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故(ma)事(pi)会后,东方故午晚两餐陪初小满一起吃,其余时间便去处理公务,放她在院子里玩,吩咐人多加看护着。
教中兄弟姐妹们对此很是上心,一得空便陪着她玩。由是圣奚宫中,工作的工作,玩乐的玩乐,这一日便于平静的小欢乐中度过。
倒是次日清晨,圣奚宫中来了一个人。
慕容伯颜来的时候,天还未全亮。
圣奚宫中只有零星几点灯火亮着,其中一处通明,便是圣奚宫大殿,东方故办公之处。
慕容伯颜一身青纹白衣,脸戴银色半面具,踏着晨曦缓缓走进大殿内,瞧见殿内三层台阶上正坐于案边翻看文书的东方故,轻笑一声:
“你倒是比皇帝还忙。”在这江湖第一宫|内,能对东方故直呼“你”的,除了那傻傻不知事的初小满,大概就只有慕容伯颜了。
东方故见来人,亦轻笑一声,却也不起身相迎,仍坐在那儿,边低头继续看文书,边道:
“你一大早从医谷赶来,不一时又要赶回去,不也很忙?”
慕容伯颜,昔日四大世家之一南疆慕容氏嫡长子,现为圣医谷第八代掌门、天下第一神医“慕颜”。
但极少有人知道,他还是圣奚宫的首领之一。一张银色面具,便是为掩饰身份。
慕容伯颜温润笑而不语,缓缓抬足走上殿内台阶,来到东方故身边,等了会儿,提醒道:
“我等你这一刻钟,能救几条病人性命了?”
东方故仍是不动,反是道:
“你等我这一刻钟,入冬后便有千百教中弟兄吃饱喝足。”
慕容闻言笑道:“那值了,我便等你一刻钟。”
几条病人性命,比不上入冬后教中兄弟们能吃饱喝足来得重要。
于东方故如是,于天下第一神医慕容伯颜亦如是。
于他们这些曾被天下辜负之人,何来那么多苍生大义?
“我要活着,我的人要活着”就是他们全部的信仰与追求。他们这多年来从不松懈的努力,也无非是为了:
我要我的人,好好活着。
他起早贪黑处理公务,是为了教中兄弟姐妹们有机会在庭院中嬉笑玩乐;
他们行走在暗夜的深渊里,是为了他们身后的人们,有一天能活在光明里。
慕容伯颜由是自寻个位置坐下,神容静逸,温润如玉,整个人从头到脚都仿若含|着淡雅的笑,却又叫人觉得无端的疏离。
这世上有一种人,你看着他无时不笑意,无时不温和,可你永远也只能看到他的温和、他的笑意。你不知道这温和笑意背后,有着怎样的波涛汹涌。
你不知,便也永远无法靠近他那颗层层包裹了的心。
约莫一刻钟后,东方故合上文书,起身走下台阶,到慕容伯颜身边坐下,左手腕搁在临靠慕容的一方小几上。
慕容方在闭目养神,见他来,也不说话,右手搭上东方故的手腕,专心替他把脉。
片刻后,慕容抬眼,道:“尚算得平稳,虽无甚大碍,也仍需仔细调息。”
东方故闻言点头,应道:“近年已觉得好了许多,自‘蚀骨’练成后,便少有发作了,想来是魔性已除。”
慕容闻言不置可否,眉上微不可察地有一丝颤动,默了片刻,才道:“许是如此。”
东方故闻言点头,并未作过多思虑。
二人乃是打小的交情,昔日四大世家仍在时,他们一个在北境,一个在南疆,时常横跨整个九州飞鸽传书,比四大世家掌门之间的通讯频率都要高上三倍不止。
只不过这高出来的三倍,多是东方故单方面在增加。
至于慕容伯颜,东方故平均三封洋洋洒洒大长信寄来,他才会“纡尊降贵”回上一封,内容通常不是“知道了。”就是“哦。”,此乃真真高冷。
若是寻常,慕容给东方故诊完脉便该启程回医谷了,然而今天却迟迟没有起身,东方故猜想,他还有话说。
果然,慕容似犹豫了片刻,道:“听闻你喜欢上一位姑娘?”
