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读古典名著·话本与文言小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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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聊斋志异》的复仇主题

《聊斋志异》中那些有思想价值的作品,引人注目的首先是那些暴露黑暗现实、惩治贪暴的篇章。这是封建社会进步文学的传统主题,但蒲松龄创作这一类作品,有自己的发展,他每每怀着深切的同情心,与作品中的受害人物同仇敌忾,对迫害者加以严惩,报仇雪恨。在他的笔下,血债必须偿还,无辜受害者终有出头之日,为富不仁者绝无好下场。他的立足点不仅仅在于揭露,还着眼于抗争,因此我们把这类作品,称之为以复仇为主题的作品。

上文提到,蒲松龄的时代是一个大动乱的时代,人民饱受战乱之苦,伴随着连绵兵祸的同时,是官府的腐败和社会现实的黑暗。清朝基本上继承了腐败的明朝官制,加上满洲贵族自身的落后性,对人民的掠夺有增无已。为了巩固满汉地主阶级的政权,他们扶持地主阶级,重新建立已被农民起义军冲垮的特权,向农民进行反攻倒算。这样,新贵与旧族相结合,形成豪强阶层,兼并抢掠,仗势欺人,使无权势者备受欺压凌辱,加上法令严酷,动辄犯法触刑,弄得百姓席不安枕,惶惶不可终日。这是一个是非不分、黑白颠倒的势力世界,稍有一点良心的人都无法忍受这种屈辱而苟且偷生。

史载顺治十五年(1658年)四月直隶、河南、山东总督张悬钖自刎,留有遗疏,其略曰:“待罪臣张悬钖谨奏:臣自莅任以来,矢心愿作忠良,喜怒不拂民欲,是非必告穹苍,意欲平治天下。谁知直道难行,清白招众之忌,赣直举国如狂,是以满腔愁郁,因而仪节乖张,自知此身必死,何如引咎而亡……”张悬钖是封疆大吏,由于上下交贿,在苛索挟逼下,他感到无法存活,只得自尽。至于一般百姓,其冤塞苦状可想而知。

上文所引张贞《上高念东先生论地方利弊书》,说小民“多若屠羊在肆,噤不能发一声”,是实际情况。但是,有压迫就有反抗。“天命复不救,复仇古所贵”(元杨载《胡氏刺虎图》),复仇的主题自古有之。大自民族国家,小到身家个人,都因含冤负屈而发生不同性质、不同范围的复仇事件。从神话传说、史传文学到戏剧小说,有大量作品描写这类复仇故事,蒲松龄继承古代作品的优良传统,结合时代赋予他的精神特质,使复仇主题大为扩展,具有鲜明的人民性和时代精神。

在《聊斋志异》中,复仇思想几乎涉及到他所描写的一切领域,但其主要指向是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常被列举的有《王者》《续黄粱》《梦狼》《席方平》《潞令》《梅女》《红玉》《商三官》《博兴女》等。

《王者》写湖南巡抚某公,派州佐押解饷银六十万赴京,途中被劫。某公责令州佐侦破,被一盲人引入深山,宫殿中有一穿戴汉人官服的王者,令州佐携巨函回复。巡抚发函,内装其爱妾头发,附一书云:“汝自起家守令,位极人臣。贿赂贪婪,不可悉数。前银六十万,业已验收在库,当自发贪囊,补充旧额。解官无罪,不得加谴责。前取姬发,略示微警。如复不遵教令,旦晚取汝首领。姬发附还,以作明信。”“拆视未竟,面如灰土”,不数日即病死。“王者”象征着与清廷对抗的正义力量,寄托了人民惩罚贪官污吏的愿望。

《续黄粱》中的曾孝廉,本是个心地卑污的市井无赖,刚中进士,即作飞黄腾达之想。他梦中作了宰相,便依恃皇帝的信任,滥用职权,贪赃枉法,卖官鬻爵,提拔亲信,排斥异己,强占民女,荼毒百姓,真是无恶不作。这一形象是对封建官员丑恶本质的集中概括,有很高的典型性。文章的下半篇写他受到罪有应得的惩处,作者调动了人间和冥府所有的刑罚手段,叫他入狱,砍头,上刀山,下油锅,吞铜汁;叫他下世为乞儿,为媵妾,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渲泄了人民群众对作威作福者的极度痛恨。文中所谓盗贼的冤民群众,砍了他的头,给予关键性的一击,其象征意义相当深刻。

