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尾声(上)
十一年后,旧金山唐人街。
后来马六甲也打仗,而且小琴受够了这里的气候和这里的男人,她不愿让宝贝珠儿在这种地方长大,将来随便嫁个种橡胶的或是养船的男人,大烟抽得又黄又瘦,后宅女人成群,一想就头疼,王成被她说的也活了心思,最终在珠儿九岁那年把家当换了盘缠,全家搬去旧金山。
小琴拿出为珠儿准备的嫁妆给王成在唐人街开了家武馆。
珠儿越长越漂亮,小嘴能说会道又懂事,王成夫妻俩每天都在感谢上天给了他们这个孩子,年轻时候不觉得,上了年纪,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心里就有了盼望。
王成到底还是从报上看到了轮船失事的消息,“要是没有你们娘俩,我就回去跟他们拼了!”他眼睛通红,紧紧捏着拳头。
“找谁拼哪?”小琴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抹眼泪,“都是命。”
“不是命是暗杀!”王成骂了一句,小琴吓得捂上了他的嘴,“当家的,你别犯糊涂!就是为了孩子......他们就剩下一个珠儿啦。”
小琴给孩子起名珠儿,掌上明珠的珠。
他们以后所有的日子就都为了珠儿活,将来在徒弟里头挑个知根知底的如意夫婿,虽然享不了大富大贵,至少保证一辈子丰衣足食不受气,也算对得起秋小姐和大帅的恩情了。
周一休馆,两口子起个大早去鱼市场买了新鲜海鱼,王成重操旧业系上围裙给珠儿做手打鱼卷,小琴蒸米糕,珠儿在客厅做作业,这时门口来了个十一二岁的陌生男孩,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手里拿着一盒自制饼干,他迟疑地看着武馆上的牌子,珠儿看他待进不进,好奇地问:“你要跟我爸学拳吗?”
男孩撇撇嘴,“你爸厉不厉害啊?能打过我爸吗?”
珠儿也是个不服气的,当下小辫儿一甩,“你爸会什么拳啊?过来比比呗?”
男孩还未开口,王成听见声音从后面走了出来,男孩看这位大人虽然一身厨师打扮,但一双眼睛精光内敛,下盘稳,抬脚落脚也轻,爸爸说这样的人是会功夫的,态度也礼貌了许多,一个立正,“叔叔好,我家刚搬到这里,以后还请多关照,这是我妈妈烤的,一点心意。”说着双手递上饼干。
“都是中国人,自然要互相关照,”王成示意女儿接过来,“小伙子,你姓什么?”
男孩被人称为小伙子,胸脯都挺高了些,“我姓吴,”又向后一指,“隔壁街区右手第三家,院里种玫瑰花的白房子就是,”又好奇地打量着里面的木桩,“那些是用来练拳的家伙吗?”
王成很喜欢这孩子,便领着他进去,告诉他这是练习咏春用的,叫做木人桩,让他试一下,这个叫阿生的男孩练过点粗浅功夫,新人都冒失,结果一个不防,被弹出的“手”打了个龇牙咧嘴,珠儿笑得前仰后合。男孩不服,索性脱了上衣,原地跳了两跳,一脸严肃地活动关节打算跟木人桩较劲,王成告诉他几个关窍,男孩照样施为,果然见效,顿时对这位拳师佩服得五体投地。
珠儿不服气地撅起嘴,“你还没给钱呢。”
“我拜师不行吗?”男孩一瞪眼。
“拜师要拿拜师礼。”珠儿小嘴不让份儿。小琴一直在旁边看,听见这话不禁噗嗤笑了,“这孩子,钻钱眼儿里了。”
“拿钱就拿钱!”男孩拍拍腰间,才想起今天出门没带钱包,也不着急去取,“反正我家就在这附近,不怕跑了我。”又拉着王成问他这个那个。
这时外头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阿生,阿生在这儿吗?”
