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来,消消气。”
初小满为花韵斟上一盏茶,抚着她的背为她顺顺气。
东方故坐在主座上,一手捧着书认真看着,另一手端着茶,悠然品着。
虽如此,但花韵方才说过什么,他还是都听明白了。
花韵是今早刚到的,来的时候便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仿佛谁欠了她八千两黄金。初小满陪着她聊了许久,才基本弄清了来龙去脉。
原来自那日武林盟中击杀云既明后,花韵稍加收整便回到武林盟,回到傅忏身边。
她现在是大名鼎鼎的傅大侠之妻,傅夫人,无论如何,也是要回到夫君身边的。
然而傅大侠不知怎么地,竟知晓了她与云既明之死密切相关。据说傅忏起初倒还不信,便来询问花韵。
也不晓得花韵当时怎么想的,便硬生生地给认了。
据花韵的说法,傅忏当时气急了,指着她道:“你怎能如此是非不分?我原以为你这些年来从未与他们联系,应是弃暗投明了。没想到你竟是这般执迷不悟,如今还做出这等恶事!”
花韵哪里受得了被他这么说,当场就与他大吵一架,吵完了,卷起包袱就走人,离家出走去了。
于是,离家出走到了圣奚宫。
花韵还要再吐槽些什么,外面有人来报,竟是傅忏傅大侠单枪匹马到了圣奚宫门口,口口声声要圣奚宫“还我夫人”。
这些日子里,一方面东方故功力逐渐恢复,一方面许多教众响应号召而归,不多时便汇聚上千人。
现在人多势众的圣奚宫不需要躲躲藏藏了,便将新址定了下来。
投奔也好,挑战也好,圣奚宫就在这候着,看看谁怕谁。
是以此刻来通报的兄弟,倒还以为傅忏所说“还我夫人”,不过是寻了个由头好来圣奚宫闹事。
东方故放下茶盏与书卷,起身问来人:
“傅大侠到哪儿了?本宫去迎他一迎。”
说着,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花韵,以及花韵身边的初小满。
宫主大人为爱操心是出了名的,上管婚丧嫁娶,下管鸡毛碎皮。由是,心腹属下花韵的婚姻幸福,他也是要操心操心的。
他决定亲自去会一会那个传闻中的傅大侠。
然而他的思想活动还没进行完,便听那位兄弟有些为难地提醒道:
“您可能不必去了。方才慕容堂主外出去给云姑娘采药回来,恰巧便碰见傅大侠在外面立着,走过去与傅大侠不知聊了些什么,便将傅大侠领了进来,现在往慕容堂主的书房去了。”
“好吧。”
东方故讪讪坐下,若无其事般重新捧起茶盏。
好像并不需要他操心啊。
一边初小满又为花韵斟了盏茶,温声问她:
“傅大侠既然来了,不如便去见他一见?有什么误会,彼此也好说开来。”
“我才不去,他来便来,与我何干?他傅大侠风光霁月,我花韵执迷不悟且恶毒非常,看他一眼都要自惭形秽的。”
花韵翻了个白眼,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一双时不时望向门口处的眸子却透露了她的心思。
花韵的这些反应被初小满看在眼里,她抿唇笑而不语。
便是这时,她听到一早晨都似乎未曾关注这件事的东方故仿若漫不经心地开口:
“我记得你不是容易生气的人,赌气更是不会,今日为何这样反常?”
花韵闻言,却是愣了愣。
她从前,好像确实是不会生气的人。
往日在花云阁的时候,无论面对如何蛮不讲理的客人,她都可以波澜不惊,悄无声息地将危及化解。
然而现在,她却会对着傅忏闹脾气,甚至闹起了她从前最看不惯的娇气姑娘才会闹的离家出走。
初小满看着她沉思的模样,轻笑道:
“这是被宠出来的娇气。”
花韵有些默然。
好像是的,与傅忏相识三年,夫妻两年,傅忏待她的好,似乎真的可当得上一个“宠”字。
她出身风尘,却被他像对寻常良家女子般相敬;她在傅府犯过很多错,有好几次她以为会被赶出去,他却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而过;摔碎了御赐的花瓶,他最先问的,却是她“伤到没有?”;在云既明这件事之前,他甚至从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他还教她读书、明理,告诉她是非善恶,天下大义……
“好啦,就去看看吧?”
初小满笑着拉她起来,推着她朝外边去。
·
书房里,慕容与傅忏对坐饮茶,有意无意地看向傅忏右侧眼角眉梢间的一点泪痣。
傅忏一身正气,笔直坐于案边,态度十分谦卑诚恳:
“慕神医约在下单独相谈,是为何事?在下此番是为拙荆而来,若耽搁太久未去寻她,恐她心中不安。”
慕容从他眉间收回目光,小饮一口清茶,道:
“傅大侠不必担心,在下已遣人告知尊夫人,想必不多时便能相见。在下此番却是想问大侠一件私事。”
“神医请说。”傅忏微微颔首,举止间行止有度。
“敢问大侠右侧锁骨间可有一点红痣,与眼角眉梢处泪痣遥相照应?”
傅忏眸中微有些惊诧,疑声问道:
“慕神医怎知此事?”
慕容的手不受控制地颤了颤,盏中清茶也随着摇晃浮动。
他没有直接回答,续问道:
“五岁之前的儿时记忆,傅大侠可还记得些什么?”
傅忏想了想,摇摇头道:
“听父亲说,在下五岁那年发了场高烧,醒来已然不记得什么。神医问这些,究竟是何用意?不妨直白相告。”
慕容默了片刻,直视傅忏的双眸,缓缓道:
“若我说,你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呢?”
