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景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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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京城消磨

同治四年(1865),唐景崧入翰林院庶常馆为庶吉士。

同治七年(1868),散馆,入吏部文选司为候补主事。

从明朝英宗皇帝时起有个惯例: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这有两层意思:一是翰林院乃朝廷储才备相之地,凡钦点翰林院庶吉士的人都有平步青云的机会;二是没有点中翰林院庶吉士者,入内阁无望,遑论在朝中揽权执重了。

清承明制,但到了雍正帝以后挑选翰林院庶吉士更为严苛,不仅考题难度大了,而且增开朝考——殿试后接着由皇帝主持再考一次,并亲自决定谁进翰林院为庶吉士。因为一甲三人已授予翰林院修撰、编修,庶吉士则自新科进士排名靠前的二甲、三甲中挑选文学优等及善书者为之。乙丑科同治皇帝总共钦点七十七名翰林院庶吉士,唐景崧以二甲第八名绝对靠前的名次入列,过关斩将,仕途似乎一马平川。

所谓翰林院庶吉士,简单说是个三年时间的短期职位,无品无级,重点练习办事。唐景崧是同治四年五月初九日(1865年6月2日)入庶常馆学习的。原以为既已入朝为官,这种学习应该会轻松快乐一些,比如隔三岔五喝杯小酒、猜猜谜语啦,没想到宽严与否全由教习的脾气性格决定。而今次的两位大教习是大学士周祖培和都察院左都御史全庆,都以严厉著称,有他俩管着几乎天天见不着笑脸,丝毫都不敢苟且。生活上也是十分清苦,虽然每人每月可到户部领取四两五银钱的生活津贴,但像唐景崧这样出身寒微的人,这些津贴勉强够个人吃用而已,根本没办法照顾父母家人。

时间晃眼就到了同治七年四月(1868年5月),经过一千多个日夜的勤学苦练,时间确实长了不只一点点,但不得不承认这个明洪武十八年(1385)创立的庶吉士制度有它的道理,其作用是能将书生与官员实现有效衔接,以至四百七十多年后,唐景崧他们这一茬庶吉士们亦能受益于理实相融、内外兼修。面对即将散馆,庶吉士们无不信心满满,期待着授职履新大展才华。所谓散馆,在现代语境里就是毕业。既然是毕业就得考试,以考察三年学习的成效并作为授职依据,因此这个毕业考试跟朝考一样,又是一次决定仕途去向的重要考试。考试后的去向有三:一是留在翰林院做编修、检讨,二是分配到六部候用,三是签发全国各地做知县。三者虽然品级相当,但地位、待遇和今后晋升的空间有天壤之别。比如编修,虽也是个七品,但可以入值内廷,常有机会接触皇帝,一旦被皇帝看中就有可能进入权力中枢,明朝的张居正,晚清的曾国藩、张之洞莫不如是,因此,朝中谁也不敢低看了编修,甚至连高官厚禄者都不惜纡尊降贵攀亲交友,岂是县令可以相比的。

事实上大家都心知肚明,散馆考试就是冲着翰林院编修的职位去的。谁留谁去,就看考试成绩和运气了。三年前,唐景崧是以第八的名次进入翰林院庶常馆学习的,只要正常发挥,留在翰林院做编修一点问题都没有。退一步说,每一届庶吉士都会留下四五十位做编修,担什么心呢?

散馆考试照例在紫禁城的保和殿进行,考场的氛围仍旧隆重而庄严。展开试卷,唐景崧吃了一惊,这个试题比他准备的简单多了,只考一赋一诗:

钦命赋题诗题:学问至当荛赋,以先民有言询子刍荛为韵;赋得清江一曲抱村流,得花字五言八韵。

考完试以后唐景崧感觉不妙,自己的长处在策论两项,今次不考了,只考诗赋二题,偏又是自己的薄弱环节。成绩公布,果然糟糕透了,在所有七十五名考试者当中,位列第五十九名。大意失荆州,彻底考砸了,唐景崧沮丧到了极点。

虽然遭遇重挫,但还得涎着脸去听命授职。四月二十八日,吏部引见全体散馆庶吉士,得旨:二甲四十六名全部授职翰林院编修,三甲前六名授职翰林院检讨。唐景崧名列三甲第十二,已无缘翰林院,与另外十三名中下等级者着以部属用,三甲最后九名着以知县即用。“着以部属用”是什么意思?就是分配到六部中的某个部里,在主事一职上学习候用,也就是常说的“候补”。

