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荒凉的深山上一座小木屋里,公良末取下信鸽腿上的信筒。
信鸽从圣医谷而来,她隐居深山的这些年,一直是这只信鸽在她与慕容之间互通消息。
看完信上内容后,公良末神情微怔,不过片刻后,便抓起桌上洗心鞭朝屋外走去。
此时已然初春,山上草木已经开始泛起绿意。
公良末迈出门槛的那一刻,迎面正碰上一个穿着粗布劲装、神采飞扬的少年。
谢昀背后背着一篓子刚砍下来的木柴,一只手里拎着从集市上新买的鲜肉,另一手里提着条尚在活蹦乱跳的活鱼。
他一见到门口的公良末,顿时喜上眉梢,爽朗笑道:
“今日给你做鱼吃如何?喔对,还有红烧肉,我今日跟山下大娘学了种新做法,待会烧来你尝尝。”
公良末看着他静默不语。
谢昀没得到回答,奇怪地朝她细看去,目光落在她手中紧攥的鞭子上,心中没由来地升起一股不安。
“你这是…要去哪?”
公良末仿若未觉对方的神情,淡漠道:
“复仇。”
谢昀双目猛地睁大,提着鱼肉的双手暗自紧攥:
“你要去找云既明?”
公良末脸上没有分毫情绪,一板一眼地“嗯”了声。
谢昀闻言慌忙上前两步,声音急得都快变了调:
“你忘了上次刺杀他刚受了重伤吗?好不容易养好了,还去?!”
面对谢昀急到快要暴走的样子,公良末就似一潭湖水,平静而坚韧:
“嗯,我要去的。”
谢昀气势汹汹盯着她的眼睛,许久后,在她坚定如铁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她,谢昀只好退让一步:
“那我陪你去。”
“不必。”公良末淡声道,声音凉薄又坚定。
云既明武功盖世,现今武林中,几乎可以说是无人能敌。此行之凶险,难以估量。
谢昀仿佛已经对公良末冰冷的态度免疫了,对她的拒绝仿若未闻,坚定道:
“我陪你。”
公良末看着他的目光中有了些许无奈:
“你没别的事做吗?都跟了我三年了,你是打算就一辈子跟着我?”
“对。”
谢昀看着她的双眸,一双风流倜傥的眸子里露出难得的认真坚定,直直看进她眼底。
在公良末被他的话怔住的片刻,他朝她更近一步,续道:
“我就打算一辈子跟着你了,怎样?”
公良末被他看得有些不知所措,很不自在地别开脑袋,双眼低垂看着地面。
似乎感觉到自己说得有些露了骨,谢昀话锋一转接着道:
“你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三年,我保护你、给你疗伤,给你洗衣做饭、劈柴生火,你不用还的啊?怎么着,你打算一走了之,叫我上哪儿找你去?”
公良末刚才还被他的目光和露骨的话说得尴尬,此时听他说这些,抬起头来像看债主一样弱弱地看着他:
“我会还的。”
谢昀很合时宜地瞥了个白眼,活生生一副乡野村夫、小镇小市民嘴脸:
“我不信,我要亲自看着你,等你报完仇,立马还债。”
公良末看着“债主”半晌无语,没办法,谁让自己吃人嘴软、收人手短呢?
许久后,公良末微红着脸憋出一句:
“随便你。”
说完,攥着洗心鞭就往外走,却被人一把拉住。
谢昀顶着一张风流倜傥公子哥的脸,不容置喙般看着她:
“天将晚,明早再走吧。”
一个陈述句,却隐约被他说出了疑问的语气,仿佛他是在恳求她的同意。
谢昀苦口婆心劝了许久,什么“夜路不好走”、什么“复仇要做充足准备”,才终于说服了公良末多留一晚,明日一早启程。
被谢昀连推带搡地推回屋去的公良末,没看到谢昀嘴边一瞬暗自庆幸。
新学的这道红烧肉,能做给她吃了。
夜幕深沉,山中一片空寂。
谢昀大咧咧蹲坐在小木屋门前的土坯台阶上,撑着下巴望月。
三年山中岁月,劈柴生火、洗衣做饭,他早已没了昔年京城贵公子的矜贵讲究,如今的他,穿得了粗布麻衣,忍得了尘土泥泞,咽得下粗糠野菜,活生生一个乡野少年郎。
他看着那轮年年岁岁不变的明月,想起三年来的点滴瞬间,仍旧觉得梦一般。
·
三年前母亲去世,他终于离开那个魔窟一般的家,第一次踏上了向往已久的江湖。
在京郊的树林里,怀揣着大侠梦的谢昀遇见了第一个行侠仗义的机会。
一群齐整白衣的人,正执剑追击一位身受重伤的姑娘。
那姑娘一手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一手挥舞着长满倒刺的长鞭,一边逃,一边倔强地反击。
谢昀原本在树上歇脚,先是看到那姑娘挥舞着长鞭进入他的视线,细细观望了一会儿,竟发现她手中的一招一式,都是无比熟悉。
这不就是十年前,他那个疯爹硬逼着他一定要背熟练会的招式?