小琴知道是男孩的妈妈来了,立刻迎出去,刚要说你家孩子真可爱,一眼看清了来人的模样,顿时手里的毛巾就落在了地上,整个人也颤抖起来。珠儿跟在妈妈身后,她不明白为什么妈妈突然就哭了,也不知道那位漂亮太太为什么也哭,两个人抱在一起,就像失散多年的亲姐妹一样哭得天昏地暗。
“过来珠儿,”小琴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拉过珠儿让对方看,“让你......”“吴太太,”那位漂亮太太哭着接口,“我叫吴太太。”
小琴的泪落得更欢了,“珠儿,让吴太太好好看看。”
珠儿听话地任由两个哭得不能自已的女人这个搂一会儿,那个搂一会儿,那位吴太太看着她的样子,就像是第一次看见活的孩子。
后来王成和阿生也从里面出来了,阿生和她一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王成......珠儿从来没见到爸爸流过泪,这是第一回。
“您是怎么来的?”小琴先止住了泪水,“我看报纸上说......还以为再也见不到......”
“他的部下,临上船的时候把我们换下来了,”秋怡小声说,“我们刚来的时候也是提心吊胆,总觉得有人跟着,三天两头的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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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先是乘船去了澳门,后来又辗转到了纽约,正赶上股市大涨,市面一片欢腾,林少康懂外语脑子又灵,在父亲另一位老部下帮着进入股市赚了几笔,置了房产汽车。一周前搬到了旧金山。
他们又生了两个儿子,却无时不刻不在思念着远方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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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儿。”她把孩子搂在怀里,珠儿这会儿似乎也明白了,她从小就奇怪为什么自己的家和其他家庭不一样,就一个孩子,别人家都是七个八个的,小朋友开玩笑说她是捡来的,她自然不信,爸爸妈妈对自己那么好,怎么可能是捡的呢......后来大了,也觉得这里头有什么不对头,但她不愿意去想,爸爸妈妈对她那样好,她不该想......今天见到秋怡,骨子里天生的亲近是在的,看着面前这张似曾相识的美丽脸庞,说不出缘由,也怔怔地跟着落下泪来。
“你们两口子是我的恩人哪,”秋怡说,“今天能让我看见她,就什么遗憾都没有了。”
王成见阿生呆呆地站在一边,“走,叔叔带你练功夫去。”阿生立刻来了精神,又去拉珠儿的手,俨然一个大哥哥,珠儿乖乖跟在他身后。
“你放心,珠儿永远都是你们的女儿。”秋怡望着两个孩子手拉手的背影,眼里噙着欣慰的泪花。
小琴心中百感交集,“谢谢您......您又为什么化名姓吴了呢?”
“他那个老部下姓吴,叫吴三宝。”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眼睛又湿润了,面前浮现出那张还带着稚气的娃娃脸,他投靠南京的时候多少人背后骂他小人,趋炎附势,他从不为自己辩驳,只等到最后一刻终于用生命证明了忠诚。
小琴连连点头,“应该的,当兵的不就是一个忠字,他这算是重于泰山了。”
“虽如此说,毕竟是我们欠他。”秋怡叹了口气。
小琴见她伤感,又转了话题,“纽约我们还没去过,听说可热闹了,有钱人都住那里,你们为什么搬到这边来呀?.......这里也不是不好,终究乱糟糟的,都是我们这样的人。”
秋怡微微一笑,“他不想遇见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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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纽约听电台里说国内形势发生逆转,总司令自顾尚且不暇,他们或许不必再东躲XZ了,此时秋怡已经住进医院,小三即将出世,林少康没时间考虑这些,不想访客居然上了门。