结果已无法逆转,唐景崧只能在叹息之中默默地接受既定的事实。没过几天便接到吏部的一纸签条“以主事用,签分吏部”,就是说将唐景崧安排到吏部做主事了。

有清一朝设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和工部,通称“六部”,吏部居首,其长官称尚书,副长官称侍郞,职掌天下文职官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等。吏部下设文选、考功、稽勋、验封四个清吏司以及清档房、本房、司务厅、督催所、当日处,分担本部事务。

在外人看来,分配在职掌文官命运的吏部工作,唐景崧应该高兴才是,近水楼台不说,吃香喝辣肯定不成问题,但这要看安排在吏部哪个内设机构里做主事。研究晚清历史会发现,六部的机构设置有个奇特现象,都有一个叫“额外司员”的内设机构。顾名思义,是用来安置空额之外或者说编制之外司员的,它没有职掌更没有权力,纯粹就是一个让编外官员“候用”或“候补”的地方。唐景崧踏进吏部门槛第一天就被领到“额外司员”的机构报到,他怎么高兴得起来呢?且吏部只有十五个主事编制,挂在“额外司员”的候补主事就有六十三人之多,只能等到十五个主事出缺,才有机会挤进去,但这种机会可以说少之又少。历朝历代没有退休制度,更没有退居二线的说法,要出现主事岗位出缺无外乎:一是有主事升迁,二是有主事“休致”,三是有主事卒殁,四是有主事被革职。如若熬到这四种情况的某一种情况出现,候补的主事们就会像饿狼扑食一样,或背地里蝇营狗苟,请托钻营,或对同事暗下毒手,栽赃陷害,或相互倾轧,无所不用其极,上演一出出闹剧丑剧。因此,有许多耐不住煎熬的候补主事挂冠而去,也有许多痴心不改的候补主事郁郁而终。唐景崧则既不想半途而废,也不愿同流合污,所以就一直在“额外司员”里候补着,直到十五年后一纸请缨,才跳出这个泥潭。

当然,在“额外司员”做候补主事也是吃朝廷俸禄的,既然吃了俸禄就不可能什么事也不干,只是干的不是主事该干的事,如唐主事自从进入“额外司员”第一天起,就被打发到文选司做勤杂,一直到离开的那一天止,做了十五年。

文选司职掌中央和地方所有文职官员的额缺设置,以及官员的选授与升迁调补等,有职有权,肥得冒油。初期,唐景崧还幻想着有出头之日,凭着一腔热情埋头傻干,几乎将司里最脏最累的活都揽到自己手上,甚至连值夜这种活也接下来,经常替人当月值宿。可是任凭干得再好,在文选司额员的眼中,他不是文选司的在册职员,更不是在职主事,终归不过是役派来协助工作,做勤杂事务的编外人员。因此,评级考功没他的份,油水好处也与他无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唐景崧觉得自己的努力没什么意思,不仅眼前看不见仕途上有任何希望,而且自入吏部以来的所见所闻,让他那股向上的精气神也饱受煎熬。

最让唐景崧伤怀的是“文酒之会”盛行,满朝公务废弛。“自乾隆以后,重臣兼职者多,遂不恒入署。而阅折判牍,移入私宅。且事繁,私宅亦不得见。往往追逐数月,司官以为苦事。”大臣们不上朝,只在家中办公,那些职位低微的官吏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寻欢作乐,偷奸耍滑,每日只到衙署签个到,小坐一会儿便开溜了。泡在这缸污水里,天长日久,唐景崧的筋骨也被泡酥软了,成了一根折不断、挺不起的“老油条”。于是也学着到吏部点个卯,稍坐一会儿,便去喝酒或者看戏,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倒也乐得个逍遥自在,“忍把浮名,换了浅唱低吟”。

后来,唐景崧在回顾吏部这段经历时说:“余十五年吏部主事,潦倒在文选司中。”“潦倒”二字,道尽了十五年“候补”生涯的颓废、失意和绝望。

唐景崧二十七岁进吏部,直到四十出头离开,这个年龄段,正是成家立业的黄金时段,对任何人而言都是耗不起的。唐景崧却偏在这个阶段仕途上毫无长进,陷入绝望的境地,可以说在“立业”这个方面已然失败,那么“成家”呢?

