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图景:论生命的起源、意义和宇宙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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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信念星球

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担心他们所见的世界到底本质上是否真实,或者思考他们是否被邪恶的妖魔所迷惑这种问题而因此夜不能寐。我们承认我们看到和听到的东西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可靠地反映了现实,然后从这个出发点继续前进。这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更微妙的问题:我们是怎么构建出有关事物运转的、既可靠又符合日常经验的详尽图景的呢?

笛卡儿寻找过确证信念的“地基”。地基使建筑结构能牢牢扎根在坚实的地面上。基础主义(foundationalism)就是对这种坚实地面的搜索,用以在其上建立知识的大厦。

让我们以比应有的态度更加严肃地考虑这个比喻。在人的尺度上,在我们脚下的地面无疑是坚实可靠的。然而,如果我们把镜头拉远一些,就会看到地面不过是我们居住星球的一部分。而这个星球,也就是地球,并没有坐落在任何东西之上;它在空间中没有约束地运动着,绕着太阳公转。构成地球物质的一点一滴都并非深埋在某个静止的结构中,维系它们的是相互之间的引力。太阳系中的这些星球都是从岩石和尘埃一点一滴的聚合开始,然后逐渐扩大影响力,尽可能将剩下的物质碎片吸引过来,最终逐渐形成的。

知识显现为依靠在稳固地基上的一系列信念

我们无意中就发现了一个更精确的比喻,描述了信念体系的运作过程。星球并没有坐落在某个基础上,它们以一种自我强化的方式维系自身。信念也遵循同样的道理:它们并非建立在确凿而不容置疑的原则上,虽然我们可以尝试这样做。恰恰相反,构成整个系统的所有信念会以或好或坏的方式整合在一起,而将它们拉在一起的则是认识论的相互作用力。

在这个图景中,信念星球要比单纯的本体论更加丰富而复杂。本体论是关于到底什么才实际存在的观点;而信念星球包含着各种各样的确信,有理解世界的方法、先验真理、派生类别、偏好、美学与伦理学的判断等。如果你相信二加二等于四,还有对你来说巧克力冰激凌要比香草味更好,这些信念虽不是你本体论的一部分,但却是你信念星球的一部分。

知识显现为一组通过相互一致性的“引力”被维系在一起的信念。图中是亚里士多德、笛卡儿以及现代诗性自然主义者各自信念星球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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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比总有缺陷,但信念星球这个比喻很好地解释了哲学圈子中所谓的真理融贯论(coherentism)。在这个图景下,被确证的信念就是从属于某个一致相容的命题集合的信念。这种一致性扮演的角色,相当于将尘埃和岩石聚在一起形成真正星球的引力。一个稳定的信念星球里的每个信念都应该互相融贯、互相强化。

某些信念星球并不稳定。人们抱持着大量的信念过活,其中某些信念可能与其他信念并不相容,即使人们没有留意到这一点。我们应该认为信念星球内部一直被缓慢但持续地搅动着,让不同的信念相互接触,就像在真正的行星中有岩浆的对流和接近表面的板块碰撞。当两个水火不容的信念直接接触时,可能就像会产生剧烈反应的化学物质被搅拌在一起那样,产生惊人的爆炸——可能还会将整个星球炸得四分五裂,直到不同的组成部分重新构成新的信念星球。

在理想状态下,我们应该不停测试探查我们的信念星球,看看有没有矛盾或者结构性的缺陷。正因为信念星球在空间中自由运动,而不是锚定在坚实不动的地面上,所以我们应该乐于改进信念星球的组成和结构,甚至完全抛弃旧有信念,用更好的信念来取代。我们通过观察得到的新信息相当于持续轰击真实星球的流星和彗星,它们会被整合到我们对世界的观点中。有时甚至会有带来巨大影响的小行星,它的碰撞会摧毁整个星球。这些不稳定性,无论是来自内部的矛盾还是外部的冲击,都更可能发生在相对年轻、也就是还没有安定下来的信念星球上,但每个人都有可能受到影响。

真正的问题在于,我们可以想象多个稳定的星球——存在信念组成的不同集合,它们在集合内部没有矛盾,但这些集合之间格格不入。某个人的星球里可能包含了科学方法,还有宇宙的年龄有上百亿年的信念;另一个人的星球可能包含对圣经直译主义译者注:圣经直译主义,又称作经律主义,是基督教中认为《圣经》所写的一字一句在字面意义上都是正确的流派。的信念,还有对创世发生在数千年前的信念。如果每个星球都只包含互相兼容的信念的话,我们怎么知道哪个是正确的?