在《梦狼》中,与《续黄粱》相同,也是借助“诸寇”之手,实际上是借助为民众发泄冤愤的武装力量,砍掉了县令白甲的头颅。

《梦狼》写白翁梦游其次子白甲的县衙,“见堂上、堂下、坐者、卧者,皆狼也。又视墀中,白骨如山。”白甲为父备餐,“忽一巨狼,衔死人入”,翁问:“此胡为者?”甲曰:“聊充庖厨。”白翁派长子去探视白甲,“见其蠹役满堂,纳贿关说者,中夜不绝”,梦境与现实两相对照,深刻揭露了封建官府的吃人本质。

《梅女》中的典史为了三百钱的贿赂,便诬人为奸,逼死人命。《潞令》中的潞国英,“贪暴不仁,催科尤酷”,到任百日,杖杀五十八人。“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梦狼》)

《聊斋》中的各级官吏,多贪酷成性,作者也一一给予应得的惩治。值得重视的是蒲松龄还揭示了产生这种腐败现象的根源。在《梦狼》中作者借白甲的口说:“黜陟之权,在上台不在百姓。上台喜,便是好官;爱百姓,何术能令上台喜?”所以他们千方百计搜刮民财,向上司行贿。在《促织》中,作者更借成名一家为了一头蟋蟀而经历的悲欢离合,说明皇帝的荒淫昏庸是造成民害的因由,所谓“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把批判的矛头直指最高统治者。

《聊斋》中有相当篇幅着重揭露乡绅的罪恶,他们依杖财势,与官府勾结,作威作福,气焰十分嚣张。《红玉》中罢官乡居的宋御史,公然抢走书生冯相如的妻子,殴打冯家父子,致使冯父吐血而死。冯生“抱子兴讼”,没有一处官府为他伸冤,幸有“虬髯”丈夫,刺杀御史父子三人,并一媳一婢。《商三官》中的商士禹被豪强打死,两个儿子告状,没有结果,十六岁的女儿商三官,改扮成艺童,乘机手刃仇人。《窦氏》中的世家子弟南三复诱骗了农女窦氏,生下孩子竟然拒不承认。窦女抱儿奔南,南任其“依户悲啼”,终使母子俱僵。窦氏的冤魂,严惩了这个以贵倨凌人的负心汉。

从上举故事中可以看出,有冤必伸,有仇必报,是伴随着揭露而突出表现的思想,虽然有的寄托于清官循吏,如《新郑讼》《太原狱》,有的采取天谴阴报的幻想形式,但主要是鼓励那些受害者不要屈服,不要忍气吞声,而是要挺起脊梁,以贯长虹之正气,压倒邪气,进行殊死的斗争。为此蒲松龄塑造了一大批刚烈复仇的人物形象。除了商三官、窦氏外,常为人称颂的还有侠女(《侠女》)、庚娘(《庚娘》)、王鼎(《伍秋月》)、郎玉柱(《书痴》)等。《向杲》中的主人公,化虎杀仇,又借仇人之矢而得复生,虽扬言杀仇者即为我,但因事诞而无据,使官府无法立案。这则故事反映了蒲松龄对复仇者的激励和爱护,很有特色。

《聊斋》中描写抗争精神的名篇中以《席方平》最为突出。席方平为父伸冤,潜入冥府,四次告状,决不屈服。他先告狱吏,城隍不予受理;再告城隍,郡司批回重审;第三次告到冥司,冥王对他施行酷刑,逼他息讼,但他毫无畏惧,回答斩丁截铁,声言:“大冤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讼,是欺王也。必讼!”第四次告到二郎神,冤案才得了结。作者借助二郎神的判词,淋漓尽致地描写了当时的黑暗现实,有些段落久为人们传颂,下面摘引极有概括性的几句,以见其入木三分之笔力:

羊某:富而不仁,狡而多诈。金光盖地,因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铜臭熏天,遂使枉死城中,全无日月。余腥犹能役鬼,大力直可通神。

这不仅是对羊某的判词,也是对剥削阶级为富不仁者的深刻揭露。有钱能买鬼推磨,在那贿赂公行的封建末世,官府不过是有钱人对平民专政的工具,因此造成冤狱四起,人民冤塞于胸,怨气冲天。这就是蒲松龄复仇思想的社会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