先给他算笔经济账。三年庶吉士的时候,每月廩饩银四两五银钱,够自己吃用而已。到吏部候补主事六品官,每年正俸大约是六十两银子,什么概念呢?晚清普通京官每年维持最低限度开支需要一百两银子,而且由于朝廷财政困难,只能按六折发给,再加上其他七除八扣,实际到手三十二两左右。除了现银也还有俸米三十石(一石约一百斤),但六品仅发老米,而老米多不能食,只好折给米店,“两期仅得好米数石”。另外,地方官有养廉银,京官则给“恩俸”。乾隆即位后,考虑到京官薪俸太少,生活困难,下诏给京官加薪,不论品级高低,一律按原俸加倍发放,俸米也按照原数加倍发放,这就叫“恩俸”。光绪朝的“恩俸”如正俸一样也是要东扣西扣的。

唐景崧在吏部这段时间先后娶了三位夫人,三个男孩也陆续出世;同治七年二弟唐景崇来京参加会试,就留在这里跟他一同吃住,继续读书备考;同治十年父母携三弟唐景崶及两个妹妹举家迁移了过来。算算一家子多少口人了?租住房子、烧炭买柴、油盐酱醋……生活的重担几乎全压在唐景崧肩上。作为长子,唐景崧尽力去做,孝敬父母、善待弟妹、照顾妻儿,一大家子倒也长幼有序,兄妹相谐,穷得其乐。而且,每有闲暇便往戏馆里去,听那出《京官曲》:

淡饭儿才一饱,破被儿将一觉,奈有个枕边人却把家常道。道只道,非唠叨,你清俸无多用度饶,房主的租银促早,家人的工钱怪少,这一只空锅儿等米淘,那一座冷炉儿待炭烧,且莫管小儿索食傍门号,眼看这哑巴牲口无麸草,况明朝几家分子,典当没分毫。

这曲儿唱的几乎就是唐景崧的真实写照,每听一遍心中就减轻些许压力,激起一片浪花。

维持一大家子低水平正常生活已是不堪重负,而官场交际又添新担。唐家要摆脱目前的生存危机没别的办法,只有靠他在官场混出个模样才行,要混出个模样,就绝对少不了人际交往。清代官场中的人际交往需要什么?少不了是要花大把的银子的。诸如春节、端午、中秋三节得给座师及师母“各送贺礼祝敬如初谒时”;朋友乡亲有红白喜事,封包送礼还不能太薄了;同僚之间的职务升迁,三邀四请也得凑份子参与;还有年节集会、联谊团拜、以文会友、梨园看戏;等等。全家人只好再勒紧裤腰带支持他。何况唐景崧本就是性情中人,喜群欢好交友,尤其好交酒友、诗友、谜友、戏友。有记载说,一谜友来家中拜访,谈至傍晚,唐景崧留客道:“秋菊始花,霜蟹正肥,三壶两盏,一醉方休如何?”说罢急忙叫仆人市上买蟹,仆人皱眉告诉他,家中已少米下锅,哪里来钱买蟹?唐景崧避开仆人,进内室攫下小儿帽上银饰,让仆人典当易钱买蟹,以谜为筹,吆喝至五更方止。

令人不禁要问,仅就唐景崧吏部候补主事官俸,一家人日常用度尚且拮据,怎么还能呼朋唤友,豪气冲天?作为候补主事,无职无权,受贿腐败似无可能,但他的确是可以捞点“外快”的。一是陋规性的“印结银”。所谓“印结”就是清末为了防止来京参加会试、大挑和捐官者被人冒名顶替,规定需有在京为官的老乡为其出具担保书,称“印结”。为人出具印结是有风险的,一旦被担保人有假,出结官必被问罪。于是便出现了交易,需要出具印结者免不了要向出具官馈赠钱物。初时找谁都可以,馈赠多少也没个定数,久而久之,京官们为了方便来京老乡和规范馈赠,商定成立“印结局”,由进士出身等有身份的同乡京官主持,凡需要出结的来京老乡,直接去“印结局”交纳“印结银”即可办理印结。朝廷虽没规定,却也默认。“印结局”将“印结银”统一核算后,按等级分发。唐景崧人缘广,故找其出结者也多。这项收入不是很稳定,但却是唐景崧一年收入的大头。二是来京地方官的馈赠。外官馈赠京官,夏有冰敬,冬有炭敬,出京则有别敬。这项收入因人而异。

