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质疑一切,能行吗?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是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他在剑桥开始攻读博士时是伯特兰·罗素的学生,罗素本人也是举足轻重的思想家。罗素很喜欢讲述一个故事,说的是年轻时的维特根斯坦怎么样拒绝接受任何来自经验的事物——也就是针对现实世界的断言,而不是可以用逻辑证明的语句——是的确可知的。罗素在他剑桥的那个稍显窄小的宿舍里,曾经挑战维特根斯坦,想让他承认屋子里没有犀牛。维特根斯坦拒绝承认这一点。“我那个德国工程师,我觉得他是个傻瓜。”罗素在一封信里这样写道,虽然他后来改变了想法(维特根斯坦是奥地利人,不是德国人,他显然也不傻)。
比比谁更能质疑那些看似显然的有关现实的真理,这是哲学家之间一项古老的口头游戏。怀疑论曾经是古希腊盛行的思想流派之一,那时它的意思是质疑一切。怀疑论的领头羊是皮浪主义者,也就是埃利斯的皮浪(Pyrrho of Elis)的追随者,他们坚决认为不可能确信任何事情,而连这一点本身也不能确信。
这个口头游戏中的一位更接近现代的参赛者是17世纪的思想家勒内·笛卡儿。他不单是哲学家,还是数学家和科学家,奠定了解析几何的基础,也为力学和光学的早期发展作出了贡献。如果你曾经在坐标纸上画过x轴和y轴,勒内·笛卡儿就影响过你的人生;就是他发明了这个小技巧,今天我们将它称为“笛卡儿坐标”。在他的哲学思考中,笛卡儿受到了不少他数学工作的影响,特别是在数学中能够毫无疑问地证明某些论述这一点令他深深着迷——当然前提是要接受相应的假设。
勒内·笛卡儿,哲学家、数学家、对于除了他本人的存在以外许多事物的怀疑者,1596—1650年。[图片为弗兰斯·哈尔斯(Frans Hals,荷兰肖像画家)所绘制的肖像画。]
在1641年,笛卡儿发表了他的名著《第一哲学沉思集》(Meditations on First Philosophy)。直到现在,这本书仍是第一次上哲学课的大学生最经常遇到的指定阅读书目之一。在《沉思集》中,笛卡儿尝试对我们关于世界的所有知识采取尽可能怀疑的态度。比如说,你可能会认为自己正坐在一张椅子上,而这张椅子的存在是毋庸置疑的。但真的是这样吗?毕竟你在过去必定也曾经相当确信这样那样的信念,但后来被证明是错误的。当我们在做梦或者产生幻觉时,毫无疑问我们正在“体验”某些实际上没有发生的事情。笛卡儿提出,有可能我们现在就在做梦,或者我们的感官都被一只邪恶妖魔所操控着,它(不管出于什么莫测的邪恶理由)希望我们相信我们坐在一张实际上不存在的椅子上。
但希望还在。笛卡儿总结出一个不容怀疑的信念,就是他自身的存在。他的推理是,的确可以质疑天空或者大地的存在——我们的感官可能被蒙骗了。但他不能质疑他自身;如果他自身不存在,那怀疑这一点的又可能是谁?笛卡儿将这个观点概括为他的名言cogito ergo sum,也就是“我思,故我在”。[他是在后来的著作《哲学原理》(Principles of Philosophy)中写下这句拉丁文的,但它的法语版本Je pense, donc je suis.在此前的著作《谈谈方法》(Discourse on Method)已经出现,那本书面向的读者群更广。]
如果每个人都只能确信自身存在的事实,而不能确信别人的存在的话,那这种独我论的存在就很难令人满意。笛卡儿希望构建一个基础去支撑对整个世界存在的合理信念,而不仅仅是自身存在的信念。但他不能借助于看到或者感知到的任何东西——毕竟即使他本人实际存在,他从感官得来的证据也还可以被那个邪恶妖精所干扰。
笛卡儿继续他的沉思,然后突然醒悟到,即使安坐在舒适的安乐椅上,他也能挽救世界的真实性。他对自己说,我不仅仅在思考,还能在意识中执持有关完美的理念——实际上这个理念清晰而独特。这个理念,就像我自己的存在,一定来自某些原因,而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上帝。的确,上帝是完美的,而“存在”这一性质是完美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存在要比不存在更完美。所以,上帝存在。
这就是起点。如果我们不仅确信本身的存在,同样确信上帝的存在,那么我们还能确信更多的东西。上帝毕竟是完美的,而完美的存在不会允许我被看到或听到的任何东西彻底欺骗。上帝能压倒任何可能尝试误导我的狡猾妖魔。所以来自感官的证据,以及世界客观的真实,大体上都可以信赖。现在我们可以开始研究科学,因为我们深深知道我们发现的是宇宙的真理。
