人君子”。况且即使将来没有“正人君子”之称,于目下的实利又何损哉?
为什么要少捧国粹,多捧“人粹”呢?中国人有一种老毛病,喜欢闭着眼睛,说“特别国情”,“国粹,国粹”,在不知不觉之间,使我们中国与世界潮流隔绝;这类自命为卫道之士,于世界思潮固然不屑研究,于所谓国粹也实在莫名其妙,宋平子先生(衡)在《六斋无均文集·国粹论》里说得好:
于论理学,凡名词,有平对,有反对。国粹哉,国粹哉!于文,粹与糠为反对。是故宋衡敢创立其反对之名词为国糠矣。粹之界说,以有益于其社会者为断,糠之界说,以有损于其社会者为断。……故仁义忠信者,“人粹”也;好学深思者,“种粹”也;苟以“人粹”,“种粹”为国粹焉,则于论理学为犯以广为狭之病矣。
要知道仁义忠信是现今文明国所共有,并不是中国所独有的粹,如果自以为“国粹”,便是陋极。宋先生在三十年前,已经说得很明白。又要知道我国古时文化虽高,公民的道德提倡虽早,后来因为被外族征服过多次,除了极少数的义士以外,言行多不相符,口中说得好听,身上未能实行,古训如“杀身成仁”,“舍身取义”……只剩得纸上的美名了。蔡孑民先生对于公民道德,曾以法国革命时代所标明的自由,平等,友爱为纲,而以古义来证明,说“自由者,‘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也,古者盖谓之义。平等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也,古者盖谓之恕。友爱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也,古者盖谓之仁。”由此,更可见公民道德的精粹如仁义忠恕……是世界文明国所公有,是“人粹”而不仅仅是国粹,而且重在实践,无须乎乞灵于古书才生效力的。
可是近来复古之风又大盛了。何键先生在三中全会提出“明令读经案”,其办法自小学起至中学十二年间,先读《孝经》,《孟子》,《论语》,《大学》,《中庸》,进了大学又选读他经。这不但违反教育原理,而且实际上也无从施行。经文还没有好好地经过整理的工夫,它的注解纷纷,为经师们所聚讼的实在不少,我们不说别的,只就明显易读的《论语》来说罢,其中关于古代制度古代习惯的姑且搁起,便是关于立身立志的句子,也还有不少费解之处。例如《述而》篇里
文莫,吾犹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
幼时塾师教我读作“文,莫吾犹人也,……”我虽然读得烂熟,但是实在“未之有得”,后来才知道“文莫”二字应该连读,它是黾勉的意思。近年,章太炎先生著《广论语骈枝》,有一段新义如下:
《集解》释以俗言文不,义难通;《集注》以莫为疑辞,则涉唐宋人语,古无是也。案《汉·西域传》,罽宾以金银为钱,文为骑马,幕为人面;鸟弋钱,文为人头,幕为骑马;安息钱,文为王面,幕为夫人面。张晏以文面漫而积之。……此文莫即彼文幕,犹俗言文质而已。文谓礼乐,幕指质性。文幕犹人,愈于文质无所底者也。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则未之有得矣。近人或欲读为态慔,并训为勉,云出栾肇,义亦可通,然不如文质为有旨。
又如《泰伯》篇里: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这句话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每见考试场中,主试者以此命题,应试者以此入论,可是章先生对于弘毅之弘,别有创见如下:
《说文》,弘,弓声也,后人借强为之,用为强义,此弘即今之强字也。《说文》,毅,有决也。任重须强,不强则力绌,致远须决,不决则志渝。苞训弘为大,失之……
由这一点例子,读经之难,已经了然,不是可以胡乱施行的。据我个人的意见,经书中之所谓“国粹”,实即“人粹”,应该采取融入于中小学的公民训练等科。其文字之美而无病,意义明显,而不为经学家所聚讼者,可以酌量选入中学国文教科书。其余大部分的经文,无非封建时代的遗迹,已经不是国粹而成为“国糠”,和现社会毫无关系了。这些糠里面或者还有维他命之类也未可知,但只能给化学专家去分析检验,提炼精粹。我们中学生该吸收的东西多得很,哪有工夫去吃糠。所以经文除了在大学供专门研究者之外,绝对不应该在中学小学设立一科目。如有自动愿意去披阅者,那当然悉听尊便。
总之,我对于青年诸君,希望少渎中国书,多读外国书;少捧国粹,多捧“人粹”。嗜好的读书,宜由自己泛览,自己抉择,将书上得来的一切,经过自己的思索,要如王阳明所说“反心不安,虽言出孔子,未敢以为是。”要勿犯德国哲学家斯宾霍尔所说“脑子里给别人跑马。”然后去和实社会接触,使所读的书得到体验。
二十六年五月十四日
(原载一九三七年六月一日《中学生》月刊第七十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