即使如此,仍解决不了入不敷出的窘境。唐景崧燕怀堂结下的至交、临桂词派领衔人物王鹏运戏言曰:“若知薇卿乎,仅余一裤矣!”堂堂六品京官,家中只剩一条裤子了。王鹏运的戏言未免有些夸张,但朋友之间拿家事开玩笑,除了说明两人关系亲密外,再就是说唐景崧这个家的确贫寒。

及至光绪八年(1882),离开吏部即将出关抗法之前,唐景崧交给二弟唐景崇两千多两银子的借款单叫他保管,才真相大白,原来唐景崧一直靠举债支撑着这个家。

唐景崧为朝廷尽忠“立业”之路不顺,反倒促成他倾心于“成家”。家虽穷得叮当响,一家人却是“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正是在这段穷苦的岁月里,二弟唐景崇中进士并钦点翰林,接着三弟唐景崶又中进士并钦点翰林。谁人知晓这个震惊整个京城的奇迹背后,作为兄长的唐景崧付出了多少?

尽管官场不顺,家境窘迫,但唐景崧并未因此消沉下去,生性乐观豁达的他反而激发出广泛的兴趣爱好。吏部那张椅子时不时去点个卯、小坐一会儿,便可相约相邀,或取乐诗文,或纵情山水。那时候的文人喜欢玩,也会玩,特别是像唐景崧这样多才多艺的才子,更是玩得出花样,玩得出水平。不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唐景崧常以四个朋友圈为核心,结社活动。

觅句堂诗酒唱和“觅句堂”是龙继栋京城寓所名,出自黄庭坚为陈无己(师道)写的“闭门觅句陈无己”诗句。龙继栋是道光二十一年(1841)状元龙启瑞之子,同治元年乡试中举,次年赴京会试不第,留京居三年返乡,同治十年再次抵京,任职户部候补主事。此公少承父学,博学群籍,尤擅诗词,且热情好客,喜交朋友,其寓所便成了唐景崧等京城文化名人“以文字饮”的最佳场所,亦是晚清京师有影响的文学“沙龙”。

龙继栋除了与唐景崧同是桂林老乡外,还有一层亲戚关系。唐景崧之弟唐景崇娶龙继栋之妹为妻,二人是姻兄姻弟,所以往来甚密。此外,常来“觅句堂”唱和的人物,据《唐景崧日记》载,多为桂林老乡,有韦业祥、王鹏运、侯绍瀛、谢元麒等,外省人则有浙江袁昶、安徽俞炳辉、山西王汝纯、顺天白子和等。这班人“性好冶游”,常常是公暇之余结伴而出,或近郊诸佛寺,或名区胜地,放情山水,饱览名胜,归来则饮于龙继栋之“觅句堂”,选调联吟,把酒唱酬。“觅句堂”唱和之作,多为咏物和纪游。唐景崧在《题〈槐庐诗学〉》中描绘道:“竟陵烛钵今销歇,觞咏何当快主宾。”略可窥见唐景崧及朋友们举酒高歌、意气风发的神采,可惜雨打风蚀竟没留下一诗半稿。

光绪八年(1882),随着唐景崧和龙继栋相继离开京城,热热闹闹十余年的“觅句堂”诗酒唱和也落下了帷幕,但留给京城士子们的却是久远的怀念。王鹏运在《忆旧游·记开帘命酒》小序中称“曩与薇卿、伯谦诸君,联吟于槐庐之觅句堂,曾倩子石作图纪事,致乐也”,念念不忘当年联吟雅趣。唐景崧也曾在《请缨日记·跋》中不无深情地回忆“盖觅句堂中交情缱绻”。

三矫堂诗钟斗捷嘉庆、道光时期福建出现了一种限时吟诗的文字游戏,叫“诗钟”,咸丰年间传入京师。开始并没什么影响,同治、光绪时期朝政废弛,人心贪玩,形成一股“诗钟”热。一时间,京城“钟社”如雨后春笋般出现,那些科举出身的大小官员、进京参加会试的士子以及各界名流无不趋之若鹜,“都下宴集相率为诗钟”。