“嗯?”东方故诧异片刻,方明白慕容许是听说了初小满。
他摇头,不由轻笑:“我只是瞧着她,便想起阿淳来。”
听他提起裴墨淳,慕容便不再说什么了。但凡有关裴墨淳的,东方故从来听不进旁人半句话。
慕容尚记得儿时有一年去东海裴氏参加四氏宴席,东方故专门从街上买了糕点,偷偷翻墙去探望被关在院子里读书的裴墨淳。
结果等东方故再翻墙出来时,正被他爹逮个正着。他爹看他从裴墨淳院子里出来,二话不说抄起棍子就打,追着东方故满院子跑,丝毫不顾一派掌门的形象。
也因着这一圈狂奔下来,满府邸的人都看到他屁|股上不知哪里弄的破洞,以致于宴会后几天,小东方故几乎被宴会上所有人都笑话个遍。
至少对当时的十佳少年慕容伯颜来说,是相当丢人一件事了。
不过好在小时候的东方故人比猴要皮,脸比天还厚,对此也没多大在意,还专门跑来同他洋洋得意道:“我今儿瞧着裴家小妹妹了,厉害吧?”
慕容想起童年往事,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容。再看向眼前这个如今骂名遍九州的“大魔头东方故”,不免心生感慨:真是命运弄人。
可谁还不是呢?
东方故如是,公良末如是,他,亦如是。
慕容心中思绪万千,面上却仍是笑意温润,静默无言。
东方故似想起什么,续道:
“你既然来了,不如给她也瞧瞧?我看着她,似是有什么.......”
他思索许久也没能斟酌出合适的用词,以委婉表达“她脑子可能有问题”,索性就不为难自己了,直接吩咐人带初小满来,让慕容一看便知。
初小满昨日得了精致照料,好吃好玩好睡的,今日便醒得挺早。
领命来带初小满的守卫松了口气,方才一路上,他正思索着若是初姑娘没醒,他是叫她不叫她?只因着宫主大人前日才吩咐过,若初姑娘早晨没有自然醒,便谁也别去吵她,待她睡足再说。
慕容在大殿内稍作等候,便见一名守卫出现在殿门口,他身后,一名身着藕荷色罗裙的少女好奇地探出头来,一双大眼睛朝殿内望进来。
她的目光扫过一圈后,看到了坐于一侧的东方故,顿时面露喜色,唤一声“大哥哥!”,便噔噔噔朝这边跑来。
东方故拉着她坐下,在她耳边柔声温言说了两句什么,便见初小满兴奋地点头,端端正正在椅子上坐好。
东方故复转向慕容,道:
“帮她看一下吧。”
慕容闻言起身,坐于初小满身边,替她诊脉。初小满乖乖坐着,满脸灿烂笑容,朝着东方故嘿嘿笑着,任慕容替她看诊。
慕容把着脉,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
东方故在一旁看着,一边是嘿嘿傻笑的初小满,一边是神色凝重的慕容,两相对比下,愈发暗自焦急。
好一会儿,才终于等到慕容诊完。
只见他伸回手,却是轻叹一声,道:“我治不了。”
东方故闻言蹙眉:“为何?”
“她头部并无损伤,甚至五脏六腑都很健康。”
慕容饮了一口茶,低头间掩住了眸中凝重之色,再抬头又是一片温润。
他续道:“这种情况,若非先天之疾,便是心疾。我观她言行并不似痴傻,倒像是心智滞留的孩童。”
东方故不通医理,听他说什么“心病”、“先天之疾”,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慕容见他疑惑,补充道:“即是说,她孩童年代许是遇见过些想要忘却之事。她不愿自己记得,便把自己困在那件事发生之前的年纪。永远活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她便永远不用体会那件事带来的痛苦。她这心疾,是自己求的,非旁人可治愈。”
慕容话毕,大殿内陷入沉默,两人各自思绪。
初小满则乖乖坐立一旁,腰背挺得笔直,好像受过专门调|教似的。
片刻后,东方故忽然开口,问道:“我要如何,让她愿意走出来?”
