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聊斋志异》的题材来源
蒲松龄在《聊斋自志》中说:“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闻则命笔,遂以成篇,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邮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积益夥。”蒲立德在《聊斋志异跋》中也说,“而于耳目所睹记,里巷所流传,同人之籍录,又随笔撰次而为此书。”这些出自作者和乃孙之手的文字,真实地记录了《聊斋》题材的来源。蒲松龄喜欢鬼狐故事,他继承我国古代采风的传统,学习干宝广泛征求神异故事的方法,自觉地、执著地向民间搜集奇事异闻和神话传说。关于他搜集民间故事的情况,常被人引用的有邹弢《三借卢笔谈》的记载:
相传先生居乡里,落拓无偶,性尤怪僻。为村中童子师,食贫自给,不求于人。作此书时,每临辰,携一大磁罂,中贮苦茗,具淡巴菇(烟草)一包,置行人大道旁,下陈芦衬,坐于上,烟茗置身畔。见行道者过,必强执与语,搜奇说异,随人所知。渴则饮以茗,或奉以烟,必令畅谈乃已。偶闻一事,归而粉饰之。如是二十余寒暑,此书方告蒇,故笔法超绝。
易宗夔《新世说》也说他“峨冠博带,日游于田野间,遇乡人则扯之谈鬼为乐”。这些都是走了样的民间传闻。蒲松龄十九岁做秀才,不久为口腹所累,东西奔波,他的身份,他的处境,都不允许他摆摊设席,强人谈论。不过,这些记载却也道出了他搜求民间传闻的痴意狂态。
《聊斋》中有一百多篇交代了故事的来源。从这些交代中我们得知他访求的范围相当广泛。首先是向他的家族或亲戚征集,如《聊斋》开篇《考城隍》是他的姐夫讲的,《捉狐》是他的姻亲孙清服讲的,《捉鬼射狐》和《蹇偿债》是从他的另一位姻亲李友三那里听来的,如此等等。其次有更多的故事则是从那些素不相识人口中讲述的,如《祝翁》得之于毕载绩的佣妇,《木雕美人》得之于某商人,《衢州三怪》得之于一个士兵等等。有一些故事虽然没有记载具体的讲述者,但却留下了故事在民间流传的痕迹,如《王六郎》写溺鬼王六郎因有仁人之心被上帝选为招远县邬镇土地的故事,小说的末尾说:“或言:即章丘石坑村。未知孰是。”可知关于地点的说法不一。又如《金陵女子》写到沂水居民赵某从狐女取得治病偏方的情节,文中写道:“沂水尚有能知其方者。以蒜臼接茅檐雨水,洗瘊赘,其方之一也,良效。”
在有姓名可查的搜求对象中,以士大夫阶层的人物最多,粗略统计有五六十篇之数。这和他生活的圈子有关系。这些人中有的是当时政界或文坛上的知名之士,如王士禛、施愚山、高念东等;有的则属于邑绅、乡宦,如毕际有(载绩)、唐梦赉诸人;更多的是一大批中下层读书人,多是些失志秀才、贡生之类,间或有个把举人,如袁宣四、丘行素、王子巽、刘宗玉等等。他们或当面口述,或书写邮寄,不过多数为转述,他们自己也是从民间搜集得来的。如《巧娘》说:“高邮翁紫霞,客于广而闻之。地名遗脱,亦未知其所终矣。”《罗祖》说:“沂水刘宗玉向予言之最详。”类似情况很多,如《新郎》《江城》《胡四姐》等皆是。虽然“聊斋爱作此等笔摇动人”(冯镇峦语,见《胡四姐》),不可过分凿实,但也非全属捏造,仍然可作他搜求创作素材的依据。
在搜集民间传闻时,蒲松龄常被故事中人物的悲欢离合的遭逢所打动,含着激动的泪水而挥毫属文。这在“异史氏”的议论中多有表白,如《折狱》中对费祎祉的赞扬,《胭脂》中对施愚山的崇敬。《张诚》篇中作者写道:“余听此事至终,涕凡数堕……不知后世亦有善涕如某者乎?”可见他的动情。蒲松龄这种真挚态度,吸引了众多的支持者,正如后人所讲的:“初尝效东坡强人妄言,其后不必用强,甚有构空造作奇闻以来取悦者矣。”这就是蒲氏所说的“物以好聚”的意思。
一般地说,蒲松龄只是把搜集来的故事作为创作的素材,并不只作简单的记录。后人评论他的创作过程时说:“晚归篝灯,组织所闻,或合数人之话言为一事,或合数事之曲折为一传,但冀首尾完具,以悦视听。其文非一朝所猝办,其事亦非一日所网罗,历二十年,稿三数易,始得此高不盈寸之著作。”(《清稗类钞》)蒲氏在《聊斋自志》中写道:“集腋为裘,妄续幽明之录,浮白载笔,仅成狐愤之书。”说的是全书的创制,若就单篇而言,又何尝不是猎狐取白,“集腋为裘”。就是说,作者完全意识到自己在创作,因而能够自觉而大胆地运用典型化方法来处理题材,从而创作出全新的艺术作品。