这等好事怎么少得了唐景崧,在朋友们的支持下,他将租住的寓所取名为“三矫堂”。三矫者,龙、虎、鹿也,语出《道藏》,意含深远。文友们相聚于此,“三矫堂”便成为京城名噪一时的诗钟会所。后来唐景崧回忆道:

余曩宦京师,尝与朋辈作文字饮,而诗钟之聚为尤多。维时作者则有李宪之、黄晓眚、敖金甫、周生霖、谢子受、周子谦、余搢珊、鲍印廷、王幼霞、龙松琴、韦伯谦、俞潞生、白子和、李燕伯、唐芷庵诸君。京曹多暇,时时习此以为乐。季弟禹卿游岭南,制精具以归。于是,诗钟以余所寓三矫堂为盛。

通过这个记载可以看出,常到“三矫堂”参加诗钟活动的除了“觅句堂”那班老朋友,还增加了许多新面孔,“其中跻显仕、掇魏科,去者颇不乏人”,就连新点翰林其三弟唐景崶也成了积极分子。这么多的文人雅士追捧,“三矫堂”的诗钟活动在整个京城堪称首屈一指。

诗钟具有如此魔力,怎么个玩法呢?

一方面,它是一种文字游戏。诗钟限一炷香工夫吟成一联或多联,香尽鸣钟,所以叫“诗钟”。诗钟吟成,再作为核心联句各补缀成一首律诗,游戏结束。最后是点评环节,先由点评人挑选最好的联句评述其妙,其他联句则指出瑕疵。这是一个相互学习提高的阶段,因为联句是文学作品,没有统一的评价标准,往往是见仁见智争得面红耳赤,场面异常火爆。

另一方面,它是一种赌博,时称“雅赌”。要不是按一定比例抽取“赌资”用于钟友们的酒食消费,清寒的唐景崧根本无力发起组织这样的活动。既然是一种赌博,就具有相当的刺激性、竞争性和残酷性,有人耽于此道不能自拔,也有人倾家荡产,甚至命丧赌场。后来有人评价唐景崧“久官京师,脱略不羁,好与博徒游”,大概指的就是他喜好诗钟这种活动。

唐景崧不仅是“三矫堂”诗钟活动的组织者、领头人,而且是京城当之无愧的诗钟高手,诗钟大家李嘉乐赞其为“钟中将帅”。光绪十八年(1892),唐景崧在台湾布政使任上应召入京,等候皇帝召见期间,昔日钟友得其消息,设宴迎聚,把酒叙旧,感慨万千。席间李宪之提议说:“景崧兄是钟友的骄傲,为我们争了光,此次回京,我们重整旗鼓,大战一场如何?”唐景崧连忙起身拱手:“宪之兄谬赞了。各位兄台,小弟这段时间俗事冗务缠身,等有时间再说吧。”在场诸位觉得机会难得,纷纷请求赏光赐教,唐景崧不好拂了钟友的一片盛情,便答应下来。于是与一众好友摆开战场,“鏖战数日,于车马酒食日不暇给中,而从容乐为,其所嗜如此”。

后来唐景崧离开京城,依然对诗钟情有独钟。在台湾任职期间,于光绪十九年(1893)辑录刊刻了《诗畸》十卷,共录诗钟六百四十五题四千六百六十九联、七律三十五题二百二十一首,涉及钟友五十八人,可谓诗钟集大成之作。

伏魔寺谜社遣兴 玩得了诗钟的人,大都喜好谜语,唐景崧尤甚。京城菜市口胡同与北半截胡同相交处有一座寺庙,叫伏魔寺。伏魔寺坐北朝南,中路为三进院落,西路后部为二进方丈院,东部为一窄巷,寺后有一大片空地。唐景崧别出心裁地借用伏魔寺这块空地,与灯谜大家韩芸谷、田其年、古铭猷等发起组建谜社,猜谜遣兴。

仅半年时间,伏魔寺谜社便在京城众多谜社中脱颖而出,吸引灯谜名家鲍恩绶、陈应禧、胡蕙馨、张秀涛、张延秋、陈心言、黄公度等相继加入,带动众多谜友参与,一时风头无两,“文人丛集,澄思骋妍,厥趣斯永”。谜社活动的高峰期是元宵、中秋两节。每逢佳节便在伏魔寺悬棚列彩举行灯谜盛会,文人雅士、社会名流以及灯谜爱好者摩肩接踵,热闹非凡,连伏魔寺香火也给带旺起来,喜得寺庙主持连呼“阿弥陀佛”。