笛卡儿是天主教徒,他认为自己正在怀疑论无休止的怀疑中保护他的宗教信仰。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认为。他对上帝存在的证明被认为冷血而哲学,与人们体验的信仰那种强烈的灵性体验背道而驰。有人谴责他是无神论者,而在有书面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这实际上是在说“你没有以应有的方式信仰上帝”(无神论是苏格拉底被判死刑的罪名之一,尽管他一直谈及众神;他的反对者之一的梅利托斯(Meletus)最后同时控告他是无神论者以及信仰半神)。最后,在1663年,教皇亚历山大七世将笛卡儿所有的著作都放进了教会的《禁书目录》(Index Librorum Prohibitorum),它列出了被教会正式禁止的著作,包括哥白尼、开普勒、布鲁诺、伽利略等人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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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大学的一位教授曾经告诉我,没人能在论文中不反驳笛卡儿就拿到哲学的博士学位。是笛卡儿的哪部分需要反驳,这一点却不太清楚——是他一开始的怀疑精神以及怀疑一切的能力,还是他通过坚信自身与上帝必定存在而打下的可靠信仰的基础?
有关上帝是否存在,特别是笛卡儿宣称的证明,人们各有看法。但在处理那部分论证之前,绝大部分人对“笛卡儿式的怀疑”有种出于本能的抗拒。想象我们不能确定任何事情,甚至不能确定我们坐着的椅子是否存在,这显得荒谬绝伦却令人如芒在背。
但在这部分的论证方法中,笛卡儿却完全正确。我们可能相当确信周围的世界是真实的,但我们不可能毫无疑问地绝对确定这一点。除了笛卡儿提出的梦境以及可能愚弄我们的妖精以外,我们还能想象出几个我们可能被欺骗的场景。我们可能是瓶中之脑,从直接连到神经元的导线接受虚假的脉冲信号,而不是来自真实的外部世界的信号。我们可能就像《黑客帝国》那样,生活在电脑模拟之中,而真实的外部世界可能与我们心中的形象大相径庭。最后,他的批评者也指出,笛卡儿不仅需要担心他在做梦;他还要担心他只是别人梦中的一部分[在印度教的吠檀多(Vedanta)宗派里,整个世界被认为只是梵天的一梦]。
在1857年,博物学家菲利普·亨利·戈斯(Philip Henry Gosse)出版了《亚当之脐》(Omphalos),其中他尝试调和从地质证据推断的地球年龄(非常老)以及从圣经推断的地球年龄(非常年轻)。他的想法很简单:上帝在数千年前创造了世界,但其中同时也包含了所有让它看起来更古老的标志,包括需要数百万年才能形成的山脉,还有表面上来自洪荒时代的化石。戈斯著作的题目来自希腊语中的“肚脐”,因为他的灵感部分来自下面的推理:第一个人类亚当一定是一个完整的人,所以他也有肚脐,尽管他不是由女人生出来的。直到今天,某些基督教和犹太教的创造论者还在宣传他这个想法的各种变体,用以解释在数十亿年前就离开遥远星系的光线带来的宇宙学证据。
容易看到,亚当之脐的假说如何导致又一个怀疑一切的场景,它有一个逗趣的标签叫“上星期四主义”——这个想法就是,整个宇宙可能上个星期四才被整个创造出来,还包括所有的记录和文物,它们都指向更遥远过去的存在。伯特兰·罗素曾经指出,我们没有办法完全确定这个世界不是五分钟前才突然开始存在。你可能觉得这很荒谬,因为你还保有关于上个星期三的清晰记忆。但记忆——就跟照片或者日记一样——只在当下存在。我们将回忆和记录当作指向过去的(在某种意义上)可靠的向导,因为我们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然而,在逻辑上有这样的可能性,就是所有这些所谓的记忆,还有我们觉得它们可靠的印象,是和其他所有事物一起被创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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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意不在此,物理学家也考虑过一些宇宙模型,它们与亚当之脐假说接近到了令人不安的程度。在19世纪,路德维希·玻尔兹曼考虑过一个模型,其中宇宙无始无终,但几乎每处每刻都处于均质而无趣的无序状态中。在这样的宇宙里,单独的原子会一直运动着,互相混合也互相撞击。但最终,如果我们等待足够长的时间,这些原子的运动会被纯粹的概率带入某个高度有序的状态——比如说像是银河系,当时的天文学家认为它就是整个宇宙(古罗马诗人卢克莱修提出了非常相似的场景;与玻尔兹曼一样,他也是原子论者,也在尝试解释世界中秩序的起源)。这个构型会正常地运转下去,最终重新弥散在周围的混沌中,宇宙也由此达到它最终的热寂,至少在下一次涨落之前是如此。