《聊斋志异》中的大量故事的原型出自前人或当时人的书面材料,据朱一玄先生统计,有本事可考者有一百三十九篇之多。蒲松龄涉猎广博,所据材料十分纷繁,但他不是照搬硬套,不过是借用某些有启发性或故事性的躯壳,引发改作,点铁成金,创作出全新的艺术生命。下举《姊妹易嫁》和《林四娘》两篇为例。
《姊妹易嫁》是根据明代宰辅山东掖县人毛纪(字文简)夫人的故事而撰写的。毛纪夫人官氏,因其姊嫌毛纪有文无貌,临嫁而悔,官氏承父母意,代姊嫁与毛纪。后来毛纪官至大学士(宰辅),官氏姊自恨,出家为女道士。这个故事到蒲松龄手里,把一个本来是嫌夫貌丑而抗婚的官家小姐,变换成为嫌贫爱富而赖婚的张家姑娘,赋予故事以批判势利观念的社会主题。从这一主题出发,作者从根本上变动了本来所据的史料。例如,据志书所载,毛纪的父亲毛敏,是个举人,曾任浙江府学教授。毛家自元以来,已为东莱名阀,而作者却写他出身雇农,为人“牧牛”,并于大雨中溺死旷野。这样,毛纪就由贵公子变成了出身微贱、寄人篱下的孤儿,因此为富室小姐瞧不起,对父母允婚十分不满,“怨惭之意,形于言色。有人或道及,辄掩其耳。”这个情节的变动,有力地揭露了势利鬼灵魂的丑恶。为加强对张氏的惩罚,蒲氏还增添了她晚年曾向毛纪乞讨的情节,而史载毛纪退居林下时,曾与身为道士的官氏姊有交往,而且相互敬重,当然不可能发生乞讨的事。
《林四娘》中的主人公林四娘,历史上确有其人。她是明末青州衡王府中的宫女。当时的诗人如陈维崧、王渔洋、林西仲辈,以及后来的曹雪芹都有叙及。不过,与《聊斋》中的《林四娘》相比,他们之间的差异很大。林西仲的《林四娘记》中的主人公是以一个以殉身来表白贞节的烈魂,且并非“衡府宫人”。王渔洋在《池北偶谈》里所记的林四娘,虽然故事基本情节与《聊斋》相近,但对某些关键性情节的处理却大相径庭。试举两条:一是关于贞操观念的。王渔洋摆出一副道学面孔,让林四娘的鬼魂和男主人公陈宝钥的交往仅限于友谊,而蒲氏却将林四娘描写成大胆主动寻求爱情的女性,从而使这一形象具有突破片面贞操观念的意义。二是关于民族气节的。蒲松龄竭力渲染林四娘的亡国之痛,洋溢着深沉的爱国情感,这是王作所不敢涉及的。在那首七律中带有关键性的词句上,蒲、王二人竟是那样的截然相异。蒲作的那些诗句,如“谁将故国问青天”,“闲看殿宇封乔木,泣望君王化杜鹃”,“高歌梨园歌代哭,请君独听亦潸然”,等等,在王作中则被抹去了。当然,这些诗可能压根儿就不曾存在,蒲氏的“记述”不过是代作而已,这正好表明了他的倾向性。
有一些篇章,蒲松龄虽受前人作品的启发,甚至在故事结构上也大致仿效前作,但一经他的手笔,便花样翻新,改变或深化了作品的主旨。比如《续黄粱》之于《枕中记》,《莲花公主》之于《南柯太守传》,《织成》之于《柳毅》,《蕙芳》之于《吴堪》,等等。这些作品,继承了前人作品的构制格式,更重要的是发扬了他们的优良传统,例如他们反映现实、批判现实的精神,想象虚构的创作手法,以及显示才华的语言技巧等等。我们考察蒲松龄运用书面材料进行再创造,主要还是应从他所取的态度方面去考虑,以汲取有益的经验。
考察《聊斋》题材的来源,我们不能胶柱鼓瑟,一一寻绎出各篇作品的原型或出处,实际上,他是在前人创作,包括文言、白话小说以及史传文学等优秀作品的启迪下,依据自己对生活的观察体验,别出心裁,倾注自己的灼热情感和美学理想,熔铸成一个个动人的故事和人物形象。它扎根于现实,是时代精神的艺术升华。但仅就创作过程来说,它是凭空结撰,是把自己的感受变换为创作冲动,又把这种冲动诉诸形象。这样的作品,与那些依傍民间传说或历史故事为题材的作品不同,它们往往没有现成的故事间架或人物原型,而只是依据作者的主观意识提出某种命题,作出一种艺术的假定,然后设计出能体现作者意图的人物和情节,以达到预期的艺术效果。值得注意的是,一些脍炙人口的艺术精品,恰恰是作者凭空结撰的结晶,我们可以举出一大串篇目,如《叶生》《婴宁》《小翠》《小谢》《辛十四娘》《红玉》《黄英》《公孙九娘》《晚霞》《阿宝》《席方平》《梦狼》《向杲》《罗刹海市》等等。这些作品的情节大都曲折而离奇,支配这种离奇情节的,与其说是小说人物的品格,毋宁说是作者的愿望。
且看《青梅》篇的构思。蒲松龄在《青梅》篇后说:“天生佳丽,固将以报名贤;而世俗之王公,乃留以赠纨袴。此造物之所必争也。而离离奇奇,致作合者费无限经营,化工亦良苦矣。”这里作者和盘托出《青梅》构思的用意。很明显,文中所说的“造物”者、“化工”云云,即为作者的托名。文中所说的以“佳丽”报“名贤”的命意,即为作者的美学理想。为了把理想化为艺术作品的现实,作者“费无限经营”,创作了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和楚楚动人的青梅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