十年前的某日,他爹不知道从哪里满身血污地回来,从此就像变了一个人般,整日里疯疯癫癫,对他和母亲动辄打骂,还拿出一本被撕去封面的秘籍,将他关在密室里日夜苦练,否则不给饭吃。
也是从那一日开始,他被禁止在人前谈论学识,他被他父亲喝令每两日必与京城里的纨绔子弟或策马护城河一溜、或秦楼楚馆一游。
不消数月,全京城都知道了,祁王府出了位一等一的败家玩意儿,叫谢昀。
他一直想知道,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的父亲性情大变,让他与母亲开始地狱般的生活。
他隐隐觉得,或许与那本被撕去封面的秘籍有关。
谢昀看着树下一群对一个的局面,实在看不下去了,一群大老爷们光明正大地为难一个姑娘,太不要脸!
他谢昀,平生最恨男人欺侮妇孺,更何况这位姑娘还很可能与他颇有些渊源。
他坐在树上,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掏出一个自制的迷魂烟雾弹,朝下边猛地一扔,同时迅速纵身跃下,在那姑娘腰间一揽,便趁着那群人迷迷糊糊之际,带着她几个纵跃消失在众人视线。
他为她疗伤的地方,是在一间山野破庙里。
她受了重伤,堪堪醒来后,谢昀终于向她询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敢问姑娘芳名?”
公良末此时尚还没什么力气,但仍是倔强地努力平稳了声息:
“公良末。”
谢昀的心跳仿佛漏了半拍,她的回答似乎印证了他多年来的猜想。
十年前开始,变得不同的事情不仅是父亲的性情,还有,父亲开始不再待他去四氏盛宴了。
他大着胆子背着父亲偷偷打听缘由,于是听说四大世家正是在那年,灭族了。
他一直隐隐觉得,父亲的变化与公良氏被灭族有关,因为父亲与公良氏家主乃结拜兄弟,在四大世家中,也只与公良氏相交甚密。
直到今天,他才终于印证了这一猜想。
十年前父亲带回来的秘籍确实是被灭族的公良氏的,而以父亲自那之后的疯癫和他时常不绝于口的“对不起”来看,或许公良氏的灭族真的是父亲做的……
他看着草席上虚弱的姑娘,无限愧疚从心底涌|出。
他虽然被父亲折磨,可他至少还有一个家,至少吃喝不愁,生活优越。
可是她呢?
因为他父亲,她失去了家人,从十年前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独自在江湖上漂泊,失去一切,历尽风|波。
那一刻他决定,从此后无论风雨阴晴,都当生死相随,护她无忧。
父亲的债,他来还。
“你呢?你叫什么”见他许久沉默,公良末主动问。
“我……我叫江佑。”谢昀在脑袋里迅速胡乱组织了一个名字,只是说出口的那一刻,他也未曾注意到这个名字背后隐藏的心声——从此后,佑你无恙。
·
离圣医谷不远的另一座山上,隐居三年的车则终于收到他日夜企盼的来信:
“亡魂待君渡,英灵可归矣。”
信上说得很隐晦,是为防止信鸽半路被截,但其中含义,他一看就知。
他收起信纸,新写了一张“即刻启程”的回执,让信鸽回寄给慕容。
做完这一切,四周陷入沉静,车则有片刻的出神,仿佛在做梦一般。
他等了三年的日子,终于等到了吗?
他的眼眶忍不住红了,眼中泛起酸涩,他想起三年前那场灭顶之灾。
杀喊声中,一柄利剑向他刺来,身无半点力气的他,只能背靠墙面,束手就擒。
他绝望地闭上眼,听到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却没有感觉到与之相应的痛感。
他睁开双眸,看到身前站着一个人。
那个背影高大强壮,一如他初见时那样。
刘并站在他身前,为他档去一切危险。
眼前的人站不住了,一点一点地往下倒。
他揽着他的双肩不让他倒下,可他终于还是躺倒在地上。
躺倒在他的身上。
刘并的胸膛鲜血一汩|汩地往外涌,他的呼吸很艰难,分明眼看着下一秒就要咽气,可他还是固执地要说:
“香主,那天晚上,咱想起来了。”
车则一愣,想打断他让他保存着力气,却又不忍阻止。
刘并紧抓着他的衣袖,目光紧紧缩在他脸上,仿佛穷尽毕生气力,耗尽此生愿望:
“咱觉得...很好。”
说完那句话,抓着他衣袖的手一点一点松了,最后,垂落到地上,再也没有抬起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