玻尔兹曼的想法有个相当明显的问题。从无序到有序的涨落非常稀少,大的涨落比起小涨落更是弥足珍贵。所以如果玻尔兹曼的想法正确的话,根本不需要等待像银河系那样包含千亿颗恒星的恢宏结构在随机混合中出现。更迷你的结构,比如说太阳和它的行星,要远远更容易从混沌中涌现。当你这样考虑的话,在这种宇宙里,绝大部分有意识在思考的造物都会是在涨落中自行出现的单一个体——存在的时间只够他们一闪念,“嗯,这个宇宙里似乎只有我一个”,然后随即消逝。的确,为什么需要整个身体呢?绝大部分这样孤独的灵魂都只会拥有最低限度的物质,刚好足够被确认为能思考的存在:一个脱离身体,在太空中游荡的大脑。
这种场景很自然地被称为“玻尔兹曼大脑”。先说清楚,没人认为宇宙实际上是这样的。问题在于,如果宇宙有着无限的随机涨落的过去的话,似乎这就应该是对的。在这种情况下,玻尔兹曼大脑的出现似乎不可避免。而正因为在这样的宇宙中,绝大部分的观察者都是没有身体的大脑,为什么我不是这样的呢?
有一种摆脱玻尔兹曼大脑问题的方法,它很简单,然而是错的。这个想法是“可能宇宙中绝大部分的观察者都由随机涨落而来,但我不是,所以我不关心这个问题”。但你怎么知道你不是来自随机涨落?你不能说因为你有一段精彩纷呈的长时间生活的记忆,因为这些记忆也有可能因为涨落才存在。你可能会指着你周围的事物——一个房间,一扇窗,还有外面似乎是个精巧的环境,所有这些东西比这个疯狂的涨落场景的预测丰富得多。
此言不虚。在这个疯狂的涨落场景中,绝大多数的人不会发现他们周围有房间,有邻里,或者那些我们比较确定组成了周遭环境的东西。但一部分人会发现他们周围有这些东西。如果宇宙的确有着无限的历史,那就会有无限个这样的环境出现,而绝大部分这样的环境都会是从周围的混沌中作为随机涨落而出现的。比如说,你可能会觉得自己在读一本由一个叫作肖恩·卡罗尔的人写的书,这个人大概还存在(或者存在过,取决于你是什么时候读的这本书)。但在时间无限延伸的宇宙中,这本封面上有我的名字,护封上还有我照片的书,它自行由随机涨落而出现,要比这本书连同我本人一起涨落出来要更加容易发生。即使你的确拥有在周围环境中似乎体验到的现实,在玻尔兹曼的宇宙学中,你没有任何理由去确实相信任何别的东西的存在——包括那些你不能直接感知的东西,或者你可能认为你记得的过去。你的所有记忆和印象单纯来自涨落的概率接近于1。这是终极的怀疑论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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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你不是玻尔兹曼大脑吗?或者至少你知道你周遭的环境真的不是最近才因涨落而出现吗?你怎么知道你不是瓶中之脑,或者是某种更高等存在的电子游戏里的一个角色?
你不知道,你也不可能知道。如果“知道”的意思是“以绝对的、形而上学的确定性知道,不存在任何能想象到的出错的可能性”,那么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所有这些场景是否都是错误的。
维特根斯坦后来自己考虑到了一种摆脱这个困局的方法。在《论确定性》(On Certainty)中,他写下的最初几行之一就是“对我——或者任何人——来说它看上去是这样,不能推出它的确是这样”。但接下来他立刻写道“我们能质问的是质疑它是否合理”。反过来说,我们可能可以想象某件事物是真的,但可能没什么必要向它赋予多少置信度。
我们来考虑那些最戏剧性的怀疑论场景,比如笛卡儿的那种担忧,就是因为有邪恶妖魔的干扰,可能有关外部世界的知识并不可靠。我们希望证明这是错的,或者至少收集一些强有力的反对证据,但我们做不到。一名足够强大而聪明的妖魔能找到办法影响所有我们对逻辑与证据的处理。“我思,故我在”; “存在是完美的属性之一,所以上帝存在”——这些话可能对你(或者至少对笛卡儿)来说非常有逻辑。但这可能就是那个邪恶的妖魔希望你思考的东西!我们怎么能确定这个妖魔没有将我们哄骗到逻辑谬误之中呢?