傅忏闻言眉心微蹙,疑惑地看着慕容,神色中露出些许不满。
慕容没管他这些,只是续道:
“我知晓你锁骨间有一点红痣与眼角泪痣相对,是因你曾出生起我便常抱着你;你若不信,也可想想为何你父亲终生未娶,却育有你这一子?你不记得五岁前的事,或许是当年火海中受了惊吓,又或许,是有人不希望你记得。”
慕容话音刚落,对面傅忏神色含愠,出言却仍是礼貌有加:
“慕神医,你如何编排在下都无妨,在下都只当个故事听,但你如此揣度玷污我父身后名,便恕在下不奉陪了。”
说完,他起身,头也不回朝门外走去。
书房门打开的瞬间,偷听墙角来不及躲的众人,以花韵为首,全都愣在原地。
傅忏一眼看见妻子,压了心中怒火,低头对花韵温声道:
“夫人,随为夫回家。”
·
花韵几乎目瞪口呆,半晌才憋出个字:
“你……”
“不会再逼你自首。”傅忏认真看着她。
花韵觉得他可能误会了,连忙解释:
“不是,我……”
“如若事发,为夫替你担着。”傅忏再一次打断她,神情诚挚,兴许是怕她会说出拒绝的话:“夫人,随我回去吧?”
在身后一众人五彩缤纷的目光下,花韵连忙打住:
“好好好!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而是……”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决定同他说出这件事:
“方才你们说话,我都听见了。”在他略带疑惑与些许愠色的目光中,花韵看着他,认真道:“慕容说的,可能是真的。”
在众人的注视下,她解释道:
“我曾在你父亲的书房里,看到一本日记。上边确实有说过……”她顿了顿,将日记上所述,一字不差地背出:
“元武三十年,元宵,吾与另三人率暗卫司精锐四千,分赴镇北东方氏、南疆慕容氏、西吾公良氏、东海裴氏,诛其九族,断其根基。我等此行,为社稷安泰,盛世长延。吾等,不悔。”
她复述着这些,看到包括傅忏在内,周围所有人渐渐露出震惊的神色。
这些年来,这一直是她心间时时悬着的事,如今终于说了出来,她觉得无比轻松。
傅忏听着,双眸渐渐睁大,有些不敢置信,但这样的口吻,确实是父亲的语气不错。
十三年前,父亲与另三人率精锐灭四大世家满门,慕容氏五岁幺子随全族葬身火海;
也是十三年前,不曾婚娶的父亲有了一个失去记忆的五岁儿子。
想起慕容方才说的那些话,傅忏陷入沉默。
真想来的猝不及防,将他冲得几乎无法思考。
花韵望着丈夫如此神情,心中愧疚:
“抱歉,未曾告诉你这些。”
许久后,傅忏怔着神情她问:
“所以,你早就知道的?”
花韵低下头:“是。”
傅忏仿若失神地点点头:
“所以云既明,是那三人之一?”
花韵点头。
傅忏默然,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何妻子分明洗手多年,却还是要做这件事了。
是为了他吧?
看其余人也是一脸震惊的样子,明显事先是不知道这些的。可见她不仅瞒了他,也瞒了圣奚宫所有人。
他们会杀了云既明,是因为云既明是他们的灭族仇人。
那如果他们知道他父亲傅严也参与了那件事呢?
会以牙还牙吗?也灭了傅严全族?
若真如此,在当日圣奚宫如日中天的境况下,他傅忏一个初出茅庐愣头青,可还有存活的余地?
所以花韵瞒下这件事,是怕他们知道后会对他不利。
而如今她参与击杀云既明,是否也是为防止云既明临死前乱说话,交代出同谋?
所以她所作一切,原来都是为他。
“是为夫该同你说抱歉。”他扶着她的双肩,诚挚道。
于是众人看着这两人腻腻歪歪,“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来来回回无数次后,终于结束了这场虐狗现场。
傅忏向慕容作了个大大的揖,兄弟俩欢欢喜喜相认后,本是要好好叙说一番的,然而话题却很微妙地引到一个高大上的问题:
慕容劝傅忏留在圣奚宫,从此兄弟团聚,安生度日;
傅忏却劝慕容“改邪归正”,当个正义之士,为苍生请命。
两人说到最后,竟是各自为营,傅忏最终恨铁不成钢般道了声:
“道不同不相为谋,兄长保重!”拉着花韵就要走。
花韵却按住他的手,柔声道了句:
“我还有些事情,需得交代。”
她说着,轻轻拂去傅忏的手,款步走到东方故面前,竟是直接跪了下来。
“花韵向宫主大人请罪!”
东方故俯身看着她,眸中含|着失望。
花韵低着头,眼中酸涩,带了泪意。她悲声道:
“是花韵心存私念,对此事瞒而不报,以至于……”
她有些哽咽,两行泪落了下来:
“若非花韵瞒下此事,圣奚宫便能顺着傅严查到云既明,或许、或许教众三千兄弟,便不会命丧黄泉……”
东方故眸中神色沉重,仰头闭了闭眼,再对向她时,已恢复平静:
“也怪不得你,当时防备不足,本宫也有失职。你所做的,本宫理解。”
他理解花韵,因为如若是他,也会选择为所爱之人隐瞒。
毕竟,谁又能想到后面发生的事呢?
他能理解她,但理解,不代表原谅。
多年的相处,花韵看懂了东方故未说的话。
他不说,是不想她太过难堪。
花韵悲切地抬起头,凝视着这个高大威严的身影。
这是她曾用半生倾心过的人,是她终其一生也无法企及的神。
是救她于水火的恩人,是给了她最初的尊严与价值的人。
她俯身,额头扣地,含泪喊道:
“一叩首,谢宫主救命之恩;
二叩首,谢宫主收容之恩;
三叩首,谢……谢宫主传道、授艺、再生之恩;
从此山高水远,望宫主大人,珍重复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