唐景崧好谜,源自其父自小培养。父亲唐开旭一辈子课读为生,授课之余,每逢年节尤其喜出谜语让孩子们竞猜,既陶冶了心性,又锻炼了思维。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唐景崧积累了制谜、猜谜的深厚功底。居京时,官闲无事,常以吟诗作谜寄托自己的心志。如其所作,谜面“汉高恩隆汤沐易(《滕文公》一句)”,谜底“沛泽多”,借沛公恩泽多施之句,颂扬汉高祖刘邦格外施恩泽于沛县故里,迫切希望光绪皇帝能早日起用自己。又如谜面“周至文王姬昌犹未兴也(《三字经》一句)”,谜底“始发奋”,借史上周朝至周文王犹未能兴盛国力之事,激励自己要像周武王姬发发愤灭商建周那样,不甘沉寂,奋发图强。

唐景崧制谜擅长别解,谜艺娴熟。《清稗类钞》称“唐薇卿谜有绝诣”,所作大都扣合贴切,兴味盎然,其中可称脍炙人口者亦甚多。其谜有典雅大方、浑化灵通者,亦有浅白风趣、平易近人者。后之神童谜家韩英麒就十分推崇其浅白之作,说:“唐薇卿虽以浅语为谜,然学足以举之,故句句是浅语,句句有深意,尤不易学。”

被尊称“晚清谜坛巨擘”的唐景崧,不仅自己十分专注投入,而且从小培养引领儿侄辈进入谜坛,使其成为射谜高手。唐景崧《谜拾》一书就附有长子唐运溥著的《谜学》。“《谜学》,子运溥作,后生习此,贤于不弄纸笔。”舐犊之情,溢于言表。其侄唐景崇长子唐毅斋、次子唐温斋追随伯父,游于谜社,亦成灯谜玩家,分别著有《听雪书屋廋词》《卧云室隐语》等谜籍。

对谜社唐景崧用心投入,不仅花大量时间研究和筹办,而且定期开展活动,或进行知识讲座,或交流社员作品,或进行竞猜比赛,以达到相互促进、共同提高的目的。唐景崧据此辑录社员优秀作品,刊刻有《十八家灯谜》一书,其中收录自己的谜作三十条。

梨园看戏交友 因老佛爷慈禧太后嗜好看戏,同治、光绪两朝京师梨园极盛。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京城大小官员莫不相率盛行,非戏不欢。

唐景崧本就是个喜欢热闹、兴趣广泛之人,不仅公私聚会有戏必看,而且经常独自出入戏园,听戏度曲,成了十足的戏迷。这为他晚年回桂林振兴桂剧埋下了伏笔。

在欣赏舞台演出时,他细心揣摩戏中人物性格、情节安排、唱腔处理、舞台设计。曲终人散后,他依然沉湎戏曲之中,或与名角交流,或找行家探讨,并在这种常来常往中与京剧名家余紫云结下了情谊,演绎出轰动京城的梨园佳话。

余紫云是湖北罗田人,自幼随父来京,入“景和堂”从梅巧玲习花旦,并私淑胡喜禄之青衣戏。其花旦戏《打面缸》《虹霓关》《梅龙镇》等,青衣戏《祭江》《探寒窑》《宇宙锋》《玉堂春》等均极出色,与红极一时的时小福并驾齐驱。余紫云对京剧的贡献在于继承了其师梅巧玲融花衫、青衣于一炉的优良创造,在京剧旦角表演的发展上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因拒绝为某御史唱堂戏而遭封杀要挟,余紫云便不再登台,潜心于寓所“胜春堂”课书授徒,致力传习教授。唐景崧每有空暇就往“胜春堂”跑,听课学艺,知音察律。余紫云不把唐景崧当学生,视其为好友,但凡有求,便知无不言,悉心传授。

二人交往因戏剧始,天长日久,情投意合,结下深厚友谊。唐景崧请缨抗法,余氏得知其行前体有不适,便前去探视并重金相馈。“京班中有青衣旦余紫云来视疾,私馈五千金,公乃成行。”离京出关之时,余紫云还专为之饯行,并赠一联:

称心一日足千古,

高会百年能几何?