这是个实际存在的担忧。人们怀有的信念的确可能会与其他人的信念势不两立,即使这些信念与自身怀有的其他信念相安无事。但我们有理由期待这个问题并非无解。经验事实说明,有一些重要而普遍的信念是几乎每个人都拥有的。人们几乎都相信理性和逻辑在对真理的追求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这两种方法是否拥有独特的力量,人们对此也许有分歧,但很少有人会直接否定它们。我们也往往拥有同一个目标,就是构建出关于这个世界的一个能精确表现观察结果的模型。如果你遇到那些认为世界是在六千年前被创造出来的年轻地球创造论者,然后向他们摆出地球以及宇宙久远历史的科学证据的话,他们典型的回答不会是“哦,我又不相信证据和逻辑”。恰恰相反,他们会尝试用他们的信念系统来解释这些证据,比如说,向你解释为什么上帝要以这种方式创造宇宙。

不管怎么说,这就是应有的做法。但单纯的“融贯”对于真理的基石来说似乎过于渺小。舍弃对稳固地基的寻找,转而构建一个信念星球,这就像从脚踏实地过渡到怒海扁舟或者旋转茶杯上。如果你不晕船,至少也会觉得天旋地转。我们就在太空中流转,没有任何支撑。

将我们的信念从变幻无常中解脱出来的,是在典型的信念星球中会有类似“真的陈述对应现实世界中的真实要素”的信念这一点。如果我们相信这一点,手握一些可信的数据,而且对自己足够诚实的话,我们有希望构建这样的信念体系,它们不仅内部相容,而且与其他人的体系以及外部现实也相容。退一万步来说,这也可以作为我们的目标。

换句话说,稳定的信念星球,其中所有部分都以一致且相容的方式互相吸引,以及宜居的信念星球,也就是我们可以实际“居住”的信念星球,这两者有着关键的差异。宜居的信念星球必须确立某些有关证据和理性的共同信念,还有我们收集的有关这个世界的实际信息。我们可以期望那些满怀诚意工作的人们,在努力尝试尽量理解现实之后,最终各自能构建出多多少少互相兼容的信念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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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能高估人们的理性或者是尽力客观看待新证据的意愿。不管是好是坏,信念星球最终都会发展出高度精巧的防御机制。当你意识到自己持有两个互相冲突的信念时,心理学家将它们带来的不适感称为认知失调(cognitive dissonance)。这表示在你的信念星球中有些地方结构不太稳妥。不幸的是,即使在非常极端的情况下,人类仍然非常善于保持他们信念星球的基本构成。

利昂·费斯廷格(Leon Festinger)是美国的社会心理学家,认知失调理论的创立者,他和他的合作者曾经研究过一个末日邪教,它的领导者是一名叫多萝西·马丁(Dorothy Martin)的女子[多代心理学学生是通过玛丽安·基奇(Marian Keech)这个假名知道她的]。在马丁的带领下,团体的成员逐渐确信地球会在1954年12月21日毁灭,但真正的信徒会在前一天晚上被外星人拯救。这些邪教成员对这件事的态度非常严肃:他们辞去了工作,离开了家庭,聚集起来等待这最后的日子。费斯廷格很好奇,当在钦定的这一天到来却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时——他的信念星球引导他作出了这样的推测——这些人到底会有什么反应。他们的领导者做出了错误的预言,面对这一无可辩驳的事实,他们会不会对她的神秘力量产生别的想法?

