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图景:论生命的起源、意义和宇宙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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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诗性自然主义

《星际迷航》(Star Trek)里有件事一直没交代清楚,就是传送器到底是怎么运作的。它们是先将你分解成一个个原子,将它们打包传送出去,然后再重新组装吗?还是只发送一幅包含你原子排列信息的蓝图,然后在目的地利用周围已有的物质重新把你构建出来?船员通常的说法就好像组成你的原子确实穿行了空间,但这样的话又应该怎么解释“心中之敌”(The Enemy Within)这一集?你也许记得在这集里传送器出了故障,柯克船长传送到进取号时变成了两个复制品。很难想象两份同一个人的复制品怎么可能由一人份的原子组成。

对于观众来说,幸运的是柯克的两个复制品并不完全一致。其中一个是正常的(好人)柯克,而另外一个是坏人。更妙的是,邪恶的柯克很快就被兰德军士抓伤了脸,所以要分辨两人并不困难。

但如果他们真的完全一致,又会怎么样?那我们就要面对一个关于个人身份本质的谜团,它由于哲学家德里克·帕菲特(Derek Parfit)而广为人知。想象一台传送器,它能将一个单独的个体分解,然后用不同的原子重新构建出多个一模一样的复制品。这些复制品中哪个才算是“真正的”那个人呢?如果只有一个复制品的话,绝大多数人都会毫不犹豫地认为他就是原来的人(使用不同的原子重构不是问题;人体无时无刻不在丢失并替换结构中的原子)。如果你的复制品是用新原子构成的,而原来的你保持不变,但在复制完成后数秒,原来的你会悲惨地死去,那又会怎么样?那个复制品能算是原来的人吗?

这确实是好玩的哲学游戏,但至少对于我们当前的技术水平来说,这好像也跟现实世界没什么联系。但话不能说太满。有一个叫作忒修斯之船(Ship of Theseus)的古老思想实验,它提出的正是同一个问题。忒修斯是雅典的传奇建立者,他拥有一艘令人赞叹的船,陪着他立下赫赫战功。为了纪念他,雅典市民在港口将他的船保留了下来。船上偶尔会有木板或者部分桅杆年久失修,为了让船保持良好状态,这些部件坏到一定程度就会被换掉。我们又一次遇到了身份的问题:在替换掉其中一块木板之后,船是否还是原来的船?如果是的话,那么如果我们一块接一块地替换掉所有木板的话,又怎么样?还有(也就是汤玛斯·霍布斯译者注:汤玛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是17世纪英国的政治哲学家,主要著作有《利维坦》(Leviathan)。接着提出的问题),如果我们用所有换下来的旧木板重新建造一艘船,又怎么样?重新建造的这艘船会突然成为忒修斯之船吗?

狭义地说,这些都是有关同一性的问题。一件东西与另一件东西在什么情况下是“相同”的?但广义地说,这些问题关系到本体论,也就是我们对世界上存在什么事物的基本认知。到底有什么种类的东西是存在的?

当我们考虑“真正的”柯克船长和忒修斯之船的身份时,这实际上伴随着一大堆隐含的假定。我们假定了存在一些叫作“个人”的东西,还有一些叫作“船”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有某种时间上的延续性。这些概念我们用得如鱼得水,直到碰到像这些复制品情景造成的难题,才迫使我们考虑这些对象的定义。

这些问题很重要,不是因为我们很快就要造出来一台实用的传送器,而是因为我们对理解世界全景的尝试不可避免会涉及各种各样互相重叠的描述世界的方式。我们有原子,有生物细胞,还有人类的概念。“这个特定的人类”这个概念在我们思考关于世界的问题时是否重要?像“个人”和“船”这样的分类是否应该作为我们最基础的本体论的一部分?如果我们不知道我们所说的“人类”到底是什么,我们就不能决定某个个体的人生是否真的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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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千年来,我们的知识,特别是在科学方面,可谓与日俱增,因此我们对应的本体论也从丰富本体论慢慢转变为稀疏本体论。对于古人来说,他们自然相信世界上有各种各样本质上不同的物体;但在现代,我们尝试用更少的种类进行更多的思考。