慕容抬眼,认真注视他的双眸,反问:“你怎知她就愿意走出来?”说着,他看了一眼天真乖巧的初小满,由衷道:“我看她现在这样,就很好。什么都不记得,也什么都不必承担,岂不比我们要好?”
说出这番话时,他仍是温和笑着的。
仿佛他只生了这一种表情,他的喜、怒、哀、乐,都是温润的、笑着的。
东方故看见他的笑容,不由得,觉得悲凉。
“也罢,”却是慕容站起身来,道:“你既不放心她,我便开副醒神清脑的方子,虽无法根治,却能叫她头脑清醒些,记性或许也能有所改善。”
说完,不待东方故回答,便径自走到案前,写下方子。
东方故省得,慕容是不愿在自怜自叹的悲凉中继续沉浸下去,用转身开来隔离悲伤的蔓延。
慕容写完,拿了方子,递到东方故手中,嘱咐道:“睡前一碗。”
东方故接过,尚未来得及道谢,便见一只信鸽飞进殿内,稳稳落在慕容肩头,足上用明黄色丝带缠了一个信筒。
这是慕容在医谷的专属信鸽,医谷若有急事,会有人给他送信。
这只信鸽经过慕容专门训练,沿途会自行躲避人类,以防被人追踪。
慕容盯着肩头信鸽足上的明黄色丝带片刻,他记得,他信鸽的丝带,是青纹白底,同他一身衣着是同样格调。
他心想,许是鸽子顽皮,在笼子里给啄掉了也说不定?
慕容温雅地取下信筒,温雅地从中取出信卷,又温雅地将它摊平,然而,当他看到那一行行跃然纸上的欢脱字迹时,顿时温雅不起来了。
那信纸上如是写道:
“亲爱的神医大人,这里有一名重病患者,据说患了相思之症,只有神医大人亲自回来一瞧,才能治好~
对啦,看到小鸽鸽的新丝带了嘛?我同小鸽鸽说,愿意我做它的女主人就‘咕咕’叫,不愿意就‘喵喵’叫,而后它十分积极地表示愿意。你看,这是我送它的见面礼,好看吧?
亲爱的神医大人,此小鸽鸽乃我之良媒,特携信物上门提亲。
当你打开这封信,便是收了我的信物啦~
好啦,信物已收,咱们婚约既成,不许反悔!”
慕容看毕,呆滞片刻,干巴巴地眨眨眼,深吸一口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信卷囫囵卷回原状,扔回信筒,见鬼似的盖上盖子。
就当没打开过!
做完这一切,慕容深呼一口气,恢复温润的笑意。
好了,他依然是温润如玉的翩翩神医、除了微笑不会有任何表情的人设。
慕容向不明所以的东方故道别,也没说明缘由,便径自回医谷去了。
东方故目送慕容离开,回身便见初小满满目星光、饱含期待地望着自己。
“大哥哥,我听话吧?我可乖乖着呢,一动没动!”
她咧嘴嘿嘿笑,脸上是小孩子独有的洋洋自得。
东方故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温柔道:“是,我们小满乖着呢!”
“那~”
初小满朝他眨眨水灵灵的桃花眼,向他投出超级期待的目光,口露八颗大白牙,闪闪发光地笑着。
东方故轻笑,看着她可爱的模样,眼中无限宠溺:
“带你吃糖葫芦!”
“嗯!”
看着少女欢呼雀跃的模样,东方故眉眼含笑。
就这样吧,傻着,也快乐着。
快乐,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