在这一天匆匆经过后,这些信徒却比以往更加相信马丁的预言能力。事实上,在21日的早上,马丁传达了新的神启:正是他们这个小团体百折不回的信念阻止了地球的毁灭。她的追随者大喜过望,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说法,并且愈发投入,尝试大肆宣扬他们的领悟。

人类离我们乐于认为的那种冷静理性相距甚远。一旦构筑了舒适的信念星球,我们就开始抗拒对它们的改变,并且发展出一些认知偏差(cognitive bias),让自己看不到世界的本来面目。我们追求成为完美的贝叶斯推理者,不带偏见地推导出最优的解释——但绝大部分时间,我们做的是将新数据硬塞进我们的成见之中。

在我们构建自己的信念星球时,有两种重要的认知偏见值得重视,从而让我们能够察觉并且避免它们。其一是我们倾向于对我们希望为真的命题赋予较高的置信度。这会在非常个人的层面上出现,这时它被称为自利性偏见(self-serving bias):当好事发生时,我们会认为这是来自我们的才华,是我们应得的;但我们却会将坏事归咎于运气不好或者无法控制的外部境遇。在更广的层次上,对于有关世界的理论,我们自然倾向于那些能取悦我们,使我们觉得自己很重要,或者能安抚我们的理论。

另一种偏差就是我们更乐于维持我们的信念星球,而不是去改变它们。这能以多种形式出现。证实性偏见(confirmation bias)就是我们更倾向于理解并强调任何证实我们已有信念的信息,而忽略那些会给我们的信念打上问号的证据。这种倾向非常强烈,甚至会导致逆火效应(backfire effect)——研究表明,在向人们展示一些否定他们信念的证据后,他们通常会更固守原有的信念。我们珍视自身的信念,并且努力保护它们免受外界的威胁。

我们对辩护自身信念的需要可能会对我们持有的具体信念有着戏剧性的影响。社会心理学家卡萝尔·塔夫里斯(Carol Tavris)和埃利奥特·阿伦森(Elliot Aronson)提出了“选择金字塔”。假如有两个持有的信念几乎完全相同的人,他们各自面临同一个抉择,尽管一开始对于两人而言这些选择只是差之毫厘,但其中一位作出了某个选择,而另一位作出了另外一个选择。接下来,他们不可避免地会努力说服自己他们作出了正确的选择。每个人都为自己的选择找到了理由,并开始认为从一开始他们就没什么选择。经过这个过程,这两个起点几乎相同的人最终却到达了某个信念光谱的不同极端——而且通常会热忱地投入到各自观点的保卫战中。塔夫里斯和阿伦森的说法是“正是那些几乎选择了住在玻璃房子里的人扔出了第一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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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面临的问题是,我们选择采纳的信念不仅取决于它们有多符合外部的现实,也许还更多地取决于我们已有的信念。

我们如何抵御这种自我强化的非理性?我们没有灵丹妙药,但有应对的策略。在知道认知偏见的存在之后,我们可以在执行贝叶斯推断时也将这一点纳入考虑。我们希望某件事是真的吗?那么在置信度的赋值中,这就是反对它的理由,而非支持。可信的新证据是否与你对世界的观点相左?那么你应该给予它额外的关注,而不是置之不理。

有缺陷的人类也许无法到达理性的乌托邦,但它可以作为我们的目标。罗伯特·奥曼(Robert Aumann)是一位以色列和美国的数学家,是2005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奖者之一,他证明了一个美妙的数学定理:两个完全以理性行动的人,如果他们一开始对于信念的先验贝叶斯置信度相同,而又掌握了相同的新信息,其中包括知道对方知道了什么,那么他们对信念更新后的置信度不可能有异议。你可能会认为一开始拥有相同先验置信度的人可能会对得到的观察结果的似然度有岐见,但奥曼的定理说明,如果两个人拥有相同的“公共知识”的话——也就是每个人知道别人都知道什么(而且他们都知道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那么分歧不可能发生。

奥曼的“同意定理”看起来好得难以置信,部分是因为它不太符合实际的人类行为。在现实世界中,人们并非完全理性,没有公共知识,而且会互相误解,当然肯定也不会拥有相同的先验置信度。但这给了我们一个希望,如果足够努力的话,即使在那些莫衷一是的议题上,我们也许也能得到共识。即使先验置信度天差地别,如果收集到了足够证据,差异也会在更新的过程中被抹平。如果我们尝试对人对己都尽量诚实,我们的信念星球也有希望能互相看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