我们现在会说忒修斯之船是由原子构成的,而所有这些原子都由质子、中子和电子构成——跟组成其他任何船只,甚至你我的粒子完全相同。不存在什么原生的“船属性”,而忒修斯之船只是它的特例之一;只存在一些原子的排列组合,它们随着时间而逐渐变化。

仅仅因为我们明白船只是一堆原子组成的集合,不代表我们不能谈及每一艘船。如果每次有人问起世界上发生的某件事情,我们的回答都只能是一张写出海量原子及其排列方式的列表的话,那实在麻烦透顶。如果你每秒列出一个原子,这就需要超过宇宙年龄万亿倍的时间,才能描述像忒修斯的船那样的一艘船。这不太现实。

忒修斯之船由原子构成,这仅仅意味着,船的概念在我们的本体论中是一个派生类别,而不是基本类别。它是一种实用的描述方法,用于谈论宇宙基本组分构成的某些集合。我们发明船这个概念是因为它有用,而不是因为它位于现实最深的层次。在我们逐步替换每块木板之后,船还是不是那艘船?我不知道。这由我们决定。“船”这个概念正是我们为了便利而创造出来的。

这没有问题。最深层次的现实当然很重要,但各种描述这个层次的不同方式同样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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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到的其实是丰富本体论和稀疏本体论之间的差别。丰富的本体论包含大量不同的基本类别。这里“基本”的意思是“在我们最深刻最全面的现实图景中扮演着必要的角色”。

在稀疏的本体论中,用以描述世界的则只有少数几个(甚至只有一个)基本类别,但却会有许许多多描述世界的方法。“描述方法”这个概念并不只是装饰——在我们对现实的理解方式中,它占据的位置至关重要。

两类不同的本体论,分别是丰富和稀疏的。方框是基本概念,而圆圈是派生或者涌现的概念,也就是描述世界的方式

丰富本体论的好处之一,就是很容易就能说清楚什么是“真实”——所有类别都描述了某种真实的东西。在稀疏本体论中,这就不太明确了。我们是否应该只将构成世界的基本成分看成是真实的,而将我们用于分割和描述世界的所有这些不同的方法都当作区区幻象?这是我们面对现实能采取的最激进的态度,有时又被称为取消主义(eliminativism),因为它的拥护者热衷于在“我们认为是真实的事物”的清单里消去一个又一个概念。对于取消主义者来说,“哪个柯克船长是真的?”的答案就是“谁关心这个?人类个体只是幻象,只是关于唯一的真实世界的一些虚构故事而已”。

我要论证的是另一种观点:我们最本质的本体论,也就是在最深层次上描述世界的最好方法,是非常稀疏的。但有许多概念从属于我们描述世界的一些不太本质的方法,它们对于描述高层次和宏观的现实来说非常实用,所以值得被认为是“真实”的。

这里的关键词是“实用”。当然有些描述世界的方法用处不大。在科学的语境里,我们会说这些无用的方法“错误”或者“虚假”。描述方法不单是一串概念,一般也会包含一系列应用这些概念的规则,还有概念之间的关系。每个科学理论都是一套描述世界的方法,根据这些理论,我们可以说“有些东西叫作‘行星’,还有个东西叫作‘太阳’,它们都在某种叫‘空间’的东西里运行,行星还会做一件事,叫‘围绕太阳公转’,这些公转的轨道在空间中描绘了一种叫椭圆的特殊形状”。这基本上就是约翰内斯·开普勒(Johannes Kepler)关于行星运动的理论,在哥白尼论证了太阳是太阳系中心之后,这个理论才出现,后来牛顿用万有引力的术语给出了解释。今天,我们会说开普勒的理论在某些情况下颇为实用,但没有牛顿的理论那么实用,而牛顿理论的适用范围又没有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那么广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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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在这里提倡的策略可以叫做诗性自然主义(poetic naturalism)。诗人缪丽尔·鲁凯泽(Muriel Rukeyser)曾经这样写道:“构成宇宙的是故事,而非原子。”世界就是所有的存在和事件的总和,但在不同的描述方法中,我们能领悟很多东西。