所有这些各色各样怀疑外部真实的存在,以及怀疑我们的相关知识的场景,的确有可能是真的。但同时它并不意味着我们应该向这些场景赋予很高的置信度。问题在于相信它们没有用处。这就是维特根斯坦说的“有意义”。
让我们来比较两种可能性:第一种是我们对身边现实的印象大体上是正确的,第二种是我们所知的现实并不存在,而我们实际上是被邪恶的妖魔所误导了。我们倾向于收集尽可能多的信息,计算这些信息在不同场景下的似然度,然后依据结果更新我们的置信度。但在第二种场景中,邪恶的妖魔可能会向我们提供第一个场景下我们认为会获得的信息。我们不可能通过收集新数据来区分这些场景。
现在剩下的就只有我们对先验置信度的选择了。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设定先验置信度——而所有的可能性都应该得到不为零的先验置信度。但对那些彻底的怀疑论场景设置一个非常低的先验置信度,而对更为直接而现实的可能性赋予更高的先验置信度,这没有任何问题。
彻底的怀疑论对我们来说用处不大;它不能指示我们如何度过人生。我们那些所谓的知识,还有所有的目标和抱负,都可能只是施展在我们身上的花招。但那又如何?我们实际不能凭持这样的信念行动,因为任何我们认为合理的行动都可能只是来自那名恼人妖魔的暗示。然而如果我们相信世界大概就是表面上看到的样子,我们就有办法前进。我们有期望做的事情,有期望解答的问题,还有期望奏效的策略。我们完全有理由向那些有建设性并且硕果累累的观点赋予较高的置信度,而不是相信那些会让我们在厌倦中得过且过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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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些怀疑论的场景不像笛卡儿的妖魔那样完全是架空的造物——我们的确担心这些情况成真。如果宇宙真的有无限久远不停涨落的过去,那么我们能预计的就是一个被玻尔兹曼大脑占据的世界。《黑客帝国》只是科幻奇想,但哲学家尼克·博斯特罗姆(Nick Bostrom)曾经论证,我们更有可能生活在模拟之中,而不是直接生活在“现实世界”。(这个想法基本上就是,对于拥有先进技术的文明来说,不难进行强大的计算机模拟,包括模拟人类个体,所以在宇宙中的绝大部分“人”最有可能就是这类模拟中的一部分。)
你和你周围的环境,包括你所谓对过去以及外面世界的知识,它们有可能是从一锅混沌中翻腾的原子里随机涨落出来的吗?当然有可能。但是你不应该对这种可能性赋予非常高的置信度。用大卫·阿尔伯特的话来说,这样的场景在认知上不稳定。你用辛苦得来的科学知识去构建有关世界的图景,然后你发现在这幅图景中,你自己只是因为随机涨落而出现的可能性压倒一切。但在这种情况下,你那来之不易的科学知识同样只是由随机涨落而来;你没有理由实际认为它代表了现实的精确图景。这种场景不可能既是真实的,而同时令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去相信它。最好的回答就是向它赋予一个非常低的置信度,然后继续我们的日常。
有关模拟的论证则有些不同。你和你经历过的所有东西,是否有可能不过是拥有更高智慧的生命执行的一项模拟?当然有可能。严格地说,这根本不是怀疑论的场景:现实世界仍然存在,它大概根据自然规律构建而来,只是我们不能直接触碰到这个世界。如果我们只关心如何理解自身体验到的世界中的规则,那么正确的态度就是:那又如何?即使我们的世界是更高等的生命构筑出来的,而不是现实的全部,这个假设意味着我们唯一能触碰到的就是这个世界,它本身就是一个合适的课题,让我们去研究以及尝试理解。
要向“我们看到的世界是真实的而且运转方式跟我们看到的差不多”这种可能性分配绝大部分的先验置信度,用维特根斯坦的话来说,这非常合理。当然,我们一直愿意在新证据面前更新我们的信念。如果某个晴朗的夜晚,漫天繁星突然重新列队,排成一句话:“我是你们的程序员,到现在你们觉得这个模拟如何?”这样的话,我们当然可以适当调整我们的置信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