“我们都没想到会是总司令夫人,左文娜。”秋怡脸色微红。
“她呀。”小琴却不觉意外,这位是个风流人物,小报上没少发表她林少康之间的故事,就差直说俩人有一腿了,也不由人不这么想,当初林少康和她打了一夜的牌然后就拍板决定出关,不是为她又是为谁,只是这女人手段太狠,别又是个圈套。几番欲言又止后冒出一句:“秋小姐真是好度量。”
“你想哪去了。”秋怡嗔怪地瞟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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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林少康拎着保温饭盒匆匆推开病房门,“等急了吧,五妈把定时器给弄坏了……”一眼看见床边坐着个穿旗袍的女人,便是一愣。
左文娜雍容地笑了,“少康,好久不见。”
林少康点点头,适才的惊讶只是短短一瞬,此时他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他放下饭盒去卫生间洗手,出来坐在病床前,打开盒盖,一勺勺喂秋怡吃饭。
“猪蹄冷了不好吃,”他说,“你怎么来的纽约?这个时候,你应该在他身边啊。”
这句算得上是问候的话让左文娜感到一丝安慰,她来纽约是想争取援助,奈何时移世易,美国从上到下换了一茬,没人买她的帐,“此行一路见到的尽是冷漠面孔,心情郁闷身体也不好,来医院检查身体,真巧遇上你们。”她故意把语气放得轻松,仿佛这些烦恼完全难不倒她。
“真是老天安排。”林少康舀起一勺猪蹄喂给秋怡,语气里带着戏谑,秋怡注意到他的手,很稳。
左文娜听出他话里意思,苦笑,“少康,当初的事我尽力了,只是由不得我,也由不得他,我和他大吵过一架,我说咱们不能做杀功臣的事,可是他说他没有办法。”
林少康点点头,又问秋怡要不要喝水。他们三个心里都明白,林少康活一天,就是东北军的一面旗,那位把兄弟从来不做为人所趁的事情,不如一了百了......他本就是干这个起家。
左文娜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对,良久,她终于说了句:“少康,对不起。”
秋怡看向林少康,那张英俊的面孔没有丝毫波澜。
“我们......他现在是最难的时候。”左文娜又叹道。
“你们又到最难的时候啦,”林少康笑着抬起头,迎上那双波光璀璨的眼睛,经历了那么多之后他以为自己会恨她,非常非常恨,一直恨到死那种......他忘不了自己带着没出月子的老婆孩子如何仓皇逃命,躲在澳门一家酒店里整夜整夜的不敢睡,生怕孩子哭起来惹人注意,身边每一张陌生面孔都令他紧张好一阵,他不怕自己死,他只怕连累了她们娘俩,那一刻他甚至后悔让她跟来,后悔为什么要跟着王成去见她。
“那时候我特别想问问你们有没有良心,有事冲着我来,为什么要连累一船无辜的人?”林少康盛饭的手还是稳的,只有眼睛里含着一丝隐而不发的怒气,这怒气也久了,久到淡成了一个概念,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让人恨的,是不可信的,但心底已经没有任何起伏,没有。
左文娜无言以对,她向来以“只求目的不择手段”为人生格言,可现在却什么道理都讲不出来。
摇篮里的婴儿适时地哭叫打破了僵硬的气氛,也让秋怡松了口气,她从男人手里接过孩子,在披巾的遮掩下开始喂奶,房间又安静下来,只听见婴儿在大口吞咽。
“你和秋小姐真有福气。”左文娜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她现在叫吴太太......都三个孩子的妈了。”林少康拉拉婴儿垂下的小手,那小手立刻不耐烦地移开,亲昵地抱住妈妈的胳膊。
“福气是靠不住的,”林少康又说,“只希望不要再来一场大火,一家老小跑不快。”他终究还是刺了她一下,也只一下,并不是他有多高尚,或是旧情难忘,他只是不想计较了,过去种种欺骗设计归根结底是因为自己愚蠢,这是个强者为王的年代,他不怨任何人。
山穷水尽之时身边还有一个她,这就够了。
“不会了。”左文娜垂下眼睑,声音有些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