自然主义可以归结为三点:

一、只有一个世界,那就是自然世界。

二、世界依据颠扑不破的模式运转,那模式就是自然规律。

三、知晓世界的唯一可靠途径就是观察。

从本质上来说,自然主义就是这样一种概念:科学研究向我们揭示的就是世界的本来面目。当我们开始描述世界时,“诗性”的特质就走上了前台。它可以用三点概括:

一、有许多描述世界的不同方法。

二、所有好的描述方法都应该互相保持一致,也应该与世界本身一致。

三、我们的目的决定了此刻最好的描述方法。

诗性自然主义者会同意,无论是柯克船长还是忒修斯之船,都不过是描述在空间和时间中延伸的某些原子集合的方法。区别在于,消去主义者会说“所以它们只是幻象”,而诗性自然主义者会说“但它们并不会因此变得虚幻”。

哲学家威尔弗里德·塞拉斯(Wilfrid Sellars)提出了两个术语:外显映象(manifest image),描述的是源自日常生活体验的朴素本体论,还有科学映象(scientific image),描述的是科学所建立的关于世界的全新统一视点。外显映象和科学映象用到的概念和词汇都不一样,但它们作为描述世界的方式是相容的,最终应该能相互协调一致。诗性自然主义认为这两种描述世界的方式在适当的场合都是有用的,而我们的工作是证明它们的确能相互调和。

在诗性自然主义中,我们能区分三种不同的有关世界的叙事。首先,是我们能想象到的,对世界的最深层最本质的描述——包含整个宇宙在所有微观细节上的确切情况。现代科学现在还不知道这个描述到底是什么,但我们至少可以假定这样最根本的现实是存在的。其次是那些“涌现的”或者“有效的”描述,它们在某些有限的领域里是正确的。我们就是在这个层次谈论船和人之类的概念,它们是宏观的物质集合,但由我们归结为独立的个体,作为更高层次语汇的一部分。最后是我们的价值观:关于正确与错误、目的与责任、美丽与丑陋的概念。与高层次的科学描述不同,确定这些概念的并不像科学那样,以符合观察数据为目标。我们还有别的目标:做个好人,与其他人和谐共处,还有寻找生命的意义。找出描述世界的最好方式,就是向这些目标努力迈进的重要一环。

诗性自然主义是关于自由和责任的哲学。自然世界向我们赋予了生命这一原料,我们必须努力理解它,接受相应的结果。从描述转到原则,从谈论发生的事情转到对什么事情理应发生的价值判断,这是一种创造性的举动,从根本上充满人性。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依照自然的模式运转,没有任何价值判断的属性。世界就这样存在着,而美与善是我们带来的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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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性自然主义看上去也许很有魅力,或者像是胡言乱语的堆砌,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带来了一堆难题。最显而易见的问题就是,万物背后的那个统一的自然世界到底是什么?我们一直在念叨像“原子”和“粒子”这样的词语,但从关于量子力学的讨论中可以得知,真相更加难以捉摸。当然,我们不会宣称已经知晓掌管万物的终极理论——但是我们现在到底知道了多少?又是什么令我们认为这就足以支撑自然主义的梦想?

而如何将底层的物理世界与日常经历的现实联系起来,与此相关的问题数量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些问的是“为什么”:为什么宇宙会是现在这样,拥有这些特定的自然规律?为什么宇宙会存在?有些问的是“你确定吗”:我们是否确定一个统一的物理现实能自然地产生我们所知的生命?我们是否确定物理现实就足以描述意识现象?意识可能是我们的外显映象中最令人困惑的层面。还有些问的是“怎么样”:我们怎么才能决定描述世界最好的方式是什么?我们怎么才能在有关对错的评判问题上达成一致?我们怎么在一个全然物理的世界里寻找意义和目的?而最大的问题是,我们怎么才能知晓所有这些的答案?

我们的任务是描绘一张丰富而细腻的图景,展示我们日常经历中的方方面面如何调和一致。为了摆正我们的心态,在下面几个章节,我们会纵览一些曾经帮助人